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絕大多數時候,貴族階級押注儲君,都如同一場真正的專業賭局一樣——需要做許多方面的數據分析,從而得出一個概率最高的結果。
比如,太祖高皇帝時期,朝堂內外一致認可並堅持扶保孝惠皇帝,本質並非是‘我想讓他當儲君’;
而是:我認爲他最有機會最儲君,所以我才堅定地支持他。
因爲孝惠皇帝是嫡長,有高後呂雉爲其託底,還有漢家開國過程中,功勳卓著的呂氏外戚作爲孝惠皇帝的靠山。
在當時的朝臣百官、功侯貴戚的評估當中,孝惠皇帝爲儲,是對太祖高皇帝劉邦而言,最有利於宗廟、社稷穩定的選擇。
反觀趙隱王劉如意,則是一個極爲明顯的低概率、高風險的選擇。
還有太宗小文皇帝年間,朝堂內外也同樣是在評估過後,得出‘皇長子劉啓爲儲概率更大’的結論。
而以上兩次——分別認定孝惠皇帝和孝景皇帝,爲獲立爲儲概率最大的評估當中,最核心的評估標準,便是嫡長子繼承製的那句總結歸納: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如果沒有嫡長子繼承製,沒有這句‘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那太祖高皇帝年間,不單會有人錯誤的認爲趙隱王劉如意機會更大——甚至可能有人押注齊悼惠王劉肥!
在太宗皇帝年間,不止會有人認定樑懷王劉揖,纔是太宗皇帝的最終選擇——甚至可能有人,押寶樑孝王劉武,乃至歷史上毫無存在感的代孝王劉參!
類似的事,最爲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其實是先帝年間,朝堂內外對先帝子嗣的押注態度。
——在太宗皇帝駕崩、先孝景皇帝即位之後,朝堂內外首先是將所有的關注點,都放在了先帝皇長子:劉榮身上。
因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先帝無嫡子,且不可能有嫡子,所以作爲庶長子的劉榮,天然就成了概率最大的儲君備選。
但是,一個意外的小插曲,讓劉榮的‘行情’產生了變數。
館陶公主劉嫖,向劉榮的生母、彼時的慄姬求情被拒,劉榮自此失去——至少是理論上失去東宮太后的支持。
這讓原本八九不離十的賭局結果,出現了一個極爲關鍵性的轉折和變數。
時至今日,朝堂內外都還在討論:當年,竇老太后之所以會‘突發奇想’,生出讓樑孝王劉武爲儲君皇太弟,一個非常重要的誘因,就是因爲慄姬拒絕館陶主劉嫖的聯姻建議。
如果慄姬沒有拒絕劉嫖,堂邑侯家族成功和當今劉榮聯姻,東宮竇老太后達成心願,那便不可能讓竇老太后,再生出儲君皇太弟的奇怪念頭。
在竇老太后心滿意足的,將自己的寶貝外孫陳阿嬌,嫁給漢家未來的太子過後,就不可能再節外生枝。
恰恰是這一心願沒能得到滿足,才讓竇老太后惱怒間,報復性的生出了儲君皇太弟之年。
彼時,竇老太后的大致心裡活動,或許便是:你劉榮不娶我的寶貝阿嬌,還想當太子?
哼!
那我就讓你看看,在儲君冊立這個問題上,我這個東宮太后,究竟擁有怎樣的絕對話語權!
時至今日,這一切都已如同雲煙,早已消散在歷史的滾滾車輪之下。
但朝堂內外,但凡當時就已經在朝中的官員,以及絕大多數勳貴,都因爲當年的事,而對如今的慄太后頗有微詞。
——整什麼花活兒??!
——差點就讓結局已定的賭局產生變故,害得我們差點猜錯人、押錯寶!
而且,朝堂內外功侯百官、功侯貴戚,之所以有這種微詞,幾乎完全無關乎當今劉榮。
而是作爲貴族階級,單純的對曾經,險些威脅自身家族的、‘靈機一動’的蠢人,所生出的原始怨念。
這一層怨念,暫時還影響不了什麼。
畢竟這怨念不針對劉榮,便不影響劉榮執掌朝政;
而在竇老太后尚在的當下,慄太后也根本沒有執掌大權的可能。
但在未來,在竇老太后宮車晏駕,慄太后試圖掌權,並試圖做點什麼的時候,這怨念便會讓整個朝堂內外,都產生一種無意識的本能抗拒。
——對於儲君的押注,是一個又一個輪迴。
上一個輪迴,慄太后節外生枝,差點害的許多貴族階級,如歷史上那般押錯寶、站錯隊,從而葬送整個家族的政治生涯。
對於這樣一個‘有前科’的不穩定因素,朝堂內外在下一個輪迴當中,必然是嚴防死守,盡最大的可能,避免新一輪輪迴也被慄太后‘左右’,從而再度生出不必要的變數。
而且,上一輪的賭局,也就是當今劉榮獲立爲儲、即位爲帝的整個過程,也讓漢家的朝堂內外貴族階級,對這一賭局有了新的思考。
——對於貴族階級而言,這個賭局,自然是先評定誰做儲君的概率最大,然後去選這個概率最大的目標押寶。
通常情況下,這個‘概率最大’的評判,是需要同屬於貴族階級的大部分成員廣泛認同的。
好比說當年,在慄姬還沒有拒絕劉嫖的聯姻請求時,貴族階級幾乎人人都認爲:劉榮做儲君太子,是八九不離十的事。
大家都在這麼說,那就基本是這麼個情況了。
但劉榮先成爲最有價值的押注對象,之後又因爲母親慄太后的騷操作,而讓朝堂內外心生疑慮,最終又憑藉自身能力,真正成爲太子儲君,併成功繼承皇位。
這一過程帶給漢家朝堂內外的思考便是:押注儲君,未必只有‘選概率最大的那個’這一條路。
在某些極端情況下,尤其是形式不大明朗、‘概率最大者’沒有那麼確定的情況下,貴族階級完全可以選擇身份最有利,同時也最有能力的那一個。
比如先帝年間,作爲皇長子,且自身能力不俗的劉榮。
選定了這一押注目標之後,再去竭力幫助,讓這個可能性不低的選擇,在自己的幫助下成爲有極大概率獲立爲儲的人選——這也同樣是一條路。
當年,這麼做的人很少。
——在劉榮最困難,最不被朝堂內外看好的時間段,有如此魄力的勳貴家族很少。
但這些家族,有一個算一個,都在當今劉榮即位之後,獲取了極爲豐厚的回報。
不單是金石珠玉、徹侯食邑,亦或是當今劉榮的親近;而是當今劉榮幾乎不計成本、不計得失的,給自己的這些‘從龍功臣’,提供更多的機會。
在戰場上立功的機會;
在朝中擔任要職的機會;
當然,也包括讓這些勳貴家族顯赫,且長久顯赫下去的機會。
常言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放在押注儲君這一特殊賭局之上,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押注可能性最大的那一個,頂多只能算是‘錦上添花’——畢竟人家本來就有很大概率做儲君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記你的人情,不過是爲了禮尚往來,外加做給其他人看,真正對你的感激和感恩,不說沒有,只能說很少。
但在一位身份沒問題、能力沒問題,卻因爲某些原因,而被朝堂內外評定爲‘獲立爲儲的概率大大降低’的落魄皇子面前,任何一份支持,都是值得永遠銘記,並竭力給出回報的。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年間,因樑懷王劉揖愈發得勢,而地位愈發不穩,甚至一度被輿論認定‘早晚被廢’的太子劉啓;
再比如,先帝年間,因爲慄姬拒絕館陶主劉嫖聯姻,而被朝堂內外認定‘無法過東宮那一關’的當今劉榮。
你要說,這兩個時期的先帝劉啓、當今劉榮,真的就‘幾乎不可能成爲儲君,並即位爲帝’了嗎?
其實不竟然。
這父子二人,均是時任天子沒有嫡子,且不可能擁有嫡子的前提下,以皇庶長子的身份,爲‘嫡長子繼承製’託底的次選。
如果這二人無法成爲儲君、無法即位爲帝,那嫡長子繼承製便形同虛設。
正如歷史上,孝景帝廢太子劉榮,立皇十子劉徹,便是對嫡長子繼承製,造成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巨大打擊。
哪怕劉徹這個皇十子,被孝景帝包裝爲了‘嫡長子’,也依舊不影響孝景之後,嫡長子繼承製在漢家的影響力——尤其是皇位傳承層面,已經不再是不容置疑的鐵律。
從某種角度上來講,發生於歷史上漢武大帝在位時期的巫蠱之禍——戾太子劉據的向死而生,未必就不是因爲父親劉徹‘非嫡非長’而爲天子,爲劉據所帶來的巨大危機感。
因爲在劉徹之前,漢家幾乎是從不違背嫡長子繼承製的。
太祖高皇帝劉邦,只有一個嫡子劉盈,所以再怎麼不喜歡、再怎麼厭惡劉盈,再怎麼擔心劉盈的母族外戚:呂氏,太祖高皇帝最終,也仍舊讓劉盈成爲了孝惠皇帝;
劉盈無嫡,便立庶長劉恭;
太宗皇帝‘無嫡’,便與立理論上的‘嫡長’,實際上的庶長子劉啓——饒是彼時的劉啓荒誕不經,已然化身棋盤俠,也仍舊沒有輕易放棄培養劉啓。
最終,父子二人聯袂促成文景之治。
拋開呂太后廢前少帝,而後所扶立的後少帝劉弘,以及諸呂之亂後入主長安的太宗皇帝劉恆——除了這兩個極端特殊情況,漢家從開國一直到漢武大帝,始終都是在堅持嫡長子繼承製,始終都是在堅持‘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
如果這樣的情況沒有改變,那戾太子劉據即便再怎麼擔心自己,最終也可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劉據會對自己說:沒事,別怕;
我是嫡長子;
是父皇唯一的嫡子;
我要沉住氣,我要穩住陣腳……
但有了漢武大帝,以皇庶十子的身份,成功得立爲儲,並最終繼承皇位的先例擺在那裡,戾太子就無法保持淡定了。
——漢武大帝可以,劉弗陵也照樣可以!
王娡能爲兒子謀來太子之位,甚至天子之位,鉤弋夫人趙氏,也同樣可以!
至於嫡、庶?
呵;
漢武大帝庶出,而後被人工改造爲‘皇后所出之嫡子’,劉弗陵又爲何不能成爲‘鉤弋皇后’所生的嫡子?
在竇老太后、王太后皆已宮車晏駕的彼時,廢后另立,從而人造嫡子,對於彼時的漢武大帝而言,不過一封天子詔書的事而已……
所以劉榮纔會說:先孝景皇帝,僅僅只是理論上的‘嫡子’,實際上卻仍舊是太宗庶長子。
因爲人造嫡子這個東西,本質上就是皇帝在打破嫡長子繼承製,打破‘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公認價值體系,與立庶幼之後,爲自己扯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看吶!
——朕立的雖不是長子,卻仍是嫡子!
——朕還是堅持嫡長子繼承製的!
但實際上,有這麼一套人造嫡子的流程在,就等於說是人人都可爲嫡子。
但凡是個幌子,只要皇帝決心要立你,那就能想辦法給你搞定嫡長子的身份。
只不過,這種掩耳盜鈴的操作模式,也就騙騙自己了,卻根本騙不了天下人。
也同樣是因爲這些原因,劉榮纔會在自己第一個子嗣:皇庶長子劉玄降生的同時,將自己的意圖直白不諱表露給朝堂內外。
皇庶長子,不會爲儲!
朕根本不在意皇庶長子是賢是昏,是智是愚;
僅僅只因爲其‘庶長’而非‘嫡長’的身份,朕就要直接否決皇長子的爭儲資格!
於是,‘無嫡立長’的選擇被劉榮早早駁回,漢家下一輪迴的皇位傳承模式,自然就只能是:有嫡立嫡。
接下來,朝堂內外功侯貴戚,也就不需要再去頭疼:該押注哪位公子了。
——只需耐心等著,等皇后曹淑孕育子嗣,然後去押寶曹淑的長子,也就是漢家未來的皇嫡長子即可。
只不過,這也同樣有一個隱患。
即:平陽侯曹氏家族,在確認自己能成爲未來天子母族外戚的前提下,很可能會得意忘形。
但也就是在劉榮因此,而生出些許憂慮時,意外之喜應聲而至。
——當代四世平陽侯曹時,於未央宮外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