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無風景。
豫東平原地處黃河沖積扇上,既不依山也不傍水,一馬平川,一望無際,一目望穿地平線。
唯一能點綴一下的風景就是樹了。
樹的品種大多是楊樹或泡桐,間或極少數榆樹和洋槐樹。
平原上的樹大都筆直且不成林。排成兩列的,那是行道樹。站成不規則一片兒的,那是村樹。被一羣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樹圍成的就是村莊。
車行豫東平原,映入你眼簾大概就是這樣一種情景:筆直的是路,路旁等待你檢閱的是行道樹;路和樹又把無垠的阡陌分割成無數井田和星羅棋佈的村莊。
現在平原上的村莊和城市有個一樣的毛病,就是同質化。這也是建設新農村留下的毛病。
十幾年前,北方民居講究的是青磚紅瓦,雕樑畫棟,五脊六獸,三房爲堂,四合圍院。
現在你行走在平原上去瞧瞧,過去那種十里不同莊、一村一面貌的景象,早已被清一色幾乎一模一樣的兩三層的粗糙醜陋的樓房所替代。
但姬家寨是一例外。
出開封城往東行三十餘里,你會看到踞黃河南岸數千米處,一馬平川的大地上,突兀著一個高約七丈,方圓近三平方公里的土圍子。
近前細瞧,土寨依稀能看出些端倪:這是一個修有五丈寬護寨河,十丈高寨牆的,現已十分罕見的北方古村寨。
土寨由粘土夯壘,四方設有寨門。長年累月的自然風化,已使大部分寨牆顯出頹敗。
不知道是取土用還是挖尋什麼的原因,寨牆上如月球表面般佈滿大小不一的坑洞。一些說不上名的雜樹和一簇簇荒草,雜亂無章地寄生在土黃色的寨牆上。清風吹過,頗有幾分壯士垂暮的惆悵。
說是寨門,其實只是在東南西北方向幾個缺口而已,但仍能看出昔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威嚴。
數丈寬的護寨河也早已乾涸,幾個頑童,一羣山羊淹沒在河底的亂草叢中。
據寨子裡的老人們說,姬家寨的存在距今至少得有幾百年了。
上幾輩人兒講,寨子在兵荒馬亂、改朝換代中,曾經遭到過無數次屠寨焚燒。
最厲害的一次是清軍渡河南下時,爲首的一個軍爺非說姬家寨地下藏有寶藏。
結果攻寨十日,挖地三尺,遍尋寶藏不得。
旗人首領一氣之下,把全寨子的人殺得只剩下一個藏在地洞裡啞巴娃娃。
就連老天爺也沒讓姬家寨人安安穩穩過,這裡地處黃河南岸幾裡地。幾乎每一次黃河氾濫,都不會輕易放過姬家寨。
歷經洗劫的結果就是,姬家寨成爲了方圓百里最著名的黃泛區鹽鹼地裡的釘子戶。
鹽鹼地裡種不出啥東西,這方水土很難養活這夥兒寨人。
但寨子裡的人好像被人下了魔咒,死活就是不離不棄。
解放前,這一帶土匪猖獗、民風彪悍。寨民爲了自保,在寨牆四周架火槍支土炮,曾經擊退過無數悍匪強盜。
上世紀五十年代大鍊鋼鐵時,因有人從十幾米厚的寨牆裡挖出來不少銅器鐵械,就想把整個幾千米的牆體統統拆掉。
據說動手拆牆那天,原本烈日當空,萬里無雲,結果幾百個手持钁頭鐵杴的村民正準備動手時,卻晴空響起一聲霹雷,咔嚓嚓一串炸雷響過,硬生生將那個帶頭拆牆的村支書燒成了一段木炭。衆人驚恐萬分作鳥獸散。
天雷的威懾使得趙家寨躲過了*的浩劫,也避開了農業學大寨的折騰。
但是,它卻躲不過幾年前的建設新農村。據說當時開封市領導親自帶隊,浩浩蕩蕩率幾十臺挖掘機、推土機一路向姬家寨開進,擺出一副不把姬家寨這個釘子戶蕩平,誓不休兵的架勢。
姬家寨人也不含糊,一個叫姬志鵬的帶頭大哥,率全寨數千寨民,同仇敵愾打開寨門擺陣迎官。
區區幾十臺機器,在數千羣情激昂的寨民面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進退之間幾臺挖掘機被寨民們掀翻點燃。
一時間,姬家寨前狼煙滾滾,人聲鼎沸。堂堂市領導帶隊都拿不下一個區區村寨,實在掛不住臉面。
情急之下,使出殺手鐗,從城裡調來了大隊武警公安。
就在這官民對峙逐步升級,眼見就要發生大規模羣體流血事件之時,連降幾天的大雨使黃河南岸堤壩突發決堤險情。
孰大孰小,市領導還是拎得清的。無奈之下,只得鳴金收兵,轉而上堤壩抗洪搶險去了。
難道這一次又是老天爺幫忙保佑?
其實不然。原來寨中有子弟在北京部委做事,得知這個情況後,專門向中央領導呈上了一份《關於保護古村落的建議》。
雖經層層批轉,但最後還是把姬家寨這個古村落給保護下來了。
但姬家寨的寨民們並不認同是中央的一紙批文保下了寨子,他們寧可相信這一次還是天意讓姬家寨倖免於難!
項莊就是那個在外面做事拿到中央批文的姬家寨子弟。
與傳說版本不同的地方是,項莊並沒有在北京國家部委做事。
其實當年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當年那位帶頭大哥就是項莊的表哥。在官民對峙最緊張的關頭,表哥姬志鵬並沒有完全失去理智。他一看事情要鬧大了,就趕緊給在政府做事的表弟打電話,討教應急招數。
項莊哪有什麼現成的招數?思前想後,考慮了好久,這纔想起侯紅衛侯司長這個人可能會幫上這個忙。
侯宏偉前幾年從國土資源部政策法規副司長的位置上,來廣東掛職鍛鍊一年,掛職辦公廳副秘書長正好分管秘書二處。
由於是北京來的下掛幹部,工作之餘,單身一人的侯宏偉,在廣州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
於是,項莊就帶他走了廣州及其周邊的不少地方,吃了不少風味小吃,當然也喝了不少珠江純生。
一年過後,侯宏偉順理成章的提任了部辦公廳主任。
項莊奔著病急亂投醫的想法,給侯宏偉打了個電話,說明了情況。
哪想到侯宏偉那邊,正好在起草一個國家保護古村落的實施辦法。聽了項莊情況說明後,電話裡就告訴他一句話,他會派人去了解實際情況的。
然後,然後就有了前文所述的結果。
項莊這次本來不打算回姬家寨的。因爲去年七月份才和老婆一起探親回來過,再加上這個階段發生了這麼多事,特別是剛到雜誌社上任,單位一大攤子事兒都等著他去處理呢。
但表哥姬志鵬火急火燎地打電話給他,說是今年夏季老家雨水特別多。一連下了十幾天,項莊家老宅本來就年久失修,讓雨水長時間一侵泡,兩間西偏房泡塌了一間半。
項莊在電話裡告訴表哥,他馬上寄錢過去,由表哥全權代理找人翻修一下不就得了嗎?
但表哥最後撂下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寨子裡的規矩。”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說來話長,項莊知道姬家寨確有一條規矩,凡是寨子裡的居民,只要是上樑動土,就必須經得姬姓族長的同意。而且還要本家兒親自簽字畫押,還規定凡動土後地下挖掘中發現的東西,均歸全寨族人所有。
項莊記得上次翻修堂屋時,也都簽過這麼一份契約。那份契約規定的十分詳細,比如要打個壓水井啊,蓋房子啊什麼的,都要主人親自簽字畫押。好像連最多隻能挖多深,都有規定。
上世紀九十年代,項莊趕上單位房改房的末班車,按規定要交五萬多房錢。
那時侯項莊纔剛上班不久,工資收入低,他和他老婆東湊西湊硬是還差六千多拿不出。
無奈之下,他就打起了老家那棟老宅的主意。當時項莊家的那個院子空了很久。就是這樣,項莊的姑奶就是姬春的奶奶,說什麼都不同意買老宅的房子。
她老人家說是姬家寨有古訓家規,這根兒是無論如何得留下。
老宅沒買成,姑奶讓他的孫子姬志鵬千里迢迢南下廣州,捎來了她老人家的當年的陪嫁—一隻翠玉手鐲。
表哥跟項莊說“這是你曾祖父當年給他老閨女,也就是後來的我奶奶唯一值錢的陪嫁。奶奶說讓你變賣了買房子。”
項莊跪在地上接過了那個方帕子包了幾層的鐲子,紅著眼,什麼話也說不出。
後來還是老婆餘雨甘從她孃家借到那筆房款。
項莊哪捨得變賣姑奶的陪嫁!
就在項莊爲回不回老家翻修房子著急上火之時,雜誌社接到一個去山東濟南開全國政報工作會議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