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進大廳,便看見小宮女在收拾著佛案上殘留的檀香。蘇麻喇姑則坐在雕花木桌旁,手裡舉著一本佛經,神情淡然悠閒,似乎這世間的紛紛都跟她毫無關係。
“蘇嬤嬤!”輕聲喚了一聲。
蘇麻喇姑擡起頭,看著我微微一笑:“你來了。”
我快步走到她身邊:“我這次來,一則是道謝,二來是道別。”
蘇麻喇姑指著身旁的椅子:“坐。”然後看了眼身邊的素心,微微一擡手。素心轉身離去。蘇麻喇姑扭頭看著我,“給你看樣東西。”
我不解的看向蘇麻喇姑。
稍刻,素心捧過來三個精緻的盒子。蘇麻喇姑伸手接過,打開後,取出三沓紙放到我面前。我心中更是不解。
蘇麻喇姑笑著解釋道:“這三沓紙上抄的都是《女誡》,是當初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將它放到膳食錦盒裡跟著吃食一起送來的。我發現後取了出來,現在物歸原主。”
“蘇嬤嬤。”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
蘇麻喇姑微笑著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想必應該明白,我當初爲什麼收走?現在又爲什麼還給你?”
我輕輕點點頭示意明白。
蘇麻喇姑深深看我一眼:“你走吧。”
我心中心緒翻飛,不在逗留,告辭離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看著那三沓字跡不同,內容相同的紙張,心中對蘇麻喇姑有說不出的敬佩。她真是一個洞察人心,又及其聰慧的女人。假如當初這三沓紙落在我手裡,以當時焦急的心情,一定會把它毫不猶豫的交給康熙,說不定會落個輕曼聖旨的罪名,下場可想而知。想想也真是僥倖,轉念一想,又覺不解。我與蘇麻喇姑只是剛剛相識,她爲什麼要這樣費盡心思的保護我?還有,她看向我的神情怎麼那麼怪?似乎再看另外一個人。心中不禁打了個寒戰,從腳底向上升起一股涼氣。
天空如水洗過一般蔚藍蔚藍的,紫禁城外的空氣格外清新。深吸一口氣,臉上情不自禁的盪漾開一抹微笑。心中不覺感慨到,自由真好!
“格格。”蓮兒輕喚一聲,用手一指,“十三爺在那邊等您。”
順著蓮兒的手指看去,不遠處果然停著一臉馬車,胤祥坐在車裡,笑瞇瞇的衝我揮手。我和蓮兒快步向他走去。
駕車的是小德子,看見我過來,跳下馬車,先打了個千,然後扶著我上了馬車,將車簾放下,隨即“咯噔”一下,馬車開始緩緩前行。
坐在馬車裡,看著身邊的笑瞇瞇的胤祥,心中好奇:“你怎麼知道我今天解除禁足?”
“呵呵!”胤祥輕笑一聲,“我今天去了冷月軒,想看看能不能瞅瞅你,誰知碰見了李公公,這才知道皇阿瑪解除了你的禁足。本想進去看看你,碰巧四哥有事找我,忙完了事便在這裡等你。”
我看著胤祥,心中頗爲不解:“四爺怎麼會到冷月軒找你呢?”
胤祥向後一躺,閉著眼睛,神情慵懶,老神在在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禁足在冷月軒,除了這兒,我還能去哪?四哥那麼聰明,自然會到冷月軒找我。”
胤祥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我感動非常。嘴脣動了動,卻最終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緩緩靠在胤祥肩頭,緊緊握住他的手。胤祥低頭看了我一眼,我衝他微微一笑。他也回以一笑,將握著我的手又緊了緊,放在胸前。感受到他無聲的深情,靠在他肩頭,享受被幸福包圍的感覺。
馬車內的氣氛溫馨而靜謐。胤祥突然開口:“這段日子你也受罪了,等回到府裡,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休息。”
“不!”我直起身子,神情中留露出一抹憂愁,“我想去看看保泰。”
胤祥深深看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裕王府風景依然,可不知爲何,明明是酷熱的盛夏,我確在這裡感受到了一股悲傷鑄就的涼意。
穿宅過院,來到裕親王的書房。
書房內,老王爺呆呆的坐著。我看著他,康熙唯一的兄弟,他不愛權利、不愛錢財、不慕虛名。從朝廷退下後每日聽書遛鳥,時常找人打打牙祭、逗逗悶子,每天樂呵呵像個老頑童。
可現在呢?他神情倦怠,眼窩深陷,雙眼無神,鬚髮皆白,似乎精氣神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沒想到曾經殘酷的戰爭和宮廷的傾扎沒有將他打倒,而保泰的病,卻輕易將他打倒,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一絲哀傷的情緒浮上心頭。想張嘴勸些什麼,胤祥拉住我,搖搖頭。是啊!現在除非保泰立刻好起來,否則任何勸慰的話對於老王爺來說都是蒼白無力的。
我和胤祥一起來到保泰的房間,看到保泰的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還是那個自由灑脫,不拘小節的保泰嗎?
現在的他,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身體就像風乾的蠟燭,似乎一陣微風都能將他颳倒。
保泰平日裡身體就不好,性情又有些納蘭容若的品格,甚是多愁善感,現在痛失摯愛,精神上喪失了依託,怕更是連活下去的信心都沒有了。我此時更深刻的體會到“問世間情爲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許”這句詩所透漏出的淒涼哀婉,情真意切。
我慢慢坐在保泰牀邊。牀上的他眉頭緊皺,雙眼微閉,知道他並沒有睡沉,於是輕聲喚道:“保泰,保泰。”
保泰微微睜開雙眼,也許是病重恍惚,也許是思念寧蓉兒過甚,他居然抓住我的手不停的叫著:“寧兒,寧兒。”
聽著他情真意切的呼喚,心中不覺一酸,並沒有急著抽回自己的手,而是順著他的話應承道:“是的,我在。”
保泰不停的說道:“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我也回握著他的手:“寧兒不會離開你的,她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保泰聽完我的話,似乎是有所觸動,緊皺的雙眉鬆開,臉上也開始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略微動了動,想要拂開保泰緊握著我的手,他似乎察覺到我的推拒,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手握的更緊。
我對此表示無奈,只好擡起頭,有些歉然的看著胤祥:“你先回去吧,回頭我會跟老王爺說,留在裕王府照顧保泰。”
胤祥看著保泰緊握著我的手,有些顧忌道:“這合適嗎?”
我微微一笑:“你不會這般小氣吧,他都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好顧忌的。”胤祥瞭解我的性情,也不再阻攔,只是微笑著應允。
以後的一段日子,我一直留在裕親王府照顧病重的保泰。保泰病重糊塗,一直把我當成寧蓉兒,我也不推拒。最近幾天,保泰的神色好了不少,我心中頗爲欣慰,以爲會有奇蹟發生,可看著裕親王府近日來忙忙碌碌的樣子,又隱隱約約感到有些不妥,私下問了太醫,得到的答案令我難以接受。保泰如今已經油盡燈枯,此時的一切只是迴光返照的假象而已。淚情不自禁的流下,不管怎樣,我都要盡力讓他剩下的日子過的開心一些。
這一日,一大清早,我來到保泰的房間,出乎意料的,房間裡竟然沒有人。我和丫頭都嚇了一跳。他身體如此孱弱,究竟會跑到哪裡呢?不敢稟告王爺和福晉,怕兩位老人家受不了,只好帶著丫鬟、家丁在王府一通亂找,最後在花園裡假山上的一間涼亭裡找到了他。我示意丫鬟留在假山下,自己拿著披風緩緩走了上去。
涼亭裡,保泰拿著笛子,呆呆的看著前方。我替他披上披風,笑著說:“怎麼跑這來了?要我們好找。這涼亭上風大,你身體本來就不好,我們下去吧。”
保泰沒有動,只是淡淡說道:“錦月,謝謝你。”
我心中一愣,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心中有些欣喜:“保泰,你認出我了?”
保泰扭過身,看著我,微微笑著說:“你相信嗎?相愛的人是有一種心靈感應的,那種感覺是別人無法替代的。雖然你一直冒充著寧兒,但我能感覺到,你不是她。可是我還是自私的認爲你是她,自私的抗拒著命運帶給我的不幸。如今,時間到了,我也必須清醒過來。雖然我是那麼的不情願,可現實畢竟是現實,那不是你不想面對,就可以不去面對的。”
我上前扶住保泰的肩膀,勸慰道:“保泰,寧姐姐的死已成定局,我想她也希望你能開心的活著。你要知道,你不僅有寧姐姐,你還有父母,王爺和福晉年紀不小了,你忍心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嘛。”
保泰並沒有沿著我的話說下去,似乎體力有些不支,慢慢的坐到涼亭的石凳上,聲音哀怨淒涼道:“你說的,我都懂。我也不忍心。可是我累了,真的累了,愛新覺羅的烙印帶給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這尊貴的身份像囚衣鐐銬般鎖了我二十多年了,我從來不敢順著自己的心做事,就這一次,就讓我任性這一次吧。”
我聽著他哀怨絕倫的話語,坐到他身邊,抱著他,讓他靠著我的肩膀。
保泰虛弱的說道:“錦月,你是幸福的,好好……珍惜……你的幸福吧,我和寧兒會在天上祝福著你,保護著你。”突然間,他看著遠方,眼神有些迷離,手緩緩伸向前方,嘴裡不停的喚著:“寧兒,寧兒。”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失不見,手猛然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