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張家合該災消難滿了,碧霞奴自從應了周家的差事,每日只消一個時辰的功夫兒,倒比往常得了許多賞錢,原想著做些小菜拿出去賣的,可巧那周小姐有幾日閨中玩伴來尋她,撞見正跟碧霞奴學做針黹。
那幾個大家小姐往日裡吃穿用度,自有家中針線上的人供給,都是婆子丫頭中規中矩的手藝,如今見了碧霞奴這樣精緻針黹,哪個不愛?
便有那些在針線上有心的姑娘家要過來搭夥習學的,但凡是周家小姐的手帕交,哪個不是家趁人值?都不在乎那幾兩銀子,因與周夫人商議了,添了兩三個女學生就在她家在一處伴著學習,倒又收了幾十兩的束脩。
雖然喬姐兒比那幾個姑娘家長了幾歲年紀,且喜生得面嫩,瞧著不過大了幾歲,又是天生溫柔性子,相處久了,女孩子們之間便有些拉拉扯扯的玩笑。
那一日周大姑娘繡了一副鴛鴦戲水的圖樣兒,別的女孩子便打趣兒她要浪著嫁人,碧霞奴繃不住也跟著笑了一回,周小姐臊了,因別的姐妹都是沒說人家兒的大姑娘,不好開玩笑的,便扯了碧霞奴的衣襟兒笑道:
“大娘子莫要得意,我只不信你身上沒穿著這樣一件肚兜兒。”說著便要扯她的小衣,碧霞奴笑著躲閃,兩個一拉一扯的,倒從衣襟兒上掉下一個同心方勝兒來。
周小姐尚未出閣,也不知道閨房情趣,伸手拿了來便展開了瞧,但見上頭是一副碧霞奴懷抱著紅梅的小像。
幾個女孩子見了,都愛的什麼似的,趕著碧霞奴要她教這個手藝。喬姐兒紅了臉,奪了過來揣在懷內,低聲道:“這可不能夠了,原是拙夫畫的,我哪裡有這般手段……”
姑娘們聽見是三郎畫的,越發驚奇,只因素來知道他家的底細,不想一個更夫頭兒倒有些才情的,那周小姐素知碧霞奴家道艱難,遭了一場官司又欠著外債,就試探著問道:
“既然大娘子的夫家有這樣手段,平日裡閒了時,也學那些童生秀才們,賣個字畫兒,豈不是也能多添一份兒進項麼。”
喬姐兒聽了,心裡倒也一動,想了一回又搖頭笑道:“他不過是閒了時畫兩筆,哪兒有人家的手段高妙呢。”
內中有個姑娘又說道:“這卻不然,我瞧著姐姐的小像,倒比外頭那些相公畫的還生動活潑,依我說,不如只畫閨閣小影,當日我姐姐出嫁時節,就請了一個相公來家畫了小像的,只爲著日後父母思念時候,對著影兒解解心寬罷了,如今出嫁前留影的姑娘小姐們也不在少數,若是做起這個買賣來,豈不是比打更賺的多了。”
喬姐兒白日裡聽見這些,就放在心上,晚間來家便對丈夫說了,又說如今自己的三四個女學生都要畫的,不知道三郎肯不肯接這個活計。
張三郎聽了蹙眉說道:“我便是有些手段在身上時,原是你我夫妻兩個淘氣玩的,如何好拿出去賣錢,再說要畫像時,總要去到人家姑娘的閨房之中,經了上次那件事,我可是成了驚弓之鳥的,再不敢招惹深閨。”
逗得碧霞奴撲哧兒一樂,想了一回笑道:“這也好辦,本朝民風也算是開化,雖然大戶人家的姑娘講個不出二門的規矩,廟會燈節兒總是要去的,不如你平日裡還是打更,到了初一十五,你我都沒有差事,我便做了幾樣吃食,你拿著畫攤子,咱們兩個去廟門口擺擺攤兒試一試,果然有些好處時,這一筆就能把你兄弟的債還了,若是賺不到,也算是咱們出去樂一回,有什麼要緊的。”
三郎聽了,覺得渾家這主意十分妥當,當下點頭允了,夫妻兩個方吹燈睡下。
這一日逢了十五廟會的日子,正是碧霞元君老孃娘廟做好事,碧霞奴的幾個女學生都告了假要去燒香還願的,三郎也沒有差事,夫妻兩個絕早起來預備的吃食挑子、畫攤兒的筆墨,三郎挑了擔子,喬姐兒身後跟著,夫唱婦隨的趕廟去。
只因起的絕早,地方兒尚且寬綽,夫妻兩個佔了一處好地兒,點起爐子來燒開了昨兒夜裡熬好的湯頭,尚有一隻雞架子在鍋裡滾著,下了蔥花兒紫菜,不一時便聚攏了幾個來燒頭一炷香的遊人。
原來碧霞奴掂對了半夜,如今大冷天兒,若是做冷盤只怕不好買,只有現果的餛鈍定然是討喜的,便早早起來拌了餡兒搟了皮兒,挑到廟會上來現包。
一起竈就賣出十來碗,得了一百多個大錢,喬姐兒叫丈夫收著,夫妻兩個都喜歡。說話兒間日頭升了老高,便有一對對的轎子上來,各位大戶人家的奶奶姑娘們也都趕著來燒香了,到了廟門首處住了轎,丫頭攙扶著打從三郎的畫攤兒前頭過,見攤子上貼了幾幅女子小像。
那些深閨女流何曾見過這樣新奇有趣兒的玩意兒,便站住了腳不肯走,自家不好上前去問,便打發丫頭過去問價錢,如何畫法,三郎一一回明白了,那些出了嫁的少奶奶們自然想著畫了一幅打發人送到孃家,以解父母思女之情,還沒嫁人的姑娘家,也樂意出錢畫上一兩張,好在手帕交面前說嘴,還有那已經定下人家兒的,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倒想畫一幅送給情郎的。
便有一個大方點兒的少奶奶,想來已經是開臉當家,倒不扭捏,穩穩當當坐了對面,叫三郎試著畫一張看看。
三郎應了,當真端詳了幾眼那女子,筆下刷刷點點,不一時便得起精髓描了出來,丫頭上來瞧時,喜得笑道:“當真只有一張紙隔著,不然還以爲奶奶進了畫兒裡頭了!”
那少奶奶見了心裡喜歡,又見三郎生得俊俏,一出手就賞了一兩銀子,後頭那些奶奶姑娘們見了,便不肯示弱,出手也都大方,一上午下來,夫妻兩個就賺了十幾兩。
到了晌午遊人稀少些,三郎只怕渾家勞累,見餛飩也賣的差不多了,便催促喬姐兒收攤兒。依舊挑了擔子回家,掂了掂,總有十五兩還多些。
依著三郎的意思,到銀樓裡兌了十兩一個的大元寶,一回都還了賭局子,也就兩清了,喬姐兒勸道:“不如把銀子都給了何捕頭,還叫他出面,一月十兩的還了,一來那賭局子知道咱們沒甚油水,也就不來招惹,二來若是早些還了,只怕四郎那兒……”
說到此處又停住不說,瞧了三郎一眼,張三郎是個聰明人,知道渾家的意思,四郎是個無底洞,如今只因自家擔下他的外債,也有好些日子不上門兒打秋風了,若是知道如今家裡寬鬆些,自然還是要來鬧的。
因對渾家笑道:“你想的長遠,原是我沒個主意。”喬姐兒見丈夫這一回倒是學乖了,點頭兒一笑。
夫妻兩個正說話兒,忽聽得門口有人笑道:“喲,這是誰家的餛飩攤兒?也饒老身一碗嚐嚐。”倒好似三仙姑的聲音。
連忙開了門一瞧,可不是仙姑來了,來帶著何大郎家的歡姐兒,見了喬姐兒倒不認生,張著手兒要抱。
碧霞奴連忙接過孩子,一面往屋裡讓,又不知三仙姑此來何意,連聲兒問妹子如何不來。
三仙姑笑道:“這一回只怕她可不好意思來呢。”喬姐兒是個明白人,便猜出此番是那何大郎煩了仙姑來提親的,又想著她老天拔地的跑了來,只怕還沒吃飯,見餛飩挑兒裡都是現成的,趕忙裹了幾個下到雞湯裡頭,燒了四五碗出來,打發仙姑和歡姐兒一處吃,自己夫妻兩個也跟著吃了。
那三仙姑吃的舔嘴抹舌的,果然就提起二姑娘的親事來,只因上一回來家,臨走時喬姐兒私下問過二姐兒,已經點了頭的,如今便瞧丈夫的口風,三郎自然向著何捕頭,也點了頭樂意的,三仙姑就拍了板兒,把事情說定了。
只有一件難辦的事,如今喬家姐妹雖然搬出了秀才第,到底名份上還算是喬家的女孩兒,碧霞奴已經有了婚書,自然與家裡無涉了,就只怕那陳氏揪住二姐兒的婚事不放,又來趁機打秋風。
依著仙姑的意思,便也不叫秀才第的人知道,悄沒聲兒的從自家擡進城裡來也罷了,左右是續絃,也不好大操大辦的。
碧霞奴卻是個有見識的女子,聽了這話搖頭道:“俗話說山高高不過太陽去,來日這案子不犯倒也罷了,若是我繼母娘那一頭兒鬧出來,說何捕頭拐騙良家女子,反倒惹了一場官司,如今二姐兒的戶籍依然在秀才第上,也只好知會繼母一聲,她要怎樣裁處,咱們到時候見機行事也就罷了……”
三姑聽見說的有理,只得點頭兒道:“論理自然是從你家裡發嫁最是妥當的,就不知那婆娘又要鬧出什麼幺蛾子來。”
一旁三郎聽了卻笑道:“這也無妨,如今並不是我這般的小小更頭兒娶親了,竟是三班六房的總捕,這何大郎無非是給二姑娘拿住了,方纔做個軟款溫柔的態度,若是旁人招惹了他,才知道六扇門兒裡怎樣的如狼似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