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蘭州城後,陸允之染上了風寒,雖說不是很嚴重,但阿忝還是禁了他的足,唯恐他出去亂跑傳染給別人。
沒有陸允之的糾纏,江源自然也落個清靜,她獨自躺在牀上苦思冥想了許久,可除了自己的名字,仍然想不起來其他任何的事情。
螢兒來送晚飯的時候,碰巧瞧見江源把自己的腦袋浸在水桶裡,嚇得螢兒丟了碗筷,慌忙跑過去將她拉了起來。
“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虛妄僧說我前世與水有不解之緣,所以我就試著把頭泡在水裡,或許能回想起點什麼。”
“姑娘作何要想起前世?”
“想起來我才能回去啊。”
“回哪裡去?”
“回到我原來的世界。”
“姑娘覺得這裡不好?”
“不好。”
“那姑娘原來的那個世界就一定好嗎?”
“我不知道。”江源的目光有些迷離無助,“我不知道,我只是想離開這裡。螢兒,你幫幫我吧。”
螢兒無奈一笑:“看來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江源點點頭,“回來的第一天就認出來了,你是我在上官府見過的黑衣女子。”
“那是時候你身上還有罄竹的殘魂,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螢兒仔細看了看她,低低嘆道:“你現在還不能回去。”
“爲什麼連你也這麼說。”江源抓住螢兒的手,懇求道:“螢兒,請告訴我真相。”
螢兒垂眸,沉默片刻後,緩緩說道:“滅世之危並未破解,真正的滅世之人,是南殊。”
江源震驚至極,不可置信的低呼道:“不可能,他是天選的救世之人,救世之人要滅世,豈不是自相矛盾?”
“救世或滅世,本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江源仍是不信:“南殊活了五萬多年,還有什麼參不透的,怎會輕易被一念左右?”
“你錯了。”螢兒凝眸望向她,“正因爲南殊活了五萬多年,所以執念纔會如此深重,致使他一念之差,鑄成大錯。”
江源看了螢兒一眼,鬼使神差般問道:“螢兒,你究竟是誰啊?”
螢兒微微一笑,軟聲細語道:“你要不要聽我說故事?”
“聽。”江源端坐在小板凳上,漆黑的雙眸清清亮亮,陰霾散盡。
這就是,八卦的力量。
故事的開始要追溯到五萬年前,那時的雲舟還沒有山,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名垂千古的末世屠龍之戰,就發生在這裡。
應龍死後,三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分別取了應龍身上一個部件作爲戰利品,北湛剜了龍心,南殊取了龍目,流螢拔了逆鱗。之後三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北湛去了仙界,成爲天帝候補中的佼佼者;南殊移居箕尾山繼續修行,專研奇門幻術;流螢選擇留守人間,化身傳道者,指引劫後餘生的蕓蕓衆生重築家園。
白駒過隙,應龍的血滋養了荒土,屍骸化作了重山,萬物開始在這片土地生長。等流螢雲遊歸來,雲舟已然變成重巒疊嶂,生機盎然的人間瑰寶之地,她決定在此住下,做一個逍遙自在的散仙。
桓衣觀建成之初,日日觥籌交錯,笑語喧譁,梵音不絕,前來赴宴的賓朋有流螢歷遊五洲四海時結交的知音好友,也有慕名而來的後生道友,其中不乏魔界與妖界的志趣相投者。彼時,經常是一羣衣冠楚楚的才子佳人,縱酒言歡,談笑風生,可喝著喝著就各自顯了原形,互相嚇得醉意盡散。
聽到這裡,江源忍不住噗嗤一笑,她腦海裡不由閃過一個畫面,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喝了點酒後變成一個摳鼻長毛大猩猩,確實夠醒酒的。
螢兒看了看江源,脣邊溢出一抹淺淺的苦笑,繼續道:“可惜美好總是短暫又易碎的。”
流螢快活的小日子沒過多久,仙界與魔界之間的大戰爆發,北湛斬殺魔君,弘不世之功,一舉登上了天帝的寶座。同門師兄青雲直上,成爲仙界的最高統治者,流螢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爲她知道北湛骨子裡爭強好勝,他成爲天帝,六界難得安生。
果不其然,繼魔界之後,仙界又將矛頭指向了妖界,奈何妖王是個老謀深算的狐貍精,先一步下令讓所有妖精就呆在各自的山頭同穴裡好生修煉,不得出門,不得擾民,不得鬧事。仙界一時挑不出毛病,師出無名,只能靜觀其變。
桓衣觀也因妖界的封足而變得冷清起來,門可羅雀,熱鬧不復,只有南殊的侍女罄竹,偶爾會跑過來嘰嘰喳喳同她講些人間趣事。這樣的日子一連持續了上萬年,某日清晨她在觀門口撿到一個可愛的小奶娃,她一時興起收留了他,因爲他長得圓乎乎的似糯米糰子,臉上又有塊青色的胎記,故給他取名青湍,諧音青團。從此,春觀夜櫻,夏望繁星,秋賞滿月,冬會初雪,雲舟所有的時令美景,都不再只有她一人獨賞了。
小湍子一天天的長大,開始變得在意自己的外表了,整日埋頭鑽研醫術,想要祛除臉上的胎記。流螢聯想到孔雀開屏,猜測小湍子可能是到了該繁衍後代的年紀。
青湍十二歲那年冬天,初雪紛紛揚揚飄了一夜,南殊與罄竹應邀來桓衣觀賞雪飲酒,行至半山從妖魔嘴裡救下一個人類小女孩,是罕見的巫女之身。罄竹本想將女孩帶回箕尾山,收其爲徒弟,可流螢不願意,她正愁去哪裡給青湍拐個媳婦回來呢,於是軟磨硬泡的將女孩搶了過來。
流螢給女孩取名青茫,女孩的到來令桓衣觀越發熱鬧起來。罄竹開始頻繁來此小住,她一隻聒噪不休的麻雀精,終日沒個正經,最大的樂趣就是撮合青湍與青茫這對懵懂少男少女。所以青湍見到罄竹就頭疼,每次罄竹一來便像躲瘟神一樣,能躲多遠躲多遠。
青茫從小就生得粉嫩可愛,不僅招人喜愛,更招妖魔垂涎。流螢寸步不離地護了青茫十多年,眼看著她巫女的神識覺醒,覬覦她的妖魔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強大。流螢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在她苦惱之際,偶然發現原來應龍的逆鱗有令妖魔無法靠近的力量,正好可以用來保護青茫從此免受妖魔的襲擊。於是流螢委託罄竹將逆鱗帶給南殊,請他將其製成可以溶於血液的特殊靈力,這樣既可以保護青茫,也可以藏匿逆鱗,免得賊人惦記。
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流螢一邊佩服自己的聰明才智,一邊耐心等待南殊的迴應。可惜,一場劫難比南殊先一步造訪了桓衣觀。
那日流螢修復完山下的結界回到觀中,空氣裡充斥著血腥氣,她順著氣味尋過去,見到了那個噩夢般的場面。
青湍躺在地上,胸口有個黑漆漆的血窟窿,青茫蹲在他身邊,手舉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臟,衝著她嫣然一笑:“師父,師兄說他不會愛上我,因爲心裡住了別人。所以我就把他的心挖出來了,師父你見著裡面的人沒?”
青茫的神情迷茫空洞,眼神渙散而毫無焦距,是中了業障的表現。
流螢十分愧疚,自己一時疏忽大意,竟讓業魔鑽了空子擾亂了青茫的心智,唆使她犯下這戕害同門的大罪。盛怒之下,她迅速解決了青茫體內的業魔,安頓好昏睡的青茫,連忙去察看青湍的情況。
此時,青湍的屍體已經冰冷,心臟也停止了跳動,流螢冷靜地思考著救回青湍的方法。她想不出來,但是她知道有人或許會有辦法。於是她背起青湍,騰雲趕往箕尾山。
南殊的辦法是以心填心,應龍之心可令萬物復甦。
流螢聞言即刻飛身趕往九重天,想求北湛賜予龍心,可惜等了半日連北湛的面也沒見上。流螢救徒心切,多等上半刻對她來說都是煎熬,便悄悄使了些手段溜進北湛寢室裡取走了龍心。不就是部件,當年同門修行之時,北湛還經常去她屋子裡偷食點心果子呢。
應龍之心果真令青湍起死回生了,可這回生的代價卻是兩人的死亡。
當日在雲舟,北湛,南殊,流螢三人分別取了應龍身上的三件寶物,不單純是爲了紀念,更是爲了制衡力量。而今,三件無上至寶同時出現在箕尾山,其後果就是,仙界有人質疑南殊企圖復活應龍,傾覆天下,加之在他寢殿內發現了許多滅世相關的書籍筆錄,南殊百口莫辯。
流螢卻心如明鏡,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北湛的陰謀。北湛從小就嫉妒南殊,無論出身,天賦,樣貌品行,他沒有一樣比得過南殊,據說他以前就是個小叫花子,連來崑崙虛拜師求道的路費都是沿街乞討而來的。
流螢見北湛的第一眼就不喜歡他,明明就是個卑賤的凡塵子弟,卻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那日偶然間的四目相對,他凝眸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獵物似的,流螢心中莫名一慌,不慎摔了一跤,不僅被衆人嘲笑,還摔碎了最喜歡的鐲子。
從此以後,流螢的每一次不堪,都與北湛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繫。
流螢的坐騎青鸞跟北湛的凰鳥爲了爭奪崑崙虛第一神鳥的稱號,在天上互啄九十九日,最後青鸞體力透支,慘死落地。
流螢生辰之日,明明提前許久就同她約定好今年生辰帶她去凡間熱鬧一番的幾個師兄師姐,卻都不約而同放了她鴿子。因爲那日天啓碑上顯現了天選之人,大家都去瞻仰北湛的風采了。
流螢鼓起勇氣跟十一師兄表明心意,十一師兄卻告訴她,他已應下北湛的救世之約,無暇顧及兒女私情。而後不久,十一師兄死了,爲救北湛而死。
流螢討厭北湛,從第一眼看到他開始。後來,她應他的救世之約,不是爲了救世,而是暗自期待看到應龍咬斷北湛脖子的場面,然後上去補刀,可惜北湛的命格貴極,連應龍也不過是他直上青雲的墊腳石。
流螢認命了,惹不起她躲便是,躲了兩萬年終究還是沒能逃出北湛的手掌心。現在,他又要來禍害她最喜歡的師兄了。
這次絕對不能讓他得逞。
大殿之上,流螢攬下所有罪責,跳了誅仙臺,魂飛魄散,不入輪迴。她是故意的,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慌亂失措,歇斯底里的模樣,著實是有趣。
求而不得,是流螢對北湛的報復。
“有點虐呀。”江源唏噓不已。
螢兒嘆了句:“師父的性子似風一般自由不羈,受不得拘束,而北湛孤高強勢,喜歡掌控一切,他們註定不會有好結局。”
“等等。”江源一臉茫然的打斷她,“你不是流螢?”
螢兒無辜地眨眨眼睛,“我是流螢的徒弟,青茫。”
原來是病嬌巫女,江源下意識的身子微微後仰。
“放心吧,我早就懸崖勒馬,迴歸正途了。”螢兒看穿她心思一般,繼續回憶道:“師父孤注一擲去大鬧仙界之前,將自己的內丹一分爲二,一半用於封印師兄體內龍心的氣息與力量,一半給我用於提升修爲。”
“隨著修行的不斷深入,師父生前的一些記憶也會時常浮現出來。”
江源暗暗的鬆了口氣,追問:“那後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的事情便是聽說了。”
流螢身殞魂滅後,北湛履行了對她的承諾,沒有殺南殊,卻剔空了他的塵念。罄竹怒罵北湛是無恥小人,被無情丟入焚仙爐,悲慼哀慟的哭喊聲叫在場之人多少有些不忍,南殊面上卻是平淡無波,恍若未聞。
八苦俱除,無哀無殤,他喪失了情感與部分記憶。
從此,有能而無慾的南殊變成了北湛手中最鋒利的劍,斬殺了妖族之王,成爲了繼北湛之後,第二個令衆妖魔聞風喪膽,恨之入骨的人物。
江源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可我覺得南殊不像是喪失情感之人。”他明明是有情緒波動的,尤其是在面對她的時候,總是帶著淡淡哀傷。
“因爲現在的南殊已經尋回了被剔的塵念,有了七情六慾。”
“他恢復了情感,然後挖了東方的心,殺了竹繡?”江源冷冷哼了一聲,“那還不如一直做個六塵皆空的無情之人呢。”
螢兒垂下眸子,猜測道:“或許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令他不得不收回塵念。”
江源思索片刻,正色道:“南殊跟我說過他最怕的是無法阻止的死亡,莫非就是指你師父的死亡?”快速理了理思緒,她拍案而起,激動地分析道:“南殊現在手裡有了龍心,龍目,還差逆鱗就能復活應龍了。三萬年前他研究過救世滅世,如今收回塵念可能是爲了恢復自己空缺的記憶,尋找復活應龍的方法。”
北湛甚至不惜利用流螢去陷害南殊,無非是忌憚南殊的能力,所以即使承諾流螢不會傷及南殊的性命,罄竹與那些書籍筆錄卻統統被丟進了焚仙爐裡。
“滅世成功可以得償所願,他是要復活你師父啊!”
螢兒微微蹙眉,不置可否:“南殊對師父好像沒這麼深刻的執念。”
“那就是爲了罄竹。”江源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罄竹因他而死,每次輪迴又都是苦命,他心裡愧疚,想要逆天改命。”
螢兒不以爲然,反問道:“可她們都身殞三萬多年了,若是爲了她們,何必要等這麼久?”
江源停住腳步,“是作者讓他等這麼久的,劇情需要。”
“我聽不懂了。”螢兒若有所思地看著江源,疑惑道:“你爲何不覺得南殊是爲了你?”
江源失笑,連連否認:“我與他才認識多久,雖然他確實對我有非分之想,但不至於是執念吧。”
“鳳銀確實與他認識不久,加上之前的五十九位鳳銀,不過也才一百年多的年。可是,江源呢?”
江源不由一怔,“什麼意思?”
“你既已失去記憶,又如何能確定自己以前不認識南殊呢。”
江源不假思索的搖頭,“不可能,我那個世界南殊是絕對去不…”剩下的話梗在喉間,腦中陡然響起一句話:
“阿源,你還是披白紗好看。”
是那日在客棧南殊救下她說的第一句話,可他爲什麼會覺得她披白紗好看,他之前見過她披白紗?
這個世界的設定類似於架空古代社會,也是喜事披紅巾,白事披麻布,並沒有披白紗的習俗。只有現代人的婚禮,纔會頭戴白紗。
江源倏然心悸得厲害,只覺胸口發悶,喘不上氣,雙耳嗡嗡作響,而後一陣頭暈目眩,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腦中浮現了一個畫面:女人穿上潔的婚紗,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薄紗下的臉上滿是喜悅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