深秋的夜,雖有月的光亮,空氣仍免不了清冷,這樣催人入眠的夜裡,仍有未眠的人。
開封府大堂內,明鏡高懸字樣的牌匾掛於堂檐上,昏暗的燈火襯得堂內肅穆而靜寂,兩個人立在堂下,面色黝黑、身高體胖的是開封府尹包拯,淡雅安詳、頭戴儒巾的是公孫策,他們望著眼前的一幕驚疑不定:地上散落著排列怪異的斬字令牌,令牌中央是一枚閃閃發亮的叫不出名字的金黃色物事。“公孫先生可看出這其中的玄妙?”包拯盯著令牌發問。
公孫策黯然搖頭:“學生愚鈍,這種狀況學生以前從未見過,堂門緊閉,沒有人潛入大堂的痕跡,守衛依舊,沒有動靜,實在讓人猜琢不透。。”
包拯嘆了一口氣:“恐怕往後開封難以平靜了。”
“大人,卻是爲何?”
“開封府大堂上空無端出現一道白光,深秋時節仍有響雷,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啊。”兩人望著令牌,陷入了沉思。
包拯忽然問:“展護衛和艾虎何時回開封?”
公孫策掐指算了日期:“大人,快了,應該就在這兩天。”
【開封郊外】
一座小茅屋,屋內草榻上,斜躺著兩個人,一胖一瘦,一老一少。老者身穿絳色胡服,頜下五柳須;年輕人面容清癯,棱角分明有如刀刻,一身圓領碎花藍袍,身形頎長而瘦削,腰懸長劍。年輕人忽然坐起,甩甩暈乎乎的腦袋,一眼看見老者,急忙搖著他低聲喊道:“大人,快醒醒!”
老者也迷糊地醒了:“元芳,這是怎麼了?”
“卑職也不知道,不知怎的就在這個屋子裡了。”此二人正是大唐武則天時期的宰輔狄仁傑與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元芳,先出去看看。”李元芳點點頭,拔出了隨身佩劍幽蘭,護在狄公前面,二人環顧一下草屋,又慢慢走出,草屋外明月朗照,樹影斑駁,微微晃動,只是一片稀疏的樹林,並無異狀,徘徊了一會兒,李元芳放聲大喊:“有人嗎?”除了他們只有驚飛的鳥。
李元芳收起劍,問狄公:“大人?現在怎麼辦?”
狄公虛瞟一眼說:“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走爲上策。”李元芳施展輕功飛上了一棵大樹打量了一番,繼而欣喜地告訴狄公:“大人,那邊有不少火光,不如往那走。”
狄公點頭應允,趁著月色,狄芳二人走進了樹林。“元芳,你真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事。”
元芳放慢腳步蒐羅腦中的記憶:“大人,我們微服出洛陽城,路經連雲村時聽聞村民失蹤,這才上了山。我最後的記憶是在半山腰的破廟,你一撿起那塊紅色的東西,白光陡現,四周模糊一片,意識全無,等醒來後我們就在草屋了,實在是匪夷所思,難道是我們著了別人的道,對方趁我們昏迷把我們帶到草屋?這會是誰做的?”
狄公笑道:“這我怎麼知道,不過,這跟連雲村村民失蹤案肯定有關聯,我們剛找到了山神廟那條唯一的線索就出了這件怪事,看來幕後之人心急得很。”
李元芳疑道:“那他們把我們弄到這兒做什麼?連看守都不派。”
狄公搖頭說:“先不要妄自揣奪,現在必須先了解我們的處境。走,去剛纔你說的有火光的地方去看看,有火的地方就有人,興許會有收穫。”狄公說完徑直向前走去,李元芳一愣,心說大人也真是的,說走就走。想罷連忙跟上。
在零星的月光下,不到一個時辰,到了那個有火光的地方,他們頓時懵了。眼前是一座十幾丈高的城,城上幾個執火把的人邁著整齊的步伐不斷逡巡,垛口邊幾盆火正雄雄燃燒。二人隱在暗處,李元芳壓低聲音說:“大人,這是哪兒?怎麼不像洛陽城外?”
狄公不假思索地答:“肯定不是洛陽。城上一般都有牌坊,不妨去看看。”李元芳微微泛窘,暗罵自己:“說得也是,怎麼腦子這麼慢…隨即施展輕功,幾個展轉騰挪,挨近城門,藉著月光仔細一瞧:開封…愣了半天回到狄公身旁,說出來狄公也一愣:“開封?元芳,你確定沒有看錯?”
李元芳鄭重地點頭:“是的,大人,那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狄公搖搖頭:“開封?這算是個古地名了,原名是啓封,取'啓拓封疆'之義,後來因避漢景帝劉啓之諱而改名爲開封,我朝設道、州、縣,一般是稱汴州的,怎麼又叫回開封了?我們明明在洛陽城外,怎麼會一恍惚就到汴州了?真是奇哉怪也…”
李元芳神色凝重:“大人,與其憑空猜測不如進去看看。”
狄公順著他的話:“也好!你多加小心。”
李元芳不放心:“大人,你也得去,這深更半夜的,總不能把你扔這兒,不然我這衛隊長早晚讓皇帝撤了。”
狄公尷尬地看看自己豐腴過度的身材和高不見頂的城牆,有些猶疑:“這…能行嗎?”
李元芳暖心地一笑:“大人儘管放心,肯定沒問題。來,你抓緊我,千萬別鬆手。”
李元芳說完仰頭看著城牆,待巡守去了另一邊方纔負起狄公,運功提氣騰身上躍。狄公只覺冷風呼呼而下,身體似乎沒有了重量,驚悸之下只好牢牢抓緊李元芳雙肩。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了城頭高低起伏的垛口,這時,李元芳氣力已盡,因速度減緩繼而下墜。狄公一驚,突然間萌生了惱恨自己胖的念頭,這還是他活了將近七十歲的第一次。然而喀地一聲輕響後他們卻硬生生停住了,再看李元芳,手裡拽著一根細繩,稍一借力二人已上城頭。沒有絲毫遲疑,一落地,李元芳帶著狄公藏到巡守視力範圍之外。待巡守走遠,便徑直從城頭跳下。放下狄公,李元芳微微喘著粗氣。
狄公略帶歉疚:“元芳,還好吧?”李元芳長舒一口氣:“還好,總算進來了。大人,你可真夠份量,多虧繩子夠結實。”說著晃了晃手中的飛抓。
狄公呵呵一樂,繼而問道:”元芳,你什麼時候也興這個?”李元芳收起飛抓道:“大人,卑職也是人不是鳥,輕功再了得也需要借力,要是像鳥一樣,早就不用它了。不過說句實話,要是您沒在我背上,這東西肯定用不著。”
狄公犯怵一瞬後又忍不住發笑,習慣性地環視四周,招呼元芳順著街往前走。來到一處繁華的夜市,街上張燈結綵,行人如織。
“大人,這些人怎麼穿得這麼奇怪?現在己到半夜,街市居然沒關閉。”對於元芳地疑慮,狄公若有所思:“我們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然而對方的底細我們一無所知,現在必須摸清情況,不能被牽著鼻子走。”
李元芳已明白狄公的想法,解下幽蘭劍交給狄公。“大人,你先稍等,我去找兩套衣服,我們這身是不能再穿了。”狄公點頭默許,站在街外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等著。一盞茶的功夫,李元芳帶來了幾件衣服,一邊挑揀著遞給狄公一邊說:“還好他們也用銅錢和銀兩,這條街貨物種類還真不少。那邊有個客棧,大人,我們先住下再說吧。”
穿好衣服二人相視而笑,李元芳上下一瞅:“大人,這衣服怎麼越看越像染過色的裡衣?”一擡頭,正迎上狄公直射過來滿帶提醒的目光,猛然想起:“哦,該改口叫先生。那…先生,我們現在該用什麼身份?”
“進去再說吧。”李元芳套上一件黑色長衫,遮住腰間的幽蘭劍,帶狄公進客棧安頓。迎客的是一個白臉夥計,靈動的眼波略帶閃爍,眉宇間尚有幾分秀氣,而這秀氣卻夾雜著一抹刻意掩飾的愁雲。狄芳要了兩間中等房並點了飯菜,在夥計即將出門時狄公叫住了他:“小兄弟,稍等一下。”
“客官,有事麼?”夥計的態度不溫不火。
“只是想打聽一下,京城怎麼走?”
夥計眉頭一皺:“京城?這裡不就是東京開封城嗎?客官不知道?”
狄公臉上笑容一頓繼而又舒展:“這倒不是,隨便問問。”
“那客官還有什麼要問的嗎?”語氣裡很不耐煩。
狄公擺擺手:“暫時沒有了,小兄弟請便。”夥計一臉不悅地退出房門,關門時嘟囔了一句:“神經病!”聲音雖然不大但狄芳還是聽見了,李元芳怒氣上衝,正要過去卻被狄公叫住:“元芳,算了,隨他吧。”
李元芳捏拳拍桌重重一哼:“哪有這樣做生意的,不就是問個話嗎。”
狄公調笑道:“元芳,你不該生氣,你想想,平日被人說慣了斷案如神,今天難得有人換個花樣。”李元芳瞬間就樂了:“先生,你還真想得開,脾氣也實在是太好了。”
狄公則招呼站在一邊的元芳:“元芳,站著幹什麼?坐過來,我們邊說邊吃。”
李元芳坐下拿起筷:“剛纔夥計說開封城就是京城,那神都洛陽算什麼?”
狄公夾了一箸菜:“元芳,你有沒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感?自進了這開封府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這是以前到任何陌生的地方所沒有的。我總覺得我們離洛陽,離大周很遙遠。”
“先生,那我們…”
狄公壓低聲音:“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我們都必須保持冷靜,這是解決問題的前提。我們必須注意言行,多聽多看少說話。現在我們要忘掉我們真正的身份,以郎中身份作掩護。我是郎中,你是…”狄公猶豫了一下,“呃…跟班。至於名字,你還叫元芳,我叫懷明。”
“先生,你爲什麼不用你的字號‘懷英’?”
“說不上來,或許是多年斷案的直覺吧。”這注定是個不眼之夜,太多的疑惑縈繞在心頭。狄公和李元芳都沒有想到他們會穿越到下一個朝代,和開封府衙內的大宋人傑生出那麼多事端。而李元芳依舊看到了一個處事不驚的狄公,多年的生死相依形成驚人的默契,在跟隨狄公斷案的日子裡,元芳學到了冷靜和變通,這個永遠將笑容掛在臉上的智慧老人成爲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第二天,李元芳和狄公不約而同地早起,他們都急於知道開封府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天亮後狄芳就出去了。凡是他們能去的地方都轉了個遍,其中熟悉和陌生夾雜,更多的是陌生。留意了茶酒肆中的閒談,他們才發覺這開封府和大周幾乎沒有關係,沒有了武皇,沒有大周或大唐,卻多了趙禎和大宋。帶著巨大的疑問,狄公從一個說書人嘴裡套出了一個駭人的結論:唐朝已經滅亡,現在是北宋,可以說這是他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吃驚的事。儘量平復心緒卻不得不相信這個難以相信的事實,帶著恍惚,回到了客棧。
“先生,你相信他們說的嗎?”李元芳聲音有些發顫。
“相信,但我更相信,一切有因必有果,這跟村民失蹤一定有關聯。最重要的是我們是怎麼到這裡的?這是陰謀還是巧合?”
“先生,這實在是難以置信,武周確實存在,然而這個在大唐之後的朝代也同時存在,一切都真實無比,不像在夢中,太不合情理了。會不會……會不會有鬼?”時隔幾年,李元芳再次說出了這個字,滴血雄鷹案中,李元芳竟被一個裝神弄鬼的無頭將軍唬住了,居然是狄公拔出了李元芳手中的幽蘭劍,可惜狄公智慧一流,武功沒流,劍未擊出便被挑飛。最終,還是狄公以冷靜揭開了“鬼”的真面目,這是李元芳的奇恥大辱,而面對今日的狀況,他感覺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迷惘。
狄公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擡起頭,凝視著元芳:“鬼是什麼?鬼是你心中潛藏的恐懼。”李元芳正要否認,狄公繼續說:“面對人時你有超乎常人的勇氣,面對所謂的鬼總覺得人力無法戰勝而萌生了怯意。其實,人生不是爲勝利而戰而是爲信念而戰,心中時刻存有這個信念沒什麼可擔心的。不管是人爲陰謀還是怪力亂神都是一樣。我不相信這世上有鬼,所謂的鬼只是因爲我們沒有看透事物最內在的真相。”
李元芳逐漸平靜下來,沉默了很久,尷尬地低下頭:“先生,那我們還繼續做郎中?”
“當然!我們帶的銀子本就不多,難不成讓你去酒館當雜役?”
“以先生的醫術,當郎中會不會太屈才了?”
狄公反問:“屈才?我們是來查案不是來做買賣!”
於是當天下午,狄公就豎起了“遜華佗”的幌子,在開封府內到處轉。李元芳很不解:“先生,別人都是‘賽華佗’你幹嘛要遜華佗?”
狄公神秘地笑著:“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李元芳只好忍住不問,他知道狄公賣關子的脾氣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打著布幌子,兩天內足足將開封府轉了好幾遍,巍峨的皇宮,森嚴整肅的開封府衙,鱗次櫛比的富家豪宅,老百姓口中叨唸最多的包青天和南俠展昭,這一切都是那麼真實而陌生。這期間好歹有一個人來找狄公,那是個年幼的小姑娘,衣衫襤褸,臉上淚痕猶在,苦苦哀求幫幫她的爺爺,她大概不知道狄公是郎中,只是苦於求助無門。見到了她的爺爺,躺在了路邊人事不省,許多人在圍觀並議論紛紛。
狄公上前,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試了老人的血液,再周身檢查一遍,立即斷定是普通蛇毒,對於解毒狄公頗爲得心應手,這蛇毒自然不在話下。李元芳扶起老人,狄公嫺熟地下了針,幾針過後,老人身體劇顫,噴出一大口黑血,不再有反應。衆人皆驚,人羣中還有“殺人了”的驚恐叫聲,那小姑娘更是嚇呆了,撲在老人身上又哭又鬧。一個黑髯大漢躥了過來,揪住狄公衣領便大叫:“光天化日之下殺人行兇,今天你得跟我去開封府走一趟。”李元芳哪裡看得下去,推開大漢,大漢後退幾步後怒氣更盛,眼看就要和李元芳大打出手,狄公忙伸手攔住:“且慢!你尚未確定此人身亡就要我去見官,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哼看就看!”大漢到老人身邊探手試鼻息,剛“咦”了一聲,老人腦袋動了動,突然睜開眼睛,大漢趕緊縮回手,幾乎一跳而起。小姑娘喜極而泣,一疊連聲地叫爺爺。人羣中這時更是炸了鍋。
老人醒轉,小姑娘悉心向他解釋剛纔的狀況,老人聽得似是而非,忽然間他想起了什麼,掀開褲腿看,小腿上有明顯的齒印,隨即安慰小女孩:“丫頭,不用擔心,我這是被蛇咬了,剛纔下山時腿痛了一下,老糊塗了沒在意,回去採幾味草藥吃了就沒事了。唉,丫頭,你說的恩公呢?得好好謝人家。”衆人回頭,狄芳早已蹤影全無。
在老人說話時,他們就很有默契地退出了,走到另外一條街,李元芳道:“先生,你露這一手,比什麼招牌都管用。不過,我覺得我們跟麻煩也分不開家了。”
狄公信心滿滿:“要是麻煩不來,我們就無法引蛇出洞。既然他們在暗處,就讓他們來找我們,我們纔有機會。”狄公的話應驗地很快,麻煩潮涌而至,找狄公看病的越來越多,二人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不少人向客棧掌櫃打聽二人去向,掌櫃樂壞了,要麼勒索小費,要麼慫恿別人住店,對二人更是招呼得無微不至。對於這些他們都不以爲然,官場、江湖的是非曲直早已司空見慣。
開封府作爲京畿要地,有著其它州縣無可比擬的地位。開封府內的公孫策作爲包拯的得力臂膀,自然要關注開封的風吹草動。這天,好不容易尋得個閒暇時光出府逛街,走了幾條街,聽得最多的就是一個奇怪的老神醫如何妙手回春。這引起了公孫策的興趣,他自己也諳熟醫理,倒想看看這神醫有多大本事。而此時,狄芳正狼狽地躲著“搜察”,他們本就是厭煩拋頭露面的人,現在成了焦點可不是好兆頭。
李元芳忿忿不平:“先生,這也太離譜了,不管小病、大病、有病的、沒病的都找你,我們也就兩個人,有三頭六臂怎麼著?偌大一個開封府難道沒郎中、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