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回到蘭州依舊最先去了半醉人間。京口街依舊熱鬧非凡,與她離開之前並無太大的變化,只是那些攤主看上去都十分面生,攤主們看她亦然。
半醉人間門口,小斯見江源一身紅衣,打扮豔俗,誤以爲是對面一樓春派來砸場子的,說什麼也不讓她進去。正是僵持之際,曹三聽見動靜走了過來,嚴厲呵斥道:“大早上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這樣以貌取人又與對面有何區別?”
“曹總管說得對,小人下次不敢了。”小廝撇撇嘴,向江源陪了個不是,便怏怏跑開了。
曹三的出現,終於讓江源有了時隔十六年的實感。明明兩個月前還是一起嬉笑打鬧的同齡人,如今已然變成一個年近不惑的大叔。
久別重逢,物是人非,江源還來不及感傷,曹三那邊已經先哭上了。
“曹…”
曹三上前一把握住江源的手,激動的問道:“你一定是竹繡主子的女兒,歲歲吧。”
江源心裡百感交集,是啊,已經過去了十六年,曹三腦子裡關於鳳銀的記憶肯定早已被抹掉了。
她輕輕點頭,“嗯,我是蘇輕寒的女兒,蘇歲歲。”
曹三大喜,拉著江源進屋裡坐下,並差人備上了早點茶水。
江源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認出來我是竹繡的女兒?”
“竹繡主子屋裡有你孃的畫像,你跟你娘長得一模一樣。”曹三眨眨眼,笑道:“你爹說歸隱就歸隱,十六年了,竟然真的一次都沒再回來過。真是娶了老婆忘了家業,不過幸好有你曹叔我這個靠譜的部下。”
原來竹繡早已爲她鋪好了後路。
江源深深吸氣一口,壓下了翻騰的情緒,正色問道:“曹叔,您還記得十六年前沉睡在閣樓上的男子嗎?”
“自然記得。”曹三神秘一笑:“你先吃早飯,吃完後曹叔帶你過去。”
江源飽餐一頓後,曹三帶她去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是她住了兩年的東方醫館。
江源擡頭望了一眼門匾,不由心中一震,這裡竟真的變成了沈宅。
“這兒原先是個醫館,後來被你爹買下,本是說等他從藤川回來後娶妻成家住的。可好不容易等到聞人帝登基,爲沈家洗去冤屈,偏偏你爹又一時興起去歸隱田園了。這宅子空著也是空著,店裡人來人往的也吵鬧,我便自作主張地將睡公子安置到了這裡。”
江源皺了皺眉,更正道:“他不叫睡公子,他叫東方璃,是這間宅子的原主人。”
曹三不以爲意的笑道:“那還真是巧了。”
曹三叩了幾下門鎖,不一會兒裡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前來應門的是一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
“這是我特地爲東方公子找的丫鬟,螢兒。”
小姑娘微微欠了欠身,細聲細語道:“螢兒給姑娘請安。”
螢兒領著他們往二樓走去,江源看著宅內的佈置不禁心裡唏噓,竟與幻境裡如出一轍,難怪流景說幻境裡並不全是虛假的。
東方安安靜靜的睡在牀榻上,神態恬靜,呼吸均勻,儼然一個陷入沉睡魔咒的美人。一路走過來唯有東方這間屋子明窗淨幾一塵不染,空氣中還縈繞著淡淡幽香,江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螢兒,便同曹三一起退出屋外。
曹三又領著江源整個宅子逛了一圈,同她說了許多京口風月四傑梅蘭竹菊的趣聞軼事。
譬如豔絕蘭州的菊映本以爲攀上了夏子初的高枝,從此富貴榮華,享之不盡,不想枝頭的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就遭遇政權變更,淪爲階下囚。
再說一樓春曾經的招牌,風月貴公子蘭紈,其實是不折不扣的真富貴人家公子。蘭州首富上官家的二公子,上官不貳。上官夫婦遇害後,他便隱退回去繼承家業,如今也是蘭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
最可惜的還是梅妝,十六年前好端端的失蹤了,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梅妝與竹繡都不會回來了。
好幾次話到嘴邊,都被江源硬生生壓回去了。因爲曹三在回憶他們的時候,眼中閃爍著亮光。那亮光江源熟悉,十六年前的曹三也總是這樣眼裡噙著光,同她一道背後議論別人。
二人走至樓下一處朝南的屋子,江源腳步頓了頓,這間屋子是幻境裡她與南殊的新房,曹三也默契地停下腳步,推開了房門,道:“這間屋子我前幾日讓螢兒收拾過,你就先住這裡,還缺什麼跟曹叔講。”
江源不由生疑:“前幾日收拾過?”就好像知道她要來似的。
“早前你爹給我寫過信,說你四月要來蘭州歷遊,託我好生照顧你來著。”
“竹繡給你寫信?”
“這些年來我同你爹一直有書信往來,不然我怎知你叫歲歲,你娘叫江源?”曹三見她一臉戒備,不由好笑:“不過女兒家出門在外,多個心眼沒有錯。”
“不愧是竹繡主子的女兒,機警聰明,難怪他敢放心讓你一人出來歷練。”
是南殊!江源氣得直握拳頭,竹繡還沒來得及知道她的真名,就被南殊殺害了。所以困在幻境的十六年裡一直與曹三有書信來往的,是南殊。
——修仙的初階便會摒除生老病死這四苦,我的身體是不會生病的。
江源莫名聯想到蘭州城分別之夜,南殊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如今想來,他當時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他的身體不會生病,但心裡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曹三將江源安頓好了之後,留了些銀兩便回店裡忙活去了。江源送走曹三的工夫,螢兒已經在房間裡備好了熱水與換洗衣物,江源坐在木桶裡舒舒服服泡著花瓣澡,心裡感慨螢兒真是機靈又貼心,她真的有好幾天沒洗澡了。
泡了好一會兒,江源正準備起身,許是泡久了有些頭暈,她腳下一個不穩又跌落了下去,可得虧這一跌,讓她猛然注意到窗口角落有抹奇怪的黑影。
江源嚇了一跳,出聲喝道:“是誰在哪裡?”
那黑影忽地一頓,而後跑開了。
江源幾乎驚掉了下巴,居然真有人光天白日裡偷窺,她手足並用的飛快爬起來,三兩下穿好了衣服,推開門就追了出去。
江源跑到院門口時,只看到一個倉皇逃竄的背影,單薄纖細,白衣黑靴,看上去年紀不大。
江源深吸了口氣,全速追了上去。她別的本事沒有,跑起步來卻是健步如飛,叫一般男子也自愧不如。
畢竟跟北堂一起四處除妖的那兩年,同她賽跑的都是些妖怪。
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小賊突然拐彎竄進了巷子裡,她一時收不住腳,身子失去平衡撞上了一個路人。
“對不起,你沒事吧。”江源連聲致歉。
“無礙。”女子擺了擺手,黑紗冪籬遮蓋住了她的臉,看不見表情。
江源見她身穿黯色衣裙,手持長劍,黑紗飄飄,一副江湖俠女的好風姿,不由心生好感。
江源稍稍恍了會兒神,那邊小賊已不知去向,氣得她直嘆氣。
女子揚手朝東一指,淡淡開口道:“那裡。”
江源大喜,抱拳致謝:“多謝姑娘仗義指點,告辭。”
女子站在原地望著江源轉身離去,黑紗下的紅脣泛出古怪的笑意:“終於找到你了,鳳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