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這十五年人生，細(xì)細(xì)算來，過得可謂是愜意痛快的日子其實並不多，然而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尚陽堡這段理應(yīng)辛苦悲酸的流配歷程，竟然是這麼多年來未曾感受過的快樂、舒心與幸福。
早上踏著露水來到山林間，此處人跡罕至，非常隱秘，只要吹起玉簫，自然會有個人來到身邊，彼此相視一笑，慕容業(yè)笑道：“如今竟白做了你的長工。”
冰兒笑道：“誰讓你搶著幹活來？”歡蹦如林間的小鹿，時而幫著捆紮柴火，時而摘著花葉往慕容業(yè)頭上亂插，逗他開心。慕容業(yè)雖皺著眉頭說“別鬧！”臉上的笑意卻遏不住，惹急了便捉過妹妹，作勢要打，其實只是輕輕在她腦門上彈一指甲。日上三竿，冰兒苦著臉道：“我餓了……”
慕容業(yè)看她果然瘦了一圈的小臉，有些心疼有些責(zé)怪，問：“早上沒好好吃？”
冰兒嘟著嘴道：“不好吃！天天不變樣的糜子粥，粗窩頭，還有老酸菜。胃口都吃倒了！”
“我在寧古塔吃了四年這些東西！你才吃了多久？”
“啊，那我得吃十年！”冰兒的算法和他不一樣，這下臉更苦了，“其他苦能忍，吃這些豬食吃十年，實在耐不得！”
慕容業(yè)冷笑道：“你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伸手在樹上摘下一串果子遞過來。冰兒揹著手不肯接：“我要吃肉！”
慕容業(yè)把果子丟進(jìn)自己嘴裡，邊說：“哪裡找肉給你吃！”邊四下裡搜尋獵物。其實媽媽山四處是寶，因著野生植被多，野生的動物也多，林子深處或有虎狼，這片卻只有些溫馴的小獸。往山裡沒路的地方多走幾步，就看到一頭傻乎乎的狍子，見人也不躲，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著人。慕容業(yè)輕輕抽出手裡的解手刀，背在身後靠近這隻狍子，臨到近了猛地向前一撲，一把抱住了狍子的脖子，狍子蹬腿想跑，慕容業(yè)眼疾手快，閃腰躲開狍子的後腿，就勢一抱狍子的腰腹，可勁兒地往地上一摔，狍子被摔得動彈不得，等反應(yīng)過來想要掙扎，已經(jīng)被慕容業(yè)一刀割了咽喉，彈了兩下腿就死了。
“這血大補(bǔ)，你來嚐嚐？”
冰兒搖搖頭又?jǐn)[擺手。慕容業(yè)笑了一聲，道：“到底是個女娃！遠(yuǎn)著點，我來整治。”
冰兒依言到旁邊整理木柴，間或瞥一眼慕容業(yè)這裡，他像個林子裡熟練的獵手一樣，用一把解手小刀，放血、剝皮、清理乾淨(jìng)，又挖了一個土竈，壘上石頭，薅了枯草，打著火石，旺旺地生起一堆火來，把狍子肉割成大塊，隨身的褡褳裡取了鹽抹上，串在樹枝上烤起來。
一會兒功夫，冰兒就聞到了誘人的肉香，許久沒見肉食的她不由口裡溼潤，涎著臉湊過去：“好香！”又誇慕容業(yè)：“業(yè)哥哥，你好厲害！”
慕容業(yè)臉上映著暖暖的火光，微笑也如這橙色的火焰一般柔暖，盯視著火上的狍子肉，好一會兒才把肉從火上移開，伸手撣掉外層的焦黑色，道：“饞得你！丟人不？——小心燙！”一臉藹然的笑，看冰兒捧著還在滴油花兒的肉淅瀝呼嚕大口嚼著。
冰兒吃得開心，轉(zhuǎn)過臉問：“業(yè)哥哥，好香呢！你不吃？”
慕容業(yè)說：“你吃飽了，剩下的就是我的。”自然地伸出手去，把冰兒鼻尖蹭到的一團(tuán)黑灰拭去。雖然除了鹽，沒有別的香料，但這樣的肉，這樣的場境，竟比宮裡的大宴還要吃得香甜痛快。冰兒幾回擡眼，隔著火焰上縹緲的霧氣，看到慕容業(yè)抱膝坐在地上定定地看著她，他的臉在蒸騰的空氣背後似真似幻地浮動，唯有眼睛中平靜、愉悅的神色那麼真切而分明，自他十六歲那年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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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飽了肉，就更不想動彈了。冰兒倚著樹倒著，慕容業(yè)嘆道：“這樣的懶婆娘！”沒奈何收拾了東西，幫她繼續(xù)砍伐。冰兒雙手枕著頭，問道：“業(yè)哥哥，你以前也經(jīng)常打獵嗎？”
“嗯。”
“你教我捉狍子好不好？”
“嗯。”
“其實我一點都不懶的！”冰兒見他忙碌，眼珠一轉(zhuǎn)道，“你瞧你外面的衣服，領(lǐng)子口都磨得不像樣子了！我才學(xué)的縫補(bǔ)，你脫下來我給你補(bǔ)補(bǔ)吧。”
慕容業(yè)未及多想，解開衣服給她，自己只著一件背心，瞧著林子裡面有棵好樺樹，便朝裡去了。
冰兒吃飽了狍子肉，也不想回去吃午餐，捧著慕容業(yè)的衣服。衣服領(lǐng)口傳來慕容業(yè)淡淡的汗味，卻讓她非但不覺得不適，反而有些說不上的平靜與安心。時光彷彿就停滯在那一刻，如此靜謐又如此溫馨。陽光透過樹陰斑斑駁駁地落下來，地上是厚厚的碧草，星星點點開著野花，冰兒專心穿針引線，縫補(bǔ)著手中的衣物。好一會兒，慕容業(yè)兩手提著兩捆乾柴過來，伸著頭一瞧就笑道：“你什麼手藝！把我好好一件衣裳，縫得皺巴巴的！”
冰兒嘟著嘴道：“夠好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縫補(bǔ)，像狗嚼過似的，也不嫌砢磣！還不謝我！”
慕容業(yè)撇了嘴露一個苦笑：“拿你沒辦法，謝謝啊。”
冰兒笑著把縫好的衣服丟到他懷裡：“去死吧！誰圖你這聲謝！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噁心人呢！”慕容業(yè)笑著把剛剛縫補(bǔ)好的衣服穿上：“好了好了，你主內(nèi)我主外，渾似一家兩口子：你縫補(bǔ)衣裳，我給你幹活！——瞧瞧，這些柴火夠你交差了麼？”
冰兒聽他佔便宜，跳起來在慕容業(yè)的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慕容業(yè)捂著胳膊“哎喲”叫了一聲：“女孩子練不得武，手勁賊大，將來誰做你男人還不得被你打死？”然後笑瞇瞇道：“我渴死了，水呢？”
“不給你！”話是這麼說，手上卻體貼地把水囊打開，直送到慕容業(yè)嘴邊，慕容業(yè)也不用手拿，就著冰兒的手大口大口地喝了個暢快，而後一抹嘴：“痛快！”
冰兒蓋好水囊，見慕容業(yè)外褂裡面的坎肩也磨得不像了，嗔怪道：“你也是！賄賂蘇里圖拿錢拿得刷刷的，可是自己連件好些的衣服都沒有，你每回就這麼寒磣地去給蘇里圖送錢？”慕容業(yè)不屑地笑道：“我來錢快得很，取些民脂民膏哪裡有什麼煩難！衣裳鞋襪，好壞不是一樣穿嗎？正兒八經(jīng)的，是去考秀才還是當(dāng)山匪？”冰兒勸道：“你又何苦總做這些刀尖上舐血的行當(dāng)？現(xiàn)在到處在緝拿你，還不收斂著，萬一……”
“萬一什麼？我走哪條路是活路？無論哪日死，都是我的本分，皺一皺眉，我就不配姓慕容！”慕容業(yè)道，“你又來了！如今恁的會聒噪！天天聽仁義道德聽多了，人都呆了。要是蘇里圖和那姓張的老孃們還敢那麼欺負(fù)你，叫我，直接一刀剁了他們！天下那麼大，哪兒待不了人？我們倆……”他說得口滑，至此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在擔(dān)心什麼，回頭看冰兒的表情。冰兒卻似乎沒有注意聽他的話，兩隻明亮的眼睛直盯著頭頂出神，慕容業(yè)也陪她往上看，原來頭上的樹上有一窩小鳥，大約是餓了，正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聲音嫩得似乎能掐出水來。
慕容業(yè)道：“喜歡麼？我去給你端下來。”
冰兒忙阻止他：“不要！人家好好的一家子，要你去端什麼！”
慕容業(yè)愣了一愣，冷冷道：“好好一家子被端了，還是稀奇事麼？”冰兒閃閃眼看他，果然神色裡多了幾分悲愴，見他伸手不知有意無意就要去撼樹，冰兒忙抓住他的大手：“別弄了。我們坐下來聊聊天好麼？”
慕容業(yè)算是對她言聽計從的，陪著冰兒坐下來，冰兒嘰嘰喳喳撿著有趣的事情說，終於讓慕容業(yè)把剛剛的愁懷一放，兩人聊些小時候的故事，雖似是久遠(yuǎn)之至了，然而說到一幕，便如同在眼前展開一般，令人心馳神往。午後天氣暖和舒服，樹林裡沒有其他人聲，鳥鳴蛙噪越顯得其間靜謐。冰兒覺得渾身放鬆適意，眼睛也漸漸睏倦上來，聲音也嬌柔起來：“業(yè)哥哥，我困了。”也沒有絲毫窒礙猶豫，把頭靠在慕容業(yè)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慕容業(yè)不敢有絲毫動彈，怕吵醒了冰兒，只是鼻端少女清新的香氣讓他心中如春草乍生一般被頂?shù)媒q絨地發(fā)癢，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漸覺冰兒的呼吸聲變得勻淨(jìng)，才稍稍回頭看她的臉：
陽光灑在她的面龐上，光斑到處，只覺得白膩紅潤，連細(xì)絨絨的汗毛都瞧得一清二楚，在陽光下微微閃著淡淡的金色光澤。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長長的陰影，不時輕微翕動，那陰影便也跟著顫抖，眼皮上淡淡的褶子，細(xì)高的鼻樑，和慕容家的兒女不大一樣，此刻看來，慕容業(yè)總覺得怎麼都看不夠，心裡把她的容顏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彷彿要深深刻在心底間一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冰兒的睫毛扇動了兩下，懶懶睜開眼睛，慵慵地四下一望，眼睛突然睜大了：“啊呀，太陽都偏西了！我睡了多久？”
“你緊張什麼？”
冰兒回頭，見慕容業(yè)正一臉笑意望著自己的臉，伸手推了他一把：“盯著我瞧什麼！”
“剛纔我就一直在盼，盼你的眼睛睜開的一瞬間。記得小時候，你的眼睛就跟黑白琉璃珠子似的，看到哪裡，光就帶到哪裡。如今……”他凝望著冰兒好一會兒，冰兒也直直地盯著她，眼睛裡盛著微微的笑意，似乎在問：“如今怎的？”“如今還是一樣的。”他緩緩說道。
冰兒側(cè)過身子，眼神潑辣地看著慕容業(yè)，試圖在他的眼睛裡找尋什麼，可找了半天只有當(dāng)年哥哥的寵溺——不管自己做錯什麼，永遠(yuǎn)都能夠包容的寵溺——冰兒突然心頭一酸，移開眼睛，定了定神又帶著笑看向慕容業(yè)的臉：“你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看你的手——”她執(zhí)起慕容業(yè)的手一字一句說道：“以前呢雖然也有繭子，不過還是挺軟的；如今糙得和樹皮似的。你看你的臉——”她的手略一猶豫，輕輕撫上慕容業(yè)的頜骨，聲音也變得比剛纔輕柔：“黑了好多，也——”也比以往剛硬了，下頜彷彿刀刻一般棱角分明，似乎永遠(yuǎn)都是緊緊地繃著。“還有你的眼睛……”冰兒輕輕撫著他的眼皮，慕容業(yè)的眼睛眨都沒有眨，定定地看著她，“眼睛和以前不一樣了……”
其實都不一樣了。
十年時光，無數(shù)悲苦、寂寞、傷懷、疼痛的磨洗，再不復(fù)十年前那個少年的天真和那個小女孩的單純。慕容業(yè)只是眼含笑意看著眼前的妹妹，二十六歲的人，眼神如耳順老人般蒼老，大悲大恨並未淡去，可是如今他卻決心忘懷，拋卻過往，只爲(wèi)空下一顆心，不再計較兩人之間也許隔著的血海深仇，也許隔著的千山萬水，也許隔著的阿鼻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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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回去，未免神色飛揚(yáng)，衆(zhòng)人淅瀝呼嚕喝粥，冰兒因著一肚子的烤狍子肉，還不覺得餓，馬馬虎虎吃了半碗就放了筷子。
張媽悄悄問蘇里圖：“蘇爺，她這些日子不大對勁啊！”
蘇里圖嘬了嘬那張尖嘴，若有所思地點頭。
晚上，張媽來到冰兒住的地方，卻不見人，李吳氏努努嘴道：“嬸子，她在隔壁呢！和胡家的丫頭走得最近。”張媽過去一瞧，竟是冰兒在主動向胡衍璧求教縫補(bǔ)衣裳的方法，真正前所未見！張媽手中原捧著一大疊衣物要給她的，此時心裡不由犯了嘀咕。好一會兒，她換了笑臉走進(jìn)去：“喲，這裡可熱鬧！”
胡家?guī)讉€人忙下了牀，屈膝爲(wèi)禮。冰兒看看旁人，沒奈何也蹲低了身子，隨衆(zhòng)叫了聲“嬸子”。張媽笑融融道：“冰兒你來，我有好事要告訴你。”
冰兒一聽“好事”，雖有些將信將疑，還是跟著出去了，張媽要套她的話，問道：“這幾日你老餓著，真是生受了！”
冰兒不由警惕，笑笑說：“沒什麼。——是什麼好事？”
張媽笑道：“你要不還回廚下去？說是唐太爺親自打了招呼下來呢。”她邊說邊細(xì)細(xì)觀察冰兒神色，見冰兒先是一愣，竟有些不願意的樣子，又微微撇嘴，似是並不把太爺?shù)亩鞯涠喈?dāng)回事般。果然，稍過了一會兒，回答便是：“不用了。張嬸子不嫌我砍柴的事做得不好，我也該當(dāng)吃這點苦。若是廚下沒有人去，我覺得胡衍璧做事情認(rèn)真，倒還不錯的。”
張媽不由帶了點冷笑：“你莫要得福不知！太爺他——也不是輕易爲(wèi)人招呼的！”
冰兒顯見的根本不以縣太爺爲(wèi)意，敷衍地說：“我明白了，改日見到太爺，我好好和他道謝。”
張媽不由色變，冷冷道：“憑你？！你也太拿大了！”停了停還不甘心，嚇唬道：“不是我嚇唬你，雖然你這流刑算不得死罪，但是到了這裡，性命不由天，更不由你，還不只由著縣太爺！若是這點你鬧不明白，將來有好苦頭要吃！”
冰兒不由不忿，道：“我又怎麼唐太爺了？我說了他一句壞話不曾？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情不曾？怎麼的就說得我欠了他一屁股債似的？”
張媽給她一噎，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冰兒自知自己嘴臭的毛病又犯了，如今人在屋檐下，這樣的環(huán)境裡自當(dāng)收斂。她也不是笨人，在爲(wèi)人處世上雖有些自己的倔性，不大願意輕易地屈服隨和，但宮裡廝混了這些年，看了那麼多口蜜腹劍，好歹也看得懂些。因而，雖然有些不大情願，她還是賠了笑道：“瞧我，就是不會說話，張嬸子別和我計較。”
張媽脣角抽搐了一下，甩了手走開了。
冰兒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李吳氏又在燈下做繡花鞋面，一針針一線線，熬得眼睛發(fā)紅，見她回來了，少有地出聲打招呼：“你回來了？”冰兒一愣，不知怎麼搭理她，“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過。李吳氏一根線繡完，把針在頭皮上擦了擦，換了淡綠色的線在鞋面上比了比，才穿針引線邊繡邊說：“我不過意！張媽也說了，以後你還是回廚下去，我呢，還是去浣洗，也不枉縣太爺照顧你的意思。”說完，特特地勾起眼睛，仔細(xì)地瞟著冰兒的神色。冰兒被她瞧得不舒服，道：“不用了，我喜歡在林子裡。”
作者有話要說： 蒼天啊大地啊，爲(wèi)什麼我這兩天打開都是164啊！抽風(fēng)還抽出新花樣來了！
好在用歷史文件夾居然還進(jìn)入了以前的管理頁面，我是有多聰明！O(∩_∩)O哈哈~
就不知大家看不看得見？
俺同事說看得見，悲催地jj就欺負(f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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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文一章，請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