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府東院客房內(nèi),南風(fēng)優(yōu)雅地品著茶,青蔥修長的玉指擺弄著杯蓋,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西門,事情好像有些複雜。”
西門冷冷的回答:“等她醒來我就拿回眼睛。”
“現(xiàn)在桃夭知道這一切都與菁瑤無關(guān),他又怎麼忍心取回琉璃碧目珠讓菁瑤再次受失明的痛苦呢。”南風(fēng)分析著,“如果桃夭不願意配合,我們便無法強取。”
北堂嘆息:“還真是一隻傻妖啊,何苦爲(wèi)一個凡人做到這份上。”
“是啊,真傻。”南風(fēng)輕聲附和。
西門抱著九命,默不作聲。
鳳銀的臥底工作結(jié)束了,上官家此刻又是一片混亂,這個時候正好能光明正大的帶上官杜若出去好好玩幾天。鳳銀哼著小曲,手裡提著早晨在秋水齋打包的柿子糕,踏著歡快的步伐往別院方向跑去。
“冬瓜。”老遠(yuǎn)地看到冬瓜站在院門口,鳳銀興奮地向她揮手。
“春花。”冬瓜的嗓子有些沙啞:“你終於回來了啊!”說著眼淚也下來了。
“怎麼了。”見冬瓜的雙眼腫得跟倆大核桃似的,鳳銀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在冬瓜心裡地位還蠻高的,心裡有些感動又內(nèi)疚。
“你整整兩日不見蹤影,我還以爲(wèi)你被小姐偷偷害死了。”冬瓜哭泣著,“少爺臨終前千叮萬囑叫我一定要找到你,我正準(zhǔn)備出去找二少爺幫忙,,”
鳳銀有些頭暈?zāi)垦#驍嗨脑挘澳銊倓傉f什麼臨終?誰死了?”
冬瓜的淚更洶涌了,“大少爺昨日卯時身故了。”
“你說什麼胡話呢。”鳳銀不信,推開院門便徑自進(jìn)屋尋找上官杜若,屋裡沒有,便去院子找了一圈,牀榻上沒有,牀底沒有,衣櫃裡也沒有。鳳銀有些慌了,她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
“上官杜若。對不起,我遲到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快出來了,彆氣了,我給你帶了柿子糕。”
“上官杜若!你再不出來,我也要生氣了。”
“杜若……你出來吧,求你了。”
“杜若……”
除去冬瓜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沒有任何迴應(yīng)。窄狹的堂前倒是多了個精緻的靈龕,裡面立著的牌位上赫然寫著杜若二字。鳳銀一陣暈眩,腦子裡一片嗡嗡作響,耳邊似乎聽到有誰在喚她,“快醒來,快醒來。”
冬瓜瞧見鳳銀有些站立不穩(wěn),便趕緊過來攙扶她,道:“其實少爺?shù)纳碜釉缇陀捅M燈枯了,他只是瞞著不說,血帕子洗了一塊又一塊。前天夜裡下了一夜的雨,你又不知所蹤,少爺記掛你便一直在外面等著,淋了些雨,夜裡就高燒不退,然後就……”冬瓜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寬慰她道:“春花,你不要自責(zé)。把你帶到少爺身邊也許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情了。少爺雖然臉上一直帶著笑,但我知道他心裡苦,可他不願意同我說,每天送來的藥也都是偷偷倒掉,大約是渴望早日解脫吧。但自打你來了以後,少爺面上的表情豐富多了,活得真實了許多。最後的彌留之際也是,少爺竟然有了求生的慾望,掙扎著坐起來了喝光了所有的藥,要知道少爺最怕苦了,卻一口氣連藥渣子都喝了……”
“你說他是昨日卯時走的?”鳳銀捂住胸口,呼吸一窒,眼淚奪眶而出。卯時正是日出之際,那日身後傳來的溫柔又熟悉的聲音,原來是他…
冬瓜點頭,“少爺還說他見到日出了,也見到你了,說完便嚥了最後一口氣。可把我嚇?biāo)懒耍疫€以爲(wèi)少爺?shù)囊馑际悄阋矝]了,是你的靈魂來帶他走的。這不我還去翻了些你的衣物,準(zhǔn)備將你跟少爺合葬了,結(jié)個陰親。”
“……”鳳銀順著她眼神的方向,看到了桌上有個包裹,走過去打開一看,裡面有她的丫鬟服,還有一個黑玉骨灰罈。鳳銀摸了摸黑壇,冷冰冰的,跟上官杜若摸起來的手感一點都不一樣。
“你們爲(wèi)什麼要這麼急就把他火化了?不是至少要放三天的嘛。”鳳銀終是痛哭出聲。
冬瓜也跟著哭,“是老爺不讓放,少爺一走,夫人便醒了。加上小姐煽風(fēng)點火,老爺更加相信少爺是夫人的剋星,少爺身子還沒涼透便叫人拉去火化了。二少爺同老爺爭論不過,被氣得離家出走了。”
鳳銀亦氣得牙齒打顫,要是昨天她沒直接回上官府的話沒準(zhǔn)還能攔下來。可是,攔下來不讓他們火化他又能如何呢……她救不了他。
鳳銀抱著上官杜若的骨灰,拿上了柿柿如意的畫軸,最後看了一眼上官家象徵著大富大貴的紅漆大門。高牆之下,朱門之內(nèi),短暫的喧譁後,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
西門最終還是沒能拿回自己的眼睛,一切如南風(fēng)料想的一樣,桃夭得知菁瑤沒有參與害他的事並且即使被封住了記憶從來沒忘記過自己,感動不已,說什麼也不肯動手摘掉她的眼珠還給西門了,更是自願進(jìn)入西門的封妖瓷罐裡面去贖罪。他還恬不知恥的說西門幾百年都等下來了,也不差這幾十年,等到菁瑤百年歸老之時再取給他。西門默不作聲,他既想拿回最純的眼珠,也不想讓桃夭好過,眼下只能先實現(xiàn)後者。
鳳銀問過桃夭當(dāng)初是如何拿到西門的琉璃碧目珠的,以爲(wèi)能套出西門的什麼不爲(wèi)人知的弱點。誰想桃夭一臉得意的說,“我當(dāng)時看到他的時候,就被他的眼睛吸引了。很漂亮的一雙碧眼,我想應(yīng)該很適合小瑤,於是對他說‘小朋友,你的眼睛真好看,可以借給哥哥看看嘛?’然後他就點頭,我就拿了。”鳳銀這回徹底無語了,西門缺的不是眼睛,是心眼吧。
第二天,鳳銀在九命的護(hù)送下,將上官杜若的骨灰埋在了雲(yún)舟山裡一處可以俯瞰到不歸谷大片柿林的地方。
“杜若你看,這裡景色多好,你終於自由啦。”忽有一陣風(fēng)捲著落葉拂過她的面龐,像是在同她溫柔告別,她隱忍著眼淚,朝著風(fēng)離去的方向喊道:“若有來生,記得多愛自己一點,還有,別忘了我啊。”
鳳銀吸著鼻子轉(zhuǎn)過身,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裡赫然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白衣大叔,大叔笑著朝她招手,然後低頭拍了拍身邊的石碑,聲音蒼勁而低沉,“毓兒,你有鄰居了。”
鳳銀上前道歉,“不好意思啊,打擾了您祭奠故人了,我朋友生前的願望就是能看一看這雲(yún)舟山景。我尋覓了許久,還是覺得這裡的視野最好。”
“哪裡哪裡,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覺得此處是風(fēng)水寶地。”男子年紀(jì)大約四十歲上下,瘦得有些脫相了,雙目微微凹陷,眸光卻炯亮無比。
“這墓裡是您什麼人啊?”他的身軀正好遮住了石碑,鳳銀看不清碑上的字。
“是我的夫人。”男子退後了一步,露出了整個墓碑,這座墳看來已經(jīng)有些年數(shù)了,石碑上有了不少風(fēng)霜的痕跡,可四周的花草倒枝繁葉茂,想必這個男子一定經(jīng)常來打掃修理。
鳳銀感慨道:“有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世上沒有永久的別離,只要思念還在,那麼便一定能夠重逢。”
“姑娘這番話甚是新穎有趣。”男子笑著微微作揖,道:“在下流景,是個教書先生,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鳳銀,”鳳銀回以一笑,“鳳鳴和鸞的鳳,銀花火樹的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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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鳳銀與九命回到了東方醫(yī)館,踏入前廳發(fā)現(xiàn)難得東南西北四人都在,正好西門的眼珠事件也算告於段落了,鳳銀也從上官家領(lǐng)了兩個月的月錢,想著請大夥吃頓飯,聚個餐,維繫維繫感情。
“晚上我請客呀,就在對面秋水齋,阿添說她釀出了一味能解千愁的絕世好酒。”鳳銀得瑟的搖了搖她鼓鼓的錢包,興奮地邀請著大夥。結(jié)果只有九命積極響應(yīng),撲到了鳳銀懷中,一通亂蹭以表感激。
“鳳銀,你過來。”南風(fēng)喚住鳳銀,待她好奇地坐到他身邊,才緩緩開口道:“你以後還是少去秋水齋爲(wèi)好。”
“爲(wèi)什麼?”鳳銀不解地皺眉,難道阿忝得罪南風(fēng)了。
“我們身懷救世之任,是與這世界同生同滅的。這個你可知曉?”南風(fēng)溫柔地詢問著。
鳳銀點頭,“這個我知道啊,我來的第一天你就說過。”
南風(fēng)繼續(xù)說:“你入世之前,我們已在世間探尋了百年,身形外貌未改。卻鮮少有人質(zhì)疑,你可爲(wèi)何?”
“這個…”鳳銀想了想,“莫非是你們消除了他們的記憶?”
“不是我們。”南風(fēng)手指了指上天,“是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也就是人們口中說的神。神爲(wèi)了讓救世之人心無旁騖的完成救世任務(wù),在給予他們救世力量的同時,也剝脫了一些權(quán)利。”
“什麼權(quán)利?”
“與救世之人有過接觸的凡人,均會在一定時間內(nèi)忘記他們。”
北堂翹著二郎腿,吃著柿餅,含沙射影的附和:“所以,我們註定無法像普通人那般生活。什麼男歡女愛,朋友知己的都是鏡花水月,也不想想自己來此的目的是什麼。”
鳳銀直接過濾北堂的冷嘲熱諷,問南風(fēng),“一定時間是多久?”不能交朋友,收後宮,那她來這個世界做什麼?鳳銀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大錯才被流放到這個時空來受罰的。
“時間因人而異,最短不過轉(zhuǎn)瞬,最長不會超過十年。”南風(fēng)看著一臉疲憊的鳳銀,心有不忍,勸道:“切忌交往過深,否則受傷的只會是自己。”
鳳銀低頭不語,良久才緩緩擡起頭,滿目的堅定,說道:“我還是覺得人的記憶是無法被完全抹掉的。就像菁瑤,她被抹掉了桃夭相關(guān)的記憶,可時隔二十六年,她再次見到桃夭的瞬間還是想起來了。我想或許真有那麼一天,阿添,良恭,冬瓜她們都會忘記我,但再見面的時候他們應(yīng)該還是能想起我的。”
西門忍不住幽幽插嘴,“她的記憶不是被抹掉,是被封印住了,二者不同,”
剩下的話沒能說完,因爲(wèi)九命在咬他的褲腿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鳳銀氣得臉漲鼓鼓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而後她拍桌而起,衝著他們喊道:“你們一個個煩死了!請你們個飯而已,磨磨唧唧的,愛來不來。”喊完便負(fù)氣般跑開了。
北堂與南風(fēng)將目光投向了西門,通過九命的本能反應(yīng)能夠感知到他們帶有譴責(zé)之意,西門抱膝而坐覺得自己有些委屈,他只是說了實話而已。一旁在編錄醫(yī)書的東方也覺得十分委屈,他剛剛明明一句話也說,最後也被煩了……
杯盤狼藉的桌上突然冒出個腦袋,“小段,再來一瓶酒。”鳳銀已經(jīng)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只是覺得這個酒好喝,一不小心就貪杯了。
“不是說過小段早就另謀高就了嘛。”阿忝跑過來看著形勢不對,立即搶下酒壺,制止道:“你別喝了,這酒後勁可足了。”
“阿忝,你…你這什麼酒啊,味道好極了。”
阿忝輕輕拍打著鳳銀的背,說道:“這酒就是我們家的招牌酒,叫忘川秋水。自古以來酒多被人們用來消愁,可是這愁呀哪有這麼容易被消去,只能愁上愁罷了。而這忘川秋水,顧名思義能使人忘記痛苦憂慮之事,雖然只是片刻。這心裡越是難受的人,這酒喝起來越有滋味。”
“噯?那我覺得很好喝,是因爲(wèi)我心裡很難受嗎?我爲(wèi)什麼會難受呢?”鳳銀開始抓耳撓腮的想是誰惹她不開心的,迷迷糊糊地指著面前的四人,恍然道:“哦~我想起來了,我請你們吃飯你們居然都不給我面子。這讓我很難受,嗚嗚…我很少請人吃飯的,我是一個很摳的人。”
“這不是來了嘛。”看著鳳銀又哭又笑的模樣,南風(fēng)無奈嘆了口氣,並囑咐阿添給鳳銀熬一碗醒酒湯。西門跟九命埋頭吃著美食,北堂跟東方也對飲起來。秋水齋每到夜晚有音律助興,美酒佳餚,鼓樂齊鳴,北堂更是藉著酒勁舞起劍來,長劍如芒,公子無雙……
自那以後,秋水齋的名號響徹天下,每日慕名而來的人絡(luò)繹不絕。起初是因爲(wèi)相傳曾有位風(fēng)華絕代的神仙公子在此舞劍助興,引得路人紛紛停下腳步翹首瞻望,造成整個街道的水泄不通。後來,再也沒有人記得秋水齋名揚四海的起因,只知道秋水齋有種能忘憂的酒,名爲(wèi)忘川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