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天氣有些悶熱,淡淡的風不時吹進窗櫺,把遠處的梔子花香氣送來。冰兒俯臥在牀上,只蓋一層薄薄的鵝黃夾紗被,兩條雪白的手臂不安分地伸在被外,正閉著眼睛。剛被葦兒等哄著騙著喝了一碗活血化淤的藥,現在嘴裡還是又澀又苦,兼著臀上火辣辣、一跳一跳的痛,人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的,隱隱間覺得有人在撫摸她的臉蛋兒,冰兒不高興地挪了一下腦袋,一動就驚醒了,一睜眼卻是乾隆坐在自己牀邊。
“皇……阿瑪……”冰兒慌得沒處擺手腳,心裡一亂,一牽傷口,痛得“哎喲”出聲,“別亂動!”乾隆心疼地輕輕按住她的肩背,又問道:“怎麼,還很疼麼?棒創藥上了吧?就沒有好些?”這一疊連聲地發問讓冰兒又羞又窘,心中慚愧、難過、委屈交織在一起,根本不敢正視乾隆關切的目光,把頭埋在枕頭裡,嗚咽出聲。
哭了好一會兒,也不聞身邊的聲音,冰兒以爲乾隆一定是不耐煩自己哭泣,走了,從枕頭上移過腦袋,偷偷一瞧,乾隆滿臉掩飾不住的心疼、焦急之色,與那日在大阿哥府上的神色又不同,冰兒咬了咬嘴脣,不知說什麼纔好。乾隆也是盯著她半晌不做聲,終於長嘆一聲道:“你這是何苦!”
冰兒暗道:難道我想挨板子不成?卻聽乾隆雖含斥責之意,卻很溫柔的聲音:“不頂嘴、認個錯會要你的命麼?阿瑪幾次給你臺階下,你怎麼就這麼蠢呢?識時務者爲俊傑,你就是太不識時務了!”
“皇阿瑪要打我,認錯有什麼用?……”冰兒一聲委屈發出來,眼淚真如開了閘的洪水,一傾就瀉了下來。
“怎麼沒用呢?”乾隆不由奇怪,“你跟我硬頂,到頭來是我吃虧還是你吃虧?”
冰兒一直以來還真沒想明白這個道理,愣了愣說:“可是以前,人家要打我,從來容不得我說什麼。再認錯也是一樣的,我爲什麼要丟了面子?”
乾隆道:“人家是你爹孃嗎?打在兒身,疼在娘心。不相干的人怎麼比?”
冰兒心神一怔忡,疑惑的眼神飄到乾隆臉上,乾隆不知是氣她還是憐她,又是一聲嘆息,曲了手指似乎要敲她腦袋,但臨了只是用指背輕輕摩挲她略帶細汗的額頭。靜靜地過了一會兒,乾隆又問:“葦兒說你不肯吃飯,不吃飯傷怎麼好得起來呢?人是鐵飯是鋼,何況你已經虛弱成這個樣子了……我叫小廚房給你熬點薄粥來,還有幾樣雲南、江蘇剛進貢來的醬菜,好歹進一點!”
冰兒搖搖頭:“不想吃,心裡火燒似的,只是噁心想吐,又吐不出來,吃藥都咽不進去,別說是粥了。”乾隆情知她一定受了內傷,心裡有些難受:“我當時也是氣糊塗了。打重了吧?御醫有沒有來診脈?不光外傷用藥,也要煎兩劑去心火、平肝鬱的方子,千萬別落下病根。”他皺著眉看著冰兒可憐兮兮的樣子,自言自語道:“到底還是個孩子……”
“其實還……還好。”冰兒艱難地伸手把淚擦掉,轉過頭擡眼看看乾隆的神色,她精靈透的人,知道乾隆在後悔,憨憨地說,“沒關係的,皇阿瑪不要擔心我。我從小捱打挨慣了的,這點傷不會有事。”
“還好?好得你一頭冷汗!——還要逞能!”乾隆順著她的身子瞟了瞟夾紗被蓋著的傷處。雖然看不見,但知道當時流了不少血,縱不是皮開肉綻,也起碼被竹板子抽掉了一層皮。剛纔問疾時葦兒也說是打得或整或破,青紫僵痕重疊,無一塊好皮肉,他心裡直後悔怎麼對冰兒動了這麼重的板子,使原本生龍活虎的女兒此刻嬌弱不堪,楚楚可憐,乾隆皺著眉頭,輕輕撫摸著她,擦去她臉上的淚和汗,動情地說:“養不教,父之過。說是這麼說,真看你捱打捱得可憐,我心裡也在替你疼哪……不管多難下嚥,藥和飯一定要好好吃!記得嗎?”
冰兒心中又喜又悲,擡眼見乾隆目視自己不語,探試地叫了聲“皇阿瑪”,乾隆替她掖掖被角,關切地問:“什麼事?”
“你又要去忙嗎?”
其實乾隆這時正是忙得焦頭爛額之時,但冰兒的語氣讓他不忍拒絕,笑笑道:“不管忙不忙。你有事嗎?”他捉住冰兒那隻象牙雕就般的小手。冰兒猶豫了好一會兒,看看乾隆欲言又止,已是盈盈兩眶淚。
乾隆大惑不解:“有事就說呀。能答應不能答應都不要緊。你這是給我猜謎兒嗎?”
“皇阿瑪,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冰兒終於開了口,開了口心事就放下了,乾隆感覺她的手心有些熱,又有些冷汗;眸子裡全是期待,又有些擔心。乾隆覺得心都絞得痛了起來,點點頭伸手到冰兒身下,仔細地抱她在臂彎裡,把她的腰和腿擱在自己的大腿上,口裡道:“你別動。要是弄疼了你,別忍著,要開口說我才知道。……”
冰兒熬住移動給她帶來的鑽心的疼痛,把頭埋進乾隆胸口,雙手輕輕抓著他的衣襟,嗚嗚地哭了:“……打我記事起,我就不記得有人抱過我。義父義母再好也不是親生的;皇額娘去得早,皇阿瑪整天忙;我自己脾氣又壞,從小被人欺負要學著自保,結果就弄得自己像塊爆炭,稍有不順意就愛反擊過去,惹了一大堆麻煩。……我今天怕極了,也不僅僅是怕捱打怕疼,我怕的是你氣我恨我不要我了,我又要一個人冷冰冰地過了!”
乾隆聽得心頭慘然:冰兒的脾氣不好他是知道的,這壞脾氣源自小時候的不幸生活他也明白,只不知道她心中滿懷著渴望親情的撫慰已到了這個地步!又想起孝賢皇后,一時淚都要下來了,急忙忍住,輕輕摟住冰兒的肩膀柔聲說:“以前七哥兒和你額娘仙去,我心情不好脾氣也壞。其實我心底裡是疼你的——父親疼兒女總和母親、祖父母不一樣。還是那句話:打你是爲你好,不是氣你恨你,更不是不要你!你能記住教訓,我還不喜歡你喜歡得緊?你倒是覺得我對你冷淡,外面誰不說我寵溺你太過?你不自知罷!”
冰兒的淚水鼻涕都弄在乾隆胸前的衣服上,聽了這話擡起淚眼看看父親,又小貓似的側臉偎進去:“有皇阿瑪這句話,今天被打死也是值得的!”
“又在瞎說了!”
“不是瞎說!”冰兒很認真地說,“雖然這頓打捱得真重,比以前捱過的都重——但心裡是舒坦的……”她突然倚著乾隆的胳膊半豎起身子,屁股一硌,痛得她咧嘴直抽涼氣,口卻沒停:“皇阿瑪,以後我再不淘氣了,再不惹事了,可你得一直這麼疼我!”
乾隆被她逗得笑了起來:“有你這麼說話的麼?倒像是在威脅了。……好,我答應你,會把你以前失落的一切都補償給你!放心,你不失寵!”他見冰兒如釋重負地重新靠進他懷裡,突然憐惜夾雜著一層愧疚:“你真的需要有人好好疼愛也好好管教。朕總是沒有時間哪!……太后催立中宮催得急,我本來雖想只爲你母親一人留著皇后的位置,現在看來也不大可能了。朕總分不了心管後宮的事務。大清國該有個新國母了!”他眉間鎖了起來,萬般不情不願的樣子,俄爾又鬆開,看看冰兒和藹地笑。
冰兒的眼睛“撲”的一閃,立刻想起嫺皇貴妃烏喇那拉氏,想起她那雙嫵媚的眼睛,看自己時卻毫無喜愛的樣子,心裡便如石頭堵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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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半個月,冰兒已經能夠起坐,乾隆忙著僞奏稿和準噶爾的事情,也沒空來管她,她便賴著不肯去上書房唸書了。書是不念,但閒得無聊起來,少不得在自己的房裡舞刀弄劍、上躥下跳,院子裡養著的花花草草、貓貓狗狗全部都遭了殃。葦兒不由要勸:“主子,您身子還沒有全好,這會子不多休息著點?再不然,上回您還說想學學女紅的,奴婢雖然不才,倒也可以教教。”
冰兒依言,葦兒教她描了個最簡單的花樣子,可冰兒拈了針線繡了半個牡丹花瓣就不耐煩了:“老天,你們成日價就是這樣打發時間啊!這樣的水磨工夫,我的眼睛都要看對了。”她一把扔下針線,伸了個懶腰:“放這兒,讓針線上的人弄吧,我還是去花園裡轉轉。”葦兒忙吩咐誰誰誰跟著,冰兒擺手道:“哪那麼多麻煩!”四下看看,指指新挑進來的小宮女細柳道:“就讓她跟著好了。”
“細柳才進來不久,服侍人的規矩還沒有學好。”
冰兒笑道:“那不是和我一樣了?甚好。”徑自帶了細柳走了。
細柳才十三歲,內務府包衣人家的姑娘,按規矩一年一挑,選進宮來服侍主位。細柳雖也和宮裡的姑姑學了幾個月規矩,到底第一回單獨服侍主子,又聽說這個五公主是出了名的難伺候,因而只敢跟在身後,垂首屏息,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
走了一會兒,冰兒倒是咭咭呱呱問這問那,細柳回話基本不超過五個字,且都是“是”“奴婢明白”“奴婢不知道”之類的。冰兒嘆口氣說:“原以爲你剛剛進來,必然沒那麼無趣,沒想到蓉格兒訓練出來的,都是沒嘴的葫蘆。”細柳在身後擡擡眼皮偷瞟了冰兒一眼,從側後面見她神色有些落寞,倒也沒生氣的樣子,怔了怔忙又加快步子,追上健步如飛的主子。
一進花園,冰兒迎面就遇上了正在散步的嫺皇貴妃,身後首先就是她最得用的韓嬤嬤,然後太監宮女們各各捧著巾、盆、壺、扇、椅子、衣包等等物件緊緊跟著。嫺皇貴妃見著冰兒,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五格格身上大好了?”
冰兒視這次捱打爲恥,聽嫺皇貴妃提起,心裡就不舒服,更兼著本來對嫺皇貴妃就沒啥好感,冷冷道:“謝嫺主子關心。好不好總算能走路了。”嫺皇貴妃聽她語氣直硬,臉色不太好看,冰兒也不怕得罪人,接著又道:“嫺主子見恕,現如今請安還是請不利索,上回皇阿瑪有旨,暫時免了見禮。我這裡也就放肆了。”只略低低頭表示請安的意思。嫺皇貴妃也不好說什麼,但她素有涵養,笑道:“自然是免了,我們自家人,也犯不著鬧這個虛禮。”
正說著,韓嬤嬤在身後輕聲道:“主子你看。”嫺皇貴妃凝神一看,卻是細柳,非但直挺挺也站著,雙手還抓著衣襟,好好的淺綠薄春綢袍子,抓得一道一道的褶子,嫺皇貴妃不由一笑,走到細柳身邊,輕聲問道:“新進來的女子?”
細柳答道:“是。”
韓嬤嬤喝道:“好沒規矩!你就挺腰子跟主子說話?”
細柳一驚,“撲通”跪倒,連連頓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嫺皇貴妃伸手把細柳鬢邊插著的一朵花拔下,細細看了一回,道:“喲,這不是御花園裡今年剛種下的木芙蓉麼?可惜了的!這南方花木,種了十餘棵,也不過活下了兩棵,昨兒我在御花園裡看時纔開了兩朵,怎麼今兒都戴到你頭上了?”
細柳聽嫺皇貴妃說話雖是淡淡的,卻已經把她嚇得不輕,直把額頭往地上碰:“嫺主子饒命!奴婢沒眼色,只知道好玩,沒成想犯下這樣的大過!求主子懲罰!”
嫺皇貴妃看看冰兒,道:“你別認錯了主子,你主子在邊上,自然是她教訓你。”又看了冰兒一眼,笑道:“五格格身子剛好,別受了風。我先走了。”
冰兒沒好氣道:“是,恭送嫺主子。”
嫺皇貴妃轉身離去,聽見身後冰兒對細柳道:“起來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以後仔細些便是。”細柳委委屈屈的聲音:“是,謝主子教訓!”嫺皇貴妃一個忍不住,又迴轉身,對冰兒那裡道:“五格格未免太仁慈了,這樣子不慣得這些奴才越發放肆了?”轉頭對韓嬤嬤說:“你去。”
韓嬤嬤應了一聲,到細柳身邊斥道:“下作的小蹄子,仗著主子仁慈打馬虎眼兒麼!今兒錯在哪裡你可知道?”
細柳嚇呆了,好一會兒方道:“奴婢不合採御花園裡珍品的花兒。”
“還有?”
“還……”細柳愣了愣,想想又道,“還有對嫺主子失禮。”
韓嬤嬤點點頭,問道:“你們宮裡掌事兒的女子是誰?”細柳道:“是葦兒姑娘。”“你跟誰學的規矩呢?”細柳便知道要捱打了,噙著淚回道:“是……是蓉姑姑。”韓嬤嬤轉臉吩咐身後的小太監:“去把人叫來。”
冰兒還沒明白過來,愣愣地看著也沒阻止,一會兒見葦兒和蓉格兒快步來了,都跪在嫺皇貴妃面前請罪:“奴婢沒有教好新來的,冒犯了嫺主子,請主子懲罰!”
嫺皇貴妃笑道:“你們的正經主子在那邊。五格格體恤下人,不過你們總要知道分寸!五格格那裡皇上是常去的,要是有個行差步錯的,性命還要不要了?我今兒也不傳散差了,不過替你們主子訓誡訓誡。”她冷冰冰看著蓉格兒,蓉格兒二十多歲的人,在宮裡當了十多年的差,對宮裡的行事熟稔得很,自然知道嫺皇貴妃的意思,頓首道:“嫺主子宅心仁厚,不怪奴婢們教導無方,真真讓奴婢要羞死了!請嫺主子的示下,怎麼打?”
嫺皇貴妃瞥見冰兒的臉色已經變了,心裡冷冷哼了聲兒,撥著指甲笑道:“我怎麼管得了你們宮裡的家法?……愣什麼?還不請你們正經主子的示下?”
蓉格兒便向冰兒跪下,又問“怎麼打”,葦兒卻是心腸仁厚的,見細柳唬得面無人色,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便使眼色給冰兒,希望她能向嫺皇貴妃求個情,冰兒卻不明白其中彎彎繞繞的道理,也不會向嫺皇貴妃服軟求情,只是直著脖子道:“多大點事兒!怎麼就值得打了?”
嫺皇貴妃道:“沒捱過打,怎麼知道皮肉會疼?不知道皮肉會疼,怎麼知道下次行事要謹慎?”
她這話一說,冰兒氣不打一處來,疑著嫺皇貴妃就是在嘲諷自己。她轉頭怒目蓉格兒:“什麼‘怎麼打’?不許打!”
嫺皇貴妃冷笑道:“我自然管不到你宮裡的事!”氣呼呼轉身就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打個巴掌要給個甜棗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