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星涌的夜幕下,深山中蟲獸低吟不絕於耳。相比之下,桓衣觀的正殿裡圍聚著的衆人卻格外安靜,一個個表情嚴肅,氣氛甚是沉重。
青鳥身著白色嶄新巫女服,跪坐在青霜的跟前,瘦弱的脊背挺得筆直。此時此刻,殿內正在舉行雲舟山巫女的接任典禮。青霜看著跪在跟前的孩子,她牙牙學語的模樣,調皮搗蛋的模樣,軟糯小手第一次碰觸自己的時候,第一次喚自己師父的時候,歷歷記憶有多清晰,心就有多絞痛。與青霜相處不過七載,七載時光在二百多年的歲月中不值一提,她本以爲自己能夠做到心如止水,卻還是高估了自己。
青霜心中悲愴不已,艱難開口問道:“青鳥,繼承巫女之力,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從此以後陪伴你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孤獨與寂寞。
“嗯。”青鳥認真的點點頭,眼中是超越了年齡的堅韌,回道:“青鳥明白,師父請放心。青鳥一定會成爲一個優秀的巫女,好好守護雲舟山與桓衣觀。”青鳥心中也是痛苦萬分,青霜於她,如師如母,她無法想象沒有青霜陪伴的日子,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師父被孤獨吞噬,墮入魔道。師父是神之子,只是先一步去了仙界而已,終有一日她們師徒還會再聚。
見青鳥如此果敢堅強的模樣,青霜轉目看了一眼南風,一定是他對青鳥說了什麼。只是,這次她真的別無選擇了。青霜咬破了自己的食指,點在青鳥的額頭,輕念:“青鳥,莫要恨師父。”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醞釀靈力,用沾著血的手指在青鳥額頭畫了個符咒,然後嘴裡唸誦著長串咒語。
鳳銀瞧見有道金燦燦的靈光從青霜的食指尖自青鳥額前的符咒鑽進了青鳥的身體,隨後青鳥額頭上的符咒也消失了。
聽西門說,原來雲舟山的鎮山靈石並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種可以融入血液中的強大靈力。而巫女天生靈性,可淨化污濁,妖魔不得近其身,是保管靈石的最佳容器。
將人比喻成容器,光是聽著就令人反感。
下一刻,師徒倆一同倒下。鳳銀這次倒是反應挺快,一把接住了青霜搖搖欲墜的身子,青鳥則被北堂抱起。
“青鳥尚小,不能一下承受靈石強大的靈力。西門,你幫她將靈石的力量封印住一半,待她成人後再解開。”南風吩咐道:“東方,北堂你們快去觀外加強結界陣法,絕不能讓那些妖魔嗅到巫女死亡的氣息。”他看了看窗外萬籟俱靜的黑夜,有點無奈,“巫女的屍體對於妖魔來說可是無法抵禦的極品佳餚。”
鳳銀不解地看著大家一系列的行動,分析著南方的話,什麼屍體什麼佳餚的,懷中的青霜明明還活著呀。可等她再低頭看了眼青霜,“啊!”鳳銀驚得失聲叫了出來,懷裡原本白皙粉嫩的少女頃刻間竟然變成了皺紋滿布奄奄一息的百歲老人。
“兩百多年的歲月自靈石離開她體內的那一刻便會全數加施在她身上,她很快就會衰竭而亡。”南風抱起青霜,將她輕輕地放置在軟榻上,溫柔的攏了攏她蒼白凌亂的頭髮,目光透著憐惜,宛如一個慈愛的老父親。
鳳銀也走上前,看著塌上幾近油盡燈枯的青霜,心中百感。不老不死不是人們都向往的嘛,爲什麼青霜要不惜一切擺脫它呢。
“南風你快看,青霜她在笑哎。”青霜雙目緊閉,神態安然,只有微弱的呼吸聲還能證明她依然活著。她嘴角的淺淺笑容,帶著少女般的純淨甜美。
“肯定是夢到了什麼美好的事情。”鳳銀猜測道,雖說與青霜接觸時間十分短暫,但青霜給人感覺總是心事沉重,悶悶不樂的模樣,這樣的笑容是她第一次見。
“想不想知道她在做什麼夢?”南風是夢釋,有窺探人夢境的能力。他側身坐在牀邊,一隻手輕輕敷在青霜的額頭,另一隻手伸向了鳳銀。
真是一雙漂亮的手,白蔥般的手指,乾淨修長又骨節分明。
“可這不太好吧,跟偷窺人家隱私一樣。”鳳銀嘴上這樣說著,可手卻已迫不及待地握上了南風的手,溫熱柔軟的觸感,有種難以言表的久違懷念……
四月的雲舟山,春光和煦,芳草茵茵。
兩個孩童在山坡上嬉鬧玩耍,看著是與青鳥差不多的年紀。女孩看到了一隻翠青罕見的小鳥,嚷著男孩去捉:“木頭哥哥,我要那隻鳥兒。”
男孩本是要去捉的,可一聽見木頭哥哥的稱呼便有些不樂意了,回頭嘟著嘴說:“我娘說蠢笨之人才會被人叫‘木頭’,我可不要當笨蛋。”
女孩狡黠的笑著,輕輕推了推旁邊假裝生氣的男孩,辯道:“你叫林森,名字裡全是木頭嘛。叫你木頭哥哥,順口又親切,你不必謝我。”
男孩皺了皺眉,就知道這丫頭嘴厲害,沒好氣地說:“牙尖嘴利,胡亂曲解他人名意,我還要謝謝你哈。”
“不用不用,”女孩笑得瞇起了眼,站在山坡上雙手叉腰,俯視著男孩,大聲念道:“秉承了師祖的遺訓:一視同仁,助人爲樂!”說完便樂呵呵地追鳥兒去了。
男孩在原地愣了片刻,大嚷著:“你欺負我讀書少,快給我解釋解釋遺訓是什麼呀。”便也追女孩玩耍去了……
歲月如梭,一晃,兩個耍鬧的孩子,一個變成了俊朗健碩的意氣少年,一個長成了亭亭玉立的俏麗少女。
“送你一個有趣的玩意兒。”少年從背後拿出個鳥籠,裡面還有隻活蹦亂跳的鳥兒,道:“這鳥很是稀罕,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捉到的。”
少女接過鳥籠,抿嘴一笑,輕吟:“曉鏡但愁雲鬢改,青鳥殷勤爲探看。就叫它青鳥好了。”
少年見她歡喜,眼中也滿是笑意,伸手去逗弄籠中的鳥兒,“文縐縐的彆扭死了,鳥兒就叫鳥兒,還給它取什麼名字。”
少女驚呼,“你的手怎麼了?”慌張的拉過少年的手,仔細查看。
少年這才意識到左手腕的傷痕,應該是自己抓鳥兒的時候不小心被樹枝劃傷的,傷口不大,以至於自己都沒有在意,於是寬慰少女,“沒事兒,可能幹活的時候不小心被樹枝劃傷的,一點都不疼。”
“笨木頭!”少女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一眼少年,卻看見少年傻傻的望著她,四目交匯的一剎那,少女心跳如鼓,慌忙要放開少年的手,卻被少年死死抓住。氣氛倏然微妙,四下安靜得只剩下彼此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青霜。”少年打破了平靜,目光鎖著面帶紅暈的少女,聲音真摯,“我跟娘說好了,下個月便去你師父那提親。”
“啊?”少女驚得瞪大美目。
少年滿意的看著少女的反應,長臂一展,將少女嬌小的身軀抱在懷中,溫柔地說道:“你我都已經成年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何況你我情投意合,想必你師父也不會不同意的。”
“誰同你情投意合了。”少女面頰酡紅,急忙掙脫了少年,“我、、我得先回去了。今天那位大人又來了,每次他來過之後師父心情都不大好,我得回去陪師父了。”少女懷抱鳥籠,提起裙紗跑開了,身後傳來少年爽朗好聽的聲音:“慢些跑,小心別摔著了。”
少年含著笑目送少女的倉皇而逃,下個月去提親的事情,她沒有拒絕。興奮激動的情緒涌上心頭,令他忽略了方纔手腕上的傷口,此刻已完全癒合,看不見傷痕。
少女一路小跑不敢回頭,終於回到了桓衣觀。她並沒有急著進去,先是將鳥籠藏掛在觀前的大樹上,自己則靠著樹幹平息喘氣,她估計著這會兒自己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貿然跑進去,師父定會責備她行事莽撞,不懂分寸。腦海中浮現出林森方纔的行爲舉動,少女嘴角微微上挑,心中泛著甜蜜,原來那個木頭也有不木的時候嘛。
“你叫做青霜?”頭頂傳來低沉慵懶的聲音。
青霜擡頭,竟是師父口中的那位南大人,她連忙躬身服了個禮,“是的,青霜見過南大人。”低頭之際她偷偷用餘光掃過那人,果真仙姿凜然,宛若天人。
南殊優雅地微微點頭,以示回禮:“嗯,我記下了。”說完便悠然離去了。
青霜愣在原處,心中覺得奇怪,他記自己的名字做什麼。視線一轉,瞧見自己的師父青衣正站在觀門處,目光追隨著南殊漸行漸遠的背影,一點點黯淡下去。青霜走近,剛想喚聲‘師父’,卻被師父白皙面龐上兩道觸目驚心的淚痕驚得又吞回了肚中。
巫女之殤,泣淚成血。
“青霜,你回來了。”青衣回過神來,擦拭了血淚,喚她,“你且隨我過來。”
青霜應聲邁步跟著進去,內心琢磨著方纔師父落淚的模樣。師父是年復一日的面無表情,宛若一個只會唸經誦佛的精緻人偶。唯獨在那位大人到訪之際才能看出些許情緒變換的端倪,時而明朗,時而陰鬱。小時候不懂,以爲是大人爲難了師父。如今情竇初開,師父的心思也就悄然知曉了。
青霜跟著青衣進了正殿,褐紅的太師椅上疊放著一套巫女服,整整齊齊,潔白無瑕。
“青霜,你現在就去蓮池淨身,換上這套衣服。”青衣手捧衣服,示意青霜過來接下,語調平淡,繼續道:“爲師決定今晚就將巫女之力傳授於你。”
猶若晴天霹靂迎頭落下,青霜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愣在那裡作何?還不快接過去。”青衣輕聲催促。
青霜腦中一片空白,“師父,爲、、爲何如此突然要傳位於我?”
青衣見她猶豫的樣子,輕哼一聲,“怎麼,小時候你不是很期待成爲巫女,得到這不死不老的力量嘛。”青衣放下了手中的衣物,擡眸望著青霜,口吻陌生又犀利:“還是你如今貪戀這塵世的男女之慾,想棄爲師不顧,與那姓林的野小子私奔去了。”
“師父…”青霜驚詫地看著青衣,如此世俗直白之語,沒想到竟會出自師父之口。青霜噗通一聲跪倒在青衣面前,如同她兒時做錯事情想逃避懲罰一樣,扯著青衣的裙襬,帶著哭腔訴道:“徒兒確實與那林森互相傾慕,私定了終身。但是徒兒從未想過離開師父,只要師父同意,我們會在觀旁另立新居,方便照顧師父您。”
青衣不爲所動,垂眸冷冷看著她,“巫女永生不滅,不老不傷。你們照顧我?哼,可笑至極。你們若在此成家立業、繁衍生息,那隻會擾我清幽而已。”
青霜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可並未示弱,繼續辯道:“可若不能與自己所愛之人在一起,永生不滅也不過是無盡的哀傷與空寂。對此,師父難道不是最深有體會的嘛!”她終是沒有忍住,淚似斷了線的珍珠般滾滾落下。
“你說的對,永生不滅不過是無盡的孤寂。”青衣木訥地將目光投向遠方,美眸裡蘊著寒意,右手緩緩揮指,口中喃喃念道:“所以,這樣的日子爲師受夠了。”
青霜看見師父的手點在自己額頭,身體就忽然無法動彈,任憑師父在自己的額頭畫著符咒,隨後便是一股灼熱的力量由額頭傳遍了全身,熾熱如火似要吞噬了她每一寸肌膚。
窗外,“你放開我!”鳳銀掙脫著南風的手,欲破門而入,“我要去救青霜,林森還在等她。”鳳銀哀求的看著南風,南風搖搖頭,無奈的笑了笑。
“這只是青霜的夢境,過去的記憶而已。”
鳳銀氣極,瞪了一眼南風,這個人分明就是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他居然能夠這麼淡然的置身事外。
待青霜醒來,入眼的是一具枯瘦乾癟的屍體,應該是師父吧。她平靜的看著這一切,沒有哭泣也沒有宣泄,腦中所想竟是終於解開了那日那個神仙般的人物爲什麼要說記著她名字的疑惑,原來他記下的是雲舟山桓衣觀下一任巫女的名字。
天終還是亮了,鳥鳴清脆,花香四溢的春日清晨,與昨天並無不同。青霜火化了師父,終是養她育她十七載的師父,縱使心中再多怨恨,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師父暴屍荒野,任鬼怪搶食。火光熊熊,將她蒼白的臉映得泛出一抹嫣紅,顯得有些病態的媚色。
“爲師啊,並不是因爲不能與那位大人在一起而哀傷。相反,與他距離越近越是孤寂難忍。我自知與他之間有鴻溝難越,本以爲無盡的時光終有一日會填平溝渠,令我與他比肩而立。但我終是捲了,敗了,卻不是敗給他的涼薄無心,而是敗給了這無盡的孤獨。”
師父的遺言在腦中響起,綿軟溫柔的語調,估計是師父最初的聲音,千年前那個普通少女,青衣的聲音。
青霜端正地跪坐在殿堂,跪在師父生前每日跪的地方,誦著師父每日誦的經文,一遍又一遍。觀外連續幾日傳來林森的呼喊聲,歇斯底里。
師父生前設的結界尚未消除,沒人從裡面打開門,外面誰也進不來。青霜冷笑,爲何就能篤定了自己不會開這個門呢。她現在便撕毀了這破經文,砸了這座觀廟,與木頭雙宿雙飛,就算只能短暫的相守,也好過終日被囚禁於此的永生。思及此,她即刻丟下了手中的經文,踏出殿門,順著蜿蜒的長廊疾步奔跑,終於打開了觀門,可惜門外空無一人。
她依著門扉,一臉茫然地望著四周。眼前的雲舟山,寒風蕭瑟,層林盡染,儼然一副深秋的頹唐荒蕪之景。青鳥不知何時逃離了牢籠,圍著她費力地煽動著翅膀,忽上忽下:
“捉我的大壞蛋成親啦,成親啦。”它嘰嘰喳喳的叫著:“生兒子沒屁/眼兒,生兒子沒屁/眼兒…”
通曉鳥獸語言,是巫女的能力之一。
“呵呵,當巫女果真有不少好處呢。”她笑著,雙手緩緩覆上了自己的眼睛,殷紅的淚水自指縫間涌出。
鳳銀氣到跺腳,咒罵道:“這個混蛋林森,僅僅數月竟然就另娶她人了!負心漢!渣男!生兒子沒屁/眼!”
“是七年又數月。”南風淡淡糾正。
不想鳳銀的怒氣不減反漲,“才七年而已,怎麼就等不了啊。隨意娶了不愛之人,對那人就公平嗎?自私小人,簡直是害人害己!”
“生兮若浮,縱軀委命。”南風輕嘆,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爲她順氣,寬慰道:“你年紀還小,可能尚無法理解。這世間很多事情,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誰年紀小啊,我都、、”鳳銀頓住,好奇怪,舌頭突然打結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篤篤篤——”
觀外傳來了叩門聲,青霜放下手中的掃帚,應聲去開門。門外是一位杵著棍仗的佝僂老者。
“老人家,可是在這山中迷了路?”青霜輕聲問道。
誰知面前的老者突然淚目婆娑,蒼白龜裂的雙脣顫抖著,自言自語:“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咳咳…哈哈……”老人又哭又笑地離去,留給青霜一個似曾相識的蹣跚背影。
院中鳥兒飛來飛去,雖早已沒了青鳥的蹤影,卻依舊十分喧鬧:
“山頭添了一座新墳,供著好多新鮮的人類美味,叫上兄弟們去吃呀。”
“哦喲,那個墳我認得,那老頭前幾天還來過這裡呢。”
“墓碑上刻著五個木字,那個人叫五木。”
“喲,小黃你了不起呀,居然還認得人類的字。”
“嘻嘻嘻,哎喲喲,小意思小意思啦。”
青霜的胸口猛然一滯,怎麼也喘不上氣來。是他,原來是他、、歲月無情,竟已經過了這麼久了。而那日他反覆唸叨的那句含糊不清的“我明白了”,這一刻總算得以瞭然。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了當初你爲何忍心將我拒之門外,任我撕心裂肺般的呼喊也不予理睬。原來那一天起,你我便已今生緣盡。你有你的護山使命要承擔,我有我的家族命運要承受。你是一山之主,得了仙道,永生不老註定不能與凡人結合。而我是家中單傳,怎能任性終身不娶,讓林家血脈斷在自己的手中。青霜,這些年辛苦你了。”
某個大雪紛飛的清晨,青霜被門外的嬰兒洪亮的啼哭聲吵醒。出去一看,一個包裹嚴實的嬰兒被丟棄在了觀門口。青霜彎腰抱起孩子,孩子立馬就不哭了,黑黝黝的原眼直直盯著青霜,哇哇直笑。她看著嬰孩被凍得發青的臉蛋,又看了一眼檐下空蕩蕩的鳥籠,輕喃:“曉鏡但愁雲鬢改,青鳥殷勤爲探看,以後就叫你青鳥好了。”寒風呼嘯著,雪花也肆意飛灑,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鳳銀早已熱淚盈眶,哽咽不止。
“時間差不多了,回去吧。”南風望著這漸漸破碎的夢境,看來青霜已是彌留之際。說著伸手攬住鳳銀肩頭,修長白淨的手遮住她的雙眼,嘴脣翕動,念著咒語,兩人的身子便似沉入江河一般,周身泛著漣漪,消失在支離破碎的夢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