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與滅世,一個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一個是浴火而重生,對於世界而言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滅世之兆更像是造物主在百無聊賴之際想出的小遊戲,是後生還是重生,讓衆生萬靈自己選擇。”
少女闔上了手中的書本,偏著頭悄悄望向書案前低頭專注看書的男子,適逢有風自窗口吹入,吹起他耳鬢的碎髮,拂上他白淨的面頰,長長的眼睫隨著他閱書的視線而輕顫,少女的目光漸漸癡迷…
男子無奈地嘆了一聲,道:“你又在偷懶了?”
“我…我就是看書看久了眼睛疼。”少女慌忙揉擦著自己的眼睛,指縫間偷看到男子展露笑顏後,她笑嘻嘻地抱著書本,跑到男子的書案旁席地坐下,好奇地問道:“大人可是救過世的上仙,本該有更大的作爲,卻每日在此撰寫救世之經……難不成還會有滅世之災?”
“我們如今身處的世界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亙古至今存續的世界,另一種是涅槃重生的世界。若是存續的世界,那一萬年前的滅世便是開天闢地第一次。可若是重生的世界,那是第幾次滅世就不得而知了。”
少女擰緊眉頭,男子這段話遠遠超越了她理解的範圍。不過不愧是她的大人,真是淵博通達,仙界第一文化人。
男子無視少女熾熱的目光,繼續道:“無論是存續還是重生,都無法證明滅世之劫是有且僅有一次的,即滅世很有可能會捲土重來。爲此我記錄下救世之經,或許日後能派上用場。”
“大人說的甚是,不過…”少女放棄理解他的話語,問出自己心中所惑:“罄竹愚鈍,有件事情不甚明白,還望大人指點。”
男子放下手中的書卷,微微頷首示意她繼續說。
“一萬年前是天啓碑上顯示了天帝的名字,天帝才知自己被委以救世之任。那應龍滅世的契機爲何?也是受了天啓?”
男子垂眸,應龍遍體鱗傷被絞殺於雲舟的場景自心頭浮現,那可是曾經與天祖一起叱吒風雲,開闢仙界的戰龍,無虯。而如今不僅曾經的豐功偉績被抹去,甚至連名字也被剝奪,他徹徹底底淪爲遺臭萬年的滅世惡龍。
“自天祖化神失敗,魂飛湮滅之後,應龍便銷聲匿跡了。”男子神色黯然,猜測道:“他許是太孤獨了,滅世也只是想引人去結束他的生命。”
少女不以爲然,辯道:“應龍可是龍中之龍,怎麼會因爲自己想死就要屠戮人間,毀天滅地呢。”
男子心知她在故賣玄虛,便配合地問道:“那你有何高見?”
少女蹭一下站了起來,獻寶似的將手中書本翻到標記的頁面遞至男子面前,指著一行小字,念出聲:“‘滅世之兆更像是造物主在百無聊賴之際想出的小遊戲,是後生還是重生,讓衆生萬靈自己選擇。’我看到此處便突發奇想,假設這真是一場遊戲,那便會有遊戲規則呀。救世與滅世,贏的那方不應該有什麼獎勵的嗎?”
男子盯著書上的小字,思緒轉動也是極快,順著她的話道:“你的意思是說,應龍是爲了神的獎勵而滅世?”
“是呀!”少女眉飛色舞,更是變回了原形,一隻灰溜溜的小麻雀,拍動著輕巧的翅膀,唧唧喳喳說道:“譬如神許諾我,滅世成功後可以將我變成鳳凰,那我自然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毀天滅地的。”
男子取過筆,娟秀的字體落在紙上:滅世成功後或可如其所願。寫完後,他伸出手,見小麻雀輕車熟路地飛到了他柔軟的掌心上,輕輕問道:“你就這麼想麻雀變鳳凰?”
“這是我的夢想呀。”小麻雀圓圓的腦袋直點,嫩黃的小尖嘴說道:“今生若不能變成鳳凰我一定會死不瞑目的!”話音未落,畫面急速的翻轉,焚仙爐裡,少女死的時候確實沒有瞑目,圓瞠的雙目裡盈滿了鮮血……
“哇—哇——”粗劣的鴉啼聲,令鳳銀一下子從夢裡驚醒過來,猛然睜開眼便見竹繡的俊臉離她不到兩寸,嚇得連忙後縮,腦袋不慎撞中牀板,連帶著舊傷疼得她齜牙咧嘴。
竹繡直起身子坐好,低低笑道:“夫人這覺睡得可真長,從去年睡到了今年。”
鳳銀趁機翻身坐起,見自己身上衣物整齊,便緩和了臉色問道:“今天初一了?”
竹繡點頭,伸手至懷裡取出一個精緻的小木盒遞過去,聲音溫和悅耳:“辭舊迎新,願夫人平安喜樂,歲歲有我。”看鳳銀沒有接的意思,他也不惱,捉了她的手腕將木盒塞進了她手裡。
鳳銀睨著手中的木盒,心思沉重,桃夭的突然消失定與西門有關,西門在錦陽怕是出什麼事情了。
“竹繡…”鳳銀爲難地開口:“我想要去錦陽,東方可不可以留在這裡,委託曹三幫忙照看。”見竹繡的眉頭微擰,她立即補充道:“當然不是白吃白住,我會付錢的,先賒賬…”
“本店概不賒賬,不過……”竹繡挑了挑眉,魅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倒是可以肉償。”
鳳銀白眼翻上天,起了一身的雞皮,推開他道:“我嫁給你成不?”
“夫人你真會說笑…”竹繡眼中的戲謔之意慢慢褪去,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鳳銀,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方纔說什麼?”
“我說,我沒錢,我嫁給你抵債成不?”鳳銀放慢了語速,心裡的計劃是先去錦陽等救回了西門,她便又是那個橫行蘭州城十里八鄉的救世之女了。區區竹繡,根本不是西門小老弟的對手。
竹繡氣息一窒,喜悅填滿了心房,笑容在清雋的面上漫開,他點頭:“什麼有錢沒錢的,以後夫君掙的錢都是你的。”
鳳銀心裡微微一蕩,這般明媚燦爛的笑容恍了她的眼,有一瞬間她似在那笑顏裡尋到了一絲上官杜若與南風的影子。鳳銀仔細想了想,除去竹繡的騷性格,就光臉而言,他們三個都屬於鹽系顏,清俊耐看,書生氣質。
“我餓了。”
“你想吃什麼,夫君給你買去。”
“秋水齋的泡椒雞爪。”
竹繡起身離開後,鳳銀悄悄打開了小木盒,裡面是一條鏤了珠花的紫瑪瑙吊墜,色澤豔麗,紋理流暢,外行人都能看得出來的價值不菲。
爲什麼偏偏是紫色?鳳銀撫上了脖間的陶笛吊墜,想起了剛剛的夢境,夢中的少女與男子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了,但總是看不清人臉。她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著,竹繡也做過類似的夢,莫非夢裡的男子是竹繡?
“罄竹…罄竹…罄竹…”鳳銀默默唸著,猛地睜開雙眼,脫口道:“罄竹難書,難書…南殊…”夢中男子的臉也慢慢清晰起來,端雅俊秀,是南風!
*****
蘭州城門口,阿添挺著肚子在良恭的陪同下前來送行。
阿添遞給鳳銀一些打包好的零食乾糧以及一張寫了地址的字條,關照道:“去了錦陽若是暫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可以先去小段那裡,他在皇城附近開了一家酒肆,據說生意十分紅火。”阿添邊說邊用餘光打量著馬車前安靜候著的男子,突然壓低聲音問道:“都說商人薄情重利,這個沈公子看著一表人才,娶你圖什麼?你們莫不是私下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
“這你都能看得出來?而且你不也是經商的嘛…”鳳銀頓覺手裡的包裹一沉,順著阿添的目光歪頭看了眼化名沈輕寒的竹繡,他今日將頭髮盤結成髻,以紫玉發冠高高固定在頭頂,露出了整張清雅俊逸的臉龐。
察覺到了鳳銀的目光,竹繡眸光轉向她,並回以微微一笑,錦衣墨發,頗有風流貴公子的模樣。
撞見他倆在眼鼻子底下眉目傳情,阿添不舒服地搓了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道:“不說了不說了,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要小心別輕易鬧出人命啊,屆時想跑跑不了。”
“人命?”鳳銀不解地看著阿添,隨著阿添不懷好意的笑容,視線移至她的孕肚上,鳳銀面上一窘,羞憤道:“靠,你這個邪惡的已婚婦女!”
阿添捂著肚子呵呵直笑,一旁素來寡言的良恭突然開口道:“孩子今年五月生,你若有空可以回來看看。”
鳳銀與阿添相視一笑,良恭這個內斂剋制的死正經,內心暗戳戳期待著再會,嘴上還要以孩子爲幌子。
“好好好”鳳銀點頭應承,“等乾兒子出生了,我一定抽空回來探望。”
“還不確定是兒子呢,我最近又好食辣味了。”
“女兒也好,小棉襖。”
“女兒還是算了,”良恭禁不住插嘴道:“你們倆教出來的女兒,指不定長成什麼混世妖女呢。”
鳳銀與阿添異口同聲:“你閉嘴!”……
坐在疾馳的馬車上,鳳銀最後眺望了一眼蘭州城門,便放下了簾子。腦中想起了良恭剛剛說的有空回來看看,回來…心中溘然酸澀無比,原來她心裡早已將蘭州看做是家鄉了。
“夫人莫要傷感,”竹繡輕輕撫上鳳銀的手,寬慰道:“等我們到錦陽確認了西門小公子的安危,就立即返回蘭州,成親生子,安居樂業。”軟塌上睡著的九命聽到了主人的名字,耳朵動了動。
鳳銀抽開手,哼了一聲:“你知道嘛,通常說等做完某件事後就金盆洗手呀,告白呀,結婚呀這類話的人,大多都活不過那件事的。”
竹繡認真的想了想:“那要不我們現在就做生孩子的事情?”說著便解下了胯間的腰帶,向她欺近,黑眸輕佻地彎起:“正好別浪費了這長路漫漫,我們好好努力,爭取年底給你的乾兒子添個好妹妹。”
鳳銀慌忙阻止他,奈何力量懸殊過大,她敵不過,情急之下一腳踹醒了九命。
“汪汪汪…”九命炸毛怒吼。
寬敞的車廂內,鳳銀與竹繡面對面坐著,二人的衣衫皆有些不整。竹繡懶洋洋的靠著車廂壁,脣瓣上有血印,輕笑道:“女兒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歲歲。”
嘴裡的血腥味令鳳銀懶得開口懟他,心裡暗自佩服他的勇氣,這死亡旗幟一個接一個的立,是要從蘭州一路立到錦陽吧。
馬車約是行駛到了顛簸路段,車廂內忽而一陣晃動。一根玉簫自行李中掉落下來,竹繡彎腰撿起來以絲巾擦拭,見鳳銀醒著,便詢問道:“要不爲夫人奏上一曲,解解悶?”
鳳銀側過身睨他一眼,“你還會這個呀。”
“那是自然。”竹繡挑了挑眉:“爲夫這些年不僅賣身,也賣藝啊。”
“……”鳳銀翻過身子面向車廂壁,決定再也不要理會他。
“不過以後只對夫人一人獻身獻藝。”竹繡補充道,薄脣貼上玉簫,空曠悠揚的蕭聲伴隨著馬蹄聲悠然響起,夜漫長,前路也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