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一輛馬車徑直行駛至渡口停下,竹繡自車裡下來,手中拿著厚實的披風走向了坐在江邊沉思的鳳銀。
桃夭見狀立即招呼上九命,一貓一式神識趣地鑽進了馬車。男人惹得情債,還得讓男人去還。
“夫人,江邊風涼,回去吧。”竹繡溫柔地將披風搭在鳳銀單薄的肩上,屈身與她並肩坐在冰冷的地上。
“回去?”鳳銀將頭埋著膝蓋裡,聲音裡有抑不住的疲倦:“我無來處,亦無歸途。”入世之後,現世的記憶漸漸模糊,她甚至已經想不起來父母的臉了。她曾以爲自己存在的意義在於拯救這個世界,現在想來也是自己一廂情願了。
“夫人突然這般頓悟…”竹繡側過臉,灼灼目光粘著鳳銀,揣測道:“莫非是受了情傷?”
鳳銀沒了理會他,竹繡勾脣,笑意裡帶著些狡黠,“雖然那廝傷了夫人的心,罪不可恕,但眼下我倒是想謝謝他。”
鳳銀緩緩擡起臉,問:“謝他什…”溼熱柔軟的脣落在她額前,止住了她的疑惑。
竹繡直起身子,眸中閃過得逞的快意,回道:“謝他讓我有機可乘。”
“你不要臉!”鳳銀羞憤,氣急敗壞地擦拭著額頭被他吻過的地方,擦著擦著眼淚落了下來,她忍不住抱著頭哭了起來。
“你們一個個都欺人太甚了,嗚嗚嗚…”說好的女主光環,從來沒見亮過,太慘了。
“我跟他們不一樣,”竹繡輕輕拍著鳳銀的背,輕聲道:“我不會離開你的。”
鳳銀心頭一顫,哭得更厲害了。自東方出事後,接踵而來的突發事件令她身心疲憊,南風答應要陪她卻失言了,西門眼裡萬事以救世爲先,北堂更是過分,居然趁機叛變,最後主動留在自己身邊的竟然是這個圖謀不軌的竹繡。
“竹繡,你接近我究竟所圖爲何?你直說便是,沒準我們還能結成同盟呢。”就像西門跟夏之初那樣,各取所需。
竹繡側目凝著鳳銀,直到她因承受不住他炙熱的視線而低下了頭,才緩緩道:“我時常會做一個荒誕的夢,夢裡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樹,樹上有隻麻雀嘰嘰喳喳竟是在說著人語,我好奇的過去同她問好,她扭頭看我…就是你現在的表情。”
“你不會是要說我們倆前世有緣之類的話吧。”鳳銀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是漸漸鬆了戒備,因這個相似的的夢境而不再那麼排斥竹繡,或許他們前世真的有孽緣。
“夫人真是聰慧,不過我們的關係肯定不僅僅是前世有緣。”竹繡笑眼彎彎,一字一句道:“我們今生的緣分纔開始呢。”
鳳銀不禁打了個冷顫,江邊的風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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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繡將鳳銀與東方安置在了半醉人間的閣樓裡,由曹三鞍前馬後的伺候著,鳳銀終於享受到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古代宅女生活。
蟄居閣樓的第十五日,正值除夕。整個蘭州百姓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慶氣氛中,茶餘飯後偶爾談論起上官家的慘案,只記得是一名雙目失明的少年所爲。
曹三送來早飯後,見鳳銀在外邊迴廊曬太陽,便跑過去喚她吃飯。曹三心裡也是納悶,別人都是金屋藏嬌,到竹繡主子這兒怎麼變味成這樣,鳳銀其貌不揚不說,還帶了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跟一隻貪吃能睡的肥貓。
迴廊上見鳳銀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一樓春門口正在推搡的兩人,曹三問道:“小銀子,你在看什麼呢?”
難得好陽光,照得鳳銀瞇起了眼,“那個穿白衣服的男人,好生眼熟。”
“哦,是流景啊。”曹三不屑地啐了一聲,道:“估計又是喝完花酒沒錢給,被人攆了出來。這種人竟也能教書育人,怕是世道要亡嘍。”
‘我每日重複三件事情,讀書,授業,思毓兒。’那日流景深情款款哀悼亡妻的場面還歷歷在目,鳳銀忍不住翻白眼,嘟囔道:“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你也別一棒子打死一羣人,我們竹繡主子對你可是真心實意的。”曹三不愧是竹繡的心腹,這時候也不忘記維護他,“不然以你的姿色,在後廚倒餿水都不一定要你。”
鳳銀白他一眼,哼道:“也不知道那日是誰將我扣留在後廚幹了三個時辰的活。”
“小銀子你這次真抱對大腿,要麻雀變鳳凰了。”曹三湊近說道:“悄悄告訴你哦,竹繡主子可有錢了,這京口有一半產業都是他的。連梅妝主子都垂涎他,可惜竹繡主子他吃了豬油蒙了心,偏偏對你動了真情。”
“……”鳳銀懶得理會他,徑自回屋吃早飯了。想來早前梅妝那出逼她賣身的戲碼也是竹繡指使的,爲了讓她留在半醉人間。可她真的留下來了,竹繡卻再也沒出現過,明明知道這定是他欲擒故縱的手段,可偏偏忍不住要去在意。
鳳銀躺在軟塌上胡思亂想了一通後,得出結論:“人真是賤啊。”
“賤人就是矯情。”桃夭精精有味地盯著手裡的書,頭也不回的接話。
“哎喲,桃夭你讀書不多,頂嘴挺快啊。”鳳銀一把奪過桃夭手裡的書籍,看了眼書名,不由的讀出了聲:“皇后策之步步揪心!”
“哼,”桃夭嘟著嘴,手指在桌上畫圈圈:“你還好意思說呢,你答應給人家看的《東方不敗》呢,桃花寶典呢。小人,說話不算數。”
“呃…”隨口一說,這貨當真了。鳳銀想轉換話題,又回到了手中的書上,問道:“步步揪心,不不揪心,都不揪心怎麼還能吸引讀者啊?”
“哼,淺薄了吧。”桃夭得意道:“這本書說的是雁朝開國皇后寧步馨的傳奇人生,‘步步揪心’這個書名既諧音了女主的名諱又渲染了一種跌宕起伏的緊張氛圍,實在是妙。”
“哦,聽上去不錯,先借我看看啊。”鳳銀將書藏在懷裡就跑了。
“不行,我還沒看呢,快還給我!”桃夭著急追了上去。
其實鳳銀也就是想逗弄一下桃夭,她將書舉過頭頂在屋子裡亂跑,引得桃花飄來飄去,屋裡也不再是死氣沉沉的。可當鳳銀跑累了準備將書還給桃夭的時候,面前的桃夭卻是一臉恐慌,他伸手企圖抓住好友鳳銀的手,可就在碰觸到衣料的一瞬化作了粉碎的紙屑。
鳳銀呆呆地望著滿地的紙屑,沒有重組與再生,也沒有桃夭的氣息,就跟普通的碎紙屑毫無差別。而剛剛桃夭的口型,最後想要傳遞的信息似乎是:救命!
“小銀,吃午飯嘍。”偏偏這時候曹三來送飯,推門而入的瞬間,屋子前後串了風,滿地的紙屑被風捲著往回廊飄去。
“不要!”鳳銀慌忙去阻止紙屑的飛散,目光緊緊追隨著紙屑,腳下一個不穩便摔了下去,腦袋重重磕在迴廊的門檻上,鳳銀只覺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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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繡的臥房內:梅妝輕輕幫鳳銀擦拭著額頭上的汗,說道:“她好像在做著什麼噩夢。”
“是嘛,夢到誰了呢。”竹繡靠著軟榻,眼眸微微瞇著,白嫩修長的手指玩弄著玉扳指,自言自語道:“要是能進入她的夢裡就好了。”
梅妝聞言溘然一驚,只消片刻面上又恢復平靜,她起身走向竹繡,寵溺的看著他:“你呀,怎麼還是喜歡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呢。”見他眉頭微蹙,她習慣性地伸手撫向竹繡的眉間,卻被握住了手腕。
竹繡將梅妝的手移至脣邊輕輕落下一吻,半掩於碎髮裡的長眸閃著微光,眼角斜飛,打量著她精緻的面容,薄脣一勾:“好姐姐,弟弟的脾性你倒是清楚得很吶。”
梅妝笑道:“那是自然,你我自小相識,你的脾性我豈會不清楚呢?”
“那你爲何要放走南殊!”竹繡的語氣突然變得陰冷,攥緊她的手,質問道:“你明知弟弟我最大的心願便是殺了南殊,你卻在關鍵時刻助他逃走!”
指骨被捏得生疼,梅妝柳眉微皺,緩緩開口道:“南殊現在還不能死,我助他,亦是在救你。”
竹繡不悅地甩開梅妝的手,面露譏諷:“是不能死,還是皇城裡那個老妖婦不讓他死?”
“住口!”梅妝微怒,呵斥道:“主上對我們恩重如山,你豈能這般詆譭她。”
“詆譭?”妖眸含著戾氣,他起身走至梅妝身側,伸手攬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邊輕道:“弟弟做的可不僅僅是詆譭她。”他的手從梅妝的臉頰滑至脖頸,輕輕撫摸。
梅妝面色漸漸僵硬,側臉問他:“你究竟要做什麼?”
“我還要…”竹繡笑著,一字字道:“恩、將、仇、報。”
梅妝美目圓睜,不可置信地看著竹繡,紅脣顫抖,想要說些什麼,然而頸處的劇痛讓她無法再發出聲音。她試圖掰開竹繡冰冷的手,可笑的是他手腕上居然還帶著她贈的佩珠。那是很久以前,她途徑連城的妙安寺,適逢虛妄僧遊歷至此,她施了銀兩,虛妄僧回贈了念珠手串。那日贈珠之時,那個虛妄僧似乎還說些什麼。梅妝呼吸不暢,眼前陣陣發黑,腦中的殘象倒變得清晰起來。
深編斗笠遮住了虛妄僧的表情,只聽得見他縹緲的聲音:“姑娘心繫並非良人,還望姑娘早日放下執念,歸正道,安浮生。”
“大師。”梅妝打斷了他,面上是豆蔻少女特有的明媚笑靨,道:“所謂浮生若夢,短暫而虛幻。今生之事,且容我來生再去頓悟吧。”
梅妝的瞳光漸漸晦暗,短暫而虛幻的今生,真是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