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真是睡不著。
冰兒雖然累得雙眼都睜不開,但是心裡就是異常清明,滿腦子都是各種片段場景,一陣陣耳鳴,眼睜睜到天都矇矇亮了,才模模糊糊睡著,不過半個時辰又被吵醒了。英祥自己穿好了衣服,歉疚地說:“這幾日皇上在杭州城,大小官員都在侍奉,邵知縣那裡離不開我,不能不去敷衍著。你辛苦些吧!過了這陣子,家裡事情我來做就是。”
冰兒起身道:“這點子算什麼!怎麼這麼客氣?你早點吃了沒有?昨晚上忘了淘米熬粥了。”
英祥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提好鞋跟,說:“外頭吃碗餛飩不就結了。不用擔心,我多大人了!”
衙署裡果然是忙不完的事。邵則正大約昨日興奮的餘勁還沒有過去,雖然早上五鼓就起身,辰初就到了衙門,吩咐了一大堆事情下去,衙門裡從安排巡視各處安全的捕快、番役,到下面處理各項事務的衙役、幫閒,全部忙得熱火朝天。
英祥過去對邵則正做了個揖,又衝兩邊刑名和錢穀師爺點了點頭打招呼。邵則正一臉汗,但也一臉笑,興沖沖道:“你來得正好!今日皇上要召見杭州的休致官員,下午的事。上午我安排他們一一去家裡送拜帖,打招呼,面君的禮節(jié)他們肯定比我懂,但是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上頭是嚴嚴地吩咐下來的,一點都錯不得!”
“那杭大宗也要去?”
邵則正愣了一下笑道:“不管皇上見不見他,他肯定要排班兒等候。再說,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二十年了,他如今又是杭州文人的領袖,想必皇上還是要召見的。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他傳達?”
英祥搖搖手道:“我不搭這些事情的!”
邵則正略過這個話題,又道:“爲了杭州城裡有個綠樹成蔭的樣子,特爲到鄉(xiāng)間弄了些樹過來,蘇制臺吩咐,也就這幾日,這些樹務必要夠綠。”
英祥奇道:“初夏的時分,樹自然是綠的,就算移栽不久,也夠支持十天半月的吧?”
“這裡面……”邵則正左右看看,附到英祥耳邊道,“他們也想得出來!說是現(xiàn)場挖出來再種,哪裡來得及!因此全部是從根基處砍了,硬生生插在土裡的!昨兒帶夜乾的活計,只爲皇上昨天說:什麼花燈畫屏都不足觀,倒是像打尖站的地方那樣的綠樹成陰最好,既蔭涼、又不靡費。——呵呵,還不靡費?!……”(1)
官場上慣是如此。英祥心裡雖然不齒蘇昌那些人,但是吏治日壞、江河日下,他現(xiàn)在不過是區(qū)區(qū)官府幕僚,只能冷眼旁觀,不能、亦不敢有所作爲。有時和杭世駿談起這些污濁的門道,連那書呆子都搖頭嘆息:“今上御下太寬,要有先帝爺?shù)氖滞蠛推橇Γ€要有先帝爺敢與天下官員士林作對的決心才行!”不過不能忘記提醒邵則正一句:“東翁,昨日的事辦得太好,也需謹慎。庶人無罪,懷璧其罪。”
邵則正愣了一愣,明白了英祥的告誡,不由又一拱手:“你是以知己待我,我心裡都明白的。光這樹的事,其實我就是個始作俑者。制臺、撫臺那裡,我自然不敢爭半分功勞,少不得還得給他們的面子抹足才行。”最後長長地哀嘆了一聲:“真恨不得休致後退隱林泉,好歹也算是地方縉紳,如今,做得真真沒有意思!”
英祥的任務是整理地方士子送來的頌聖的詩文歌賦,初查一遍有沒有大的錯謬,有沒有違礙語,然後送到上面還要覈查二遍,纔會遞到乾隆手上。也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求索這一條門路,若是文章入了皇帝的眼,賞一個舉人的出身,豈不是少在科場拼殺多少年!之前邵則正也叫英祥寫一寫,英祥哪肯攬這種事,執(zhí)意推辭了。如今在安靜的縣衙書房裡看這些花團錦簇的文章,卻覺一味頌聖,底裡枯燥無味得很,看著看著,就不由走神。
乾隆旅途勞頓,晚間在杭州城裡入宿,行宮建於西湖邊上,孤山側旁,依山傍水是個佳地,四十多進房屋,不算很寬敞,不過一例有著江南園林的精緻。上午處理政務,接見官員,用過早膳後給太后請安,接著就坐上專備的畫舫,和太后一起遊覽西湖。先由孤山行宮向東北,一路從阮墩環(huán)碧到湖心亭,再到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最後過涌金門,準備到位於湖東南的敷文書院。
尚未到柳浪聞鶯的景點,乾隆在御舟上瞧見湖邊一小塊地裡,一個農夫正擔著刈來的蘆葦走在小路上。乾隆道:“既然來訪民情,怎的視而不見?傳那個農夫過來。”
隨侍的羣臣一片忙亂,最後派了兩員侍衛(wèi)把那個擔著蘆葦?shù)霓r夫喚了過來,切切地囑咐他不要害怕,又教了幾個簡單的儀節(jié),才送到乾隆御舟上。
乾隆見那農夫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一句話都不會說,笑道:“你不用緊張,皇帝也不吃人的。朕見你辛苦勞作,想跟你聊一聊呢。擡起頭吧。”
那農夫擡起頭來,大約四五十的樣子,臉曬得漆黑,一張憨厚的方臉,眼睛倒是活絡有神,緊張地皺皺鼻子,覺得不妥,又拿袖子擦了一把,惹得乾隆笑了,吩咐旁邊的太監(jiān)拿手巾給他擦汗,徐徐道:“日子過得好不好?”
“好,這兩年豐收,今年又蠲免錢糧,日子過得有餘呢!”
“如今種稻,都是幾熟?”
“兩熟!”那農夫提到種植就興奮起來,剛纔話裡的顫音也不見了,伸出兩個手指比劃了一下,“前年雨水少,不過今年雨水足!交完租子,還剩不少,糶了買油鹽醬醋,小日子過得!”
這番奏對雖說質樸,頗愜聖意,乾隆臉上露笑,又叫賞了茶給那農夫。環(huán)視見周遭的官員們也有得色,心裡一沉吟,又出一個計較。等那農夫牛飲一般喝完茶水,乾隆笑瞇瞇問道:“你這裡的當官做老爺?shù)娜藗儯貌缓茫俊?
一個問題下來,諸臣均是股慄。那農夫卻是知道輕重的,點點頭說:“都好。”
“都好?”乾隆笑道,“這可難得呢!來,到旁邊這些穿紺青袍褂、上面鑲補子的人面前,看一看臉,再問一問他們姓甚名誰。朕吩咐的,你不用怕,不算失禮。”
那農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起來,繞著走了一圈。這些官員們平素在百姓面前正眼都不擡一下,今兒低頭哈腰,老老實實彙報自己的職位和名字,還得忍受農夫直喇喇的打量,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全部陪著笑臉,唯恐這祖宗一個不對,把自己的過失抖摟出來,那不光是捏著鼻子受他的那麼簡單,御前丟人可是真丟人!萬一整出點背後的動靜,惹皇帝抓了破綻來個徹查,烏紗和腦袋都有可能不保。
農夫看完,又跪在乾隆面前,說道:“皇帝老爺,這些都是忠臣!”
乾隆挑了挑眉,道:“都是忠臣?你怎麼知道呢?”
那農夫道:“小的平常農閒,最愛看戲。戲裡面淨角,凡是扮演奸臣的,像曹操、秦檜什麼的,都是把臉面塗得粉白。這裡的諸位老爺們沒有這樣的臉,所以小的知道他們都是忠臣。”
乾隆不由放聲大笑,一旁馬國用忙取了手巾讓他拭臉,乾隆笑了一陣,見那農夫一臉茫然,而周遭諸臣都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吩咐拿銀子賞了農夫,叫他去了。回頭他收了滿臉的噱色,帶著點淡淡微笑說:“這農夫大智若愚,果然江南人聰慧。你們嗬,不知下足了多少工夫,提點著哄朕,也活該嚇你們一嚇。——不過,若是真有辜恩的事叫朕知道了,那朕可不管你今日御前使了多少迎駕的氣力,也不會饒你生天。”
轉頭問蘇昌:“下面是去敷文書院?”
蘇昌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忙應道:“是。杭州籍的休致官員、地方上文壇耆宿,都等著瞻看聖容呢。”
“嗯。”乾隆點點頭,“有哪些人呢?”
蘇昌忙從懷裡掏出一張箋紙,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名字,他一一報著,乾隆偶爾打斷問上幾句。突然聽到“杭世駿”這個名字,乾隆似是怔了一下,擡手示意蘇昌暫停,想了想說:“是不是那個說朕‘滿漢之分太過’的杭世駿?”
蘇昌知道杭世駿當年惹怒乾隆的這段公案,不知乾隆是喜是怒,擡眼偷偷瞥了一下他的神色,笑容收了,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心裡惴惴,只好照實答話:“就是那個杭世駿。皇上天恩浩蕩,赦他死罪,放歸故土,一直教書開店鋪,過的是老實日子。”
“嗯。”乾隆道,“其他人倒罷了。他是要見一見的,看看還是不是當年那個‘杭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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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英祥如以往一樣,提著一壺好紹黃,來到杭世駿的宅子裡,兩進深的小宅,已經半舊,牆壁粉堊得斑駁,青石地坑坑窪窪,倒是院子裡種著一株桂花,擺著幾塊奇石,平添三分雅緻。
杭世駿的妻子張氏和他一樣已經六十多了,身子倒也硬朗,熱情招呼道:“博秀才來了?我們家老頭子剛剛還在念叨你呢!”
英祥含笑致意,拱手爲禮,他是慣熟的,把那壺紹黃從右手挪到左手,自己揭開竹篾子的門簾,對正在飯桌前看書的杭世駿笑道:“大宗先生安好?我今天帶了壺好酒!”
杭世駿拋下書,笑呵呵前來迎接,按著英祥坐在對門的飯桌上首,見他還要推辭,便擺出一副峻色:“我們家裡舊傢什不分首座末座、主席次席,你還跟我鬧虛禮,你有意思沒意思?”
英祥只好說:“恭敬不如從命!”乖乖坐下。
杭世駿就如看待自己兒女一般滿臉笑開,長長地“誒”了一聲表示讚許,又取過英祥帶來的酒,迫不及待打開壺口的封紙,深深一吸,不由讚道:“好酒!好酒!起碼是十二年陳!這樣的好東西,不叨擾我也捨不得!”
英祥笑道:“本就是給你帶的!”杭世駿對門外自己的妻子道:“今晚做的菜,只有薰魚和桂花鴨勉強能夠下酒,你看看附近的飯鋪,有沒有好的茴香爛豆和羊雜碎,買一點來給我們下酒!”遠遠地應了一聲。杭世駿自己先到廚下,取了薰魚和桂花鴨,又如找著寶似的,翻出一些炸花生和椒鹽杏仁。一總端了來,用大酒盅爲兩個人添了酒,自己忍不住先悶了一口,嘖嘖有聲地自顧自品賞了好一陣,才意猶未盡地說:“好酒啊,可惜不知道還能吃上多少天了!” шωш.тTk án.c○
英祥不由皺著眉笑道:“怎麼這麼說話?聽得我汗毛都站班了!你看你硬朗的!不許說這種話!”
杭世駿呵呵一笑,又喝了幾口酒,才夾了些菜嚼著。英祥道:“今天見著皇上了?”
“嗯。”他卻不似邵則正那般心熱的樣子,淡淡應了聲,又喝了會兒酒,英祥不知他是不是遇上不痛快的事情,不好就問,一時有些冷場。倒還是杭世駿自己發(fā)話了:“論年紀吧,皇上比我小十歲呢;不過今兒見他,他還是一頭烏髮,只略略長些皺紋,一點不像知天命的年紀。而我已經是十足的糟老頭了。”
他雖然性格古怪偏狹,但朱子門生、儒士性情一絲未變,每提到“皇上”二字,必要眼睛望向上方,拱手爲禮,樣子十分可笑。英祥也正好奇,忍不住要問:“今兒見皇上,說了什麼沒有?”
杭世駿嘿然一笑,說:“皇上問我,致仕在家,以何爲生?我說:‘臣開舊貨攤。’皇上大約沒見過舊貨攤,好奇地問我。我說,就是把些破銅爛鐵,陳列在地上賣了。皇上大笑,解了荷包贈我,又親自書寫‘買賣破銅爛鐵’六個字的御筆給我。下午賜點心,其他人馬屁尤恐拍不上,我悶聲吃東西,頭也沒擡,皇上倒又注意了我,說:‘杭世駿,這些年脾氣未改呀?’我說:‘臣老了,脾氣改不了了。’皇上便又笑,問:‘老而不死是爲賊,你何以老而不死呢?’我說:‘臣尚要歌詠太平。’皇上又是大笑。”他已經有些昏濁的目光盯著英祥,自嘲地笑道:“你說,皇上厭棄我得很了吧!”
杭世駿當年一道文字惹惱乾隆,差點小命不保的事情,英祥也是到後來才聽說的,但自打到杭州來,與杭世駿的相處,深知這是一個本性純良,而剛直不阿的君子,只以太狷介的緣故,一代才子落得這樣薄涼的晚景。
然而對乾隆,英祥仍懷著敬畏之心,不敢妄評,含蓄地笑笑,自己抿酒。
杭世駿便也不再說話。此時,他妻子張氏買回了下酒菜,熱情地招呼著。英祥起身謝道:“師母辛苦!”張氏笑道:“哪裡辛苦!你們談,我到廚房去。晚上熬的一鍋鴨粥,夏天吃最滋陰不過!”
杭世駿道:“我的酒還沒有夠呢,等下再說!”轉頭對英祥繼續(xù)發(fā)牢騷:“我當年那個名動天下,也差點要了我的老命的那篇摺子,今兒看來,還是一分不錯!”
那篇摺子,責怪朝廷重用滿人、歧視漢人,尤其說道“天下巡撫,滿漢尚半;天下總督,漢人一個也無”,直接似指到皇帝臉上責難他用人不公,當年把乾隆氣得夠嗆,他那份御史試的卷子,被乾隆擲到地上兩回。如今這位“杭鐵頭”果然還是不改初衷,放言高論,又重提舊議:“你看看,我們這位制臺大人是滿人,撫臺大人也是滿人。兩個人從未參加過科舉,概以廕襲入官,不過幾年,做到了封疆大吏,位極人臣!可你再看看,他們的行事,愚蠢吧?癡癲吧?像個古來大臣的體統(tǒng)麼?”
英祥怕他禍從口出,要緊斟了一杯酒過去塞他的嘴,自己笑道:“不說這些了!我聽說,當年沈確士先生贈詩給先生您,寫的是‘鄰翁既雨談牆築,新婦初婚議竈炊。’(2)有些話說得,有些話說不得。朝廷裡頭,滿蒙兩族都是入關時從龍的,皇上不偏心也不能夠呢!”
杭世駿突然擡頭,問道:“希麟,你這話聽來,你也是在朝廷裡供職過的的人吧?”
英祥驚得一抖,一雙竹筷都滑落到地上,忙俯身撿筷子定了定心神,起身已經換了從容的笑容:“先生何出此言?”
杭世駿發(fā)黃的眼白比平素睜得大了些,烏珠便有些銳色顯示出來,他用筷子輕輕一敲酒盅邊,自嘲地笑道:“我果然眼拙……使君英雄尚落筷,餘子誰堪供酒杯?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何來。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
英祥聽他把劉克莊的詞刪改吟來,卻恰合此情此景,臉色不由落寞。杭世駿似乎微醺,用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塗畫一番,突然又指著英祥大聲道:“唗!身不分明,掩藏避世,何苦來哉?”
“先生醉了!……”
“衆(zhòng)人皆醉我獨醒!”杭世駿又換了笑顏,“你來杭州時我就詫異,金_鱗_豈_是_池_中_物!呵呵,還是你明智!功名裡頭走一遭,不是脫胎換骨做了低微猥瑣之人,就是如我一般昏聵無望,聊度殘年……”
英祥聽到這裡,方始明白他並不是真的認出了自己的身份,暗暗鬆了口氣,但見杭世駿滿眼濁淚,傷心欲絕的樣子,心裡又爲他難過。一個人胸懷大志,卻蹭蹬如此,只怕也是至痛。而自己,曾幾何時不也是壯懷激烈,而時光消磨,造化弄人,經歷一場死生磨難,如今也未必就是徹悟,只是如縮頭龜一樣躲著不敢面見世人罷了。
正欲前去撫慰杭世駿,張氏已經從廚下趕了來,先責備杭世駿:“死鬼!噇好多黃湯麼!自己這副樣子不怕人笑,還弄得——”她沒有再說,拿塊手絹遞給英祥,帶著些歉意說:“不知他又和你發(fā)了什麼牢騷,大男人家,不作興哭的……”
英祥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流了淚,不覺大窘,但又有種說不出的心胸舒暢,訕訕然接過手絹擦了擦眼睛。張氏說:“要麼酒先收收吧。我盛粥給你們喝,還配了幾個下粥的小菜……”
作者有話要說: (1)此乃我遇到的真人真事。這官場,古今皆然。
(2)沈德潛勸慰杭世駿詩:上句用《韓非子》典,宋國有富人,院牆壞了,兒子說,不修好了,小偷會來,鄰翁也這樣告誡他,後來果然被偷了,這個富人誇獎兒子有先見之明,但懷疑鄰翁是竊賊。新婦指剛過門的媳婦,她不知道婆家的深淺,卻放言議論婆家飯菜水平高低。這兩句意爲,有些話在不同人的口中說出來會有不同的效應。乾隆自己說"宜泯滿漢之界"、"滿漢一體",滿人表示贊同,還可以;你一個漢人,插嘴說這類問題,本身就觸犯大忌,就像一個新嫁娘,以爲婆婆就是她的親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