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過去,開春不過是很快的事。
北京天寒,宮裡梅花一開,遠遠望著如紅雲團團綴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再過一個月,迎春連翹也綻出了黃花,樹木爆出嫩芽,金水河裡的厚冰消融,大家都知道,春天到了。
宮中最歡喜的當屬皇后那拉氏了。她踏進承乾宮,雖著一身玫紫的寬大袍子,仍能看出她已凸出得比較厲害的小腹,此刻自也比別人嬌貴些。韓嬤嬤一臉喜氣,接過皇后脫下的白狐肷的石青緙絲披風,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后跨過一尺高的門檻,嘴裡絮絮道:“娘娘小心!”
皇后笑道:“又不是第一胎,我有數的。瞧你見天兒緊張的!”
韓嬤嬤道:“娘娘這肚子尖俏俏的,一看就是個男胎!”她略略壓低了聲音:“皇上十一個阿哥,除卻已經歿了了的二哥兒和七哥兒,他……可是嫡長!”
皇后皺眉道:“這話也是渾說的!孩子還沒生出來,倒考慮這個!”韓嬤嬤低頭道:“是老奴想左了。”可她眼角,還是瞥見皇后脣邊淡淡的一抹喜色。見皇后坐在臨窗的條炕上,韓嬤嬤趕緊過去爲她整理衣服,玫紫色的軟緞,觸手細膩光滑,只在鑲邊處繡了幾枝薔薇,開得正好?;屎蟮溃骸坝逐I了,拿點點心去?!表n嬤嬤忙吩咐小宮女去備點心,殷勤地勸皇后多吃點。
皇后也不過吃了兩塊宮點,又覺得胃裡脹得難受,擺手叫收。閒閒道:“今兒這熱鬧看得有趣吧?”
韓嬤嬤會心笑道:“我看皇上氣得就快要傳杖了。我瞧這五公主心裡還是有那個賊子,不然,這麼多王公親貴,怎麼會一個都看不上眼?”
皇后道:“若說到這一層,她倒也算個情癡?!?
“就不知道是不是……”
皇后瞥了韓嬤嬤一眼:“有的話亂傳不得!——她如今不住在我承乾宮裡,果然多爲我去了黴運,也不過伺候了兩回,就有了身子。只不知令妃那裡,久久不孕的,有沒有恨得牙癢癢?”
韓嬤嬤笑道:“那時不是那蹄子在皇上面前賣好兒,說想撫養麼?如今遂了她的心願,就是有苦處,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了?!?
正笑嘻嘻說著,乾隆身前的小太監如意過來傳旨,原來是乾隆議完事要來承乾宮,因皇后有娠,特命不用到宮門迎接?;屎竺四昧藘蓚€銀錁子賞了如意,如意打眼一看,起碼是六兩,喜上眉梢,笑道:“娘娘這麼厚賞,奴才怎麼敢當!”皇后笑笑道:“拿了買點吃食?!比缫鉂M臉堆笑,弓腰道:“奴才謝主子娘娘賞賜!”又道:“主子娘娘遇喜,皇上高興得什麼似的!今兒到軍機處議事前,就吩咐了要來看看娘娘,囑咐娘娘好好安胎,並說,份例裡有什麼不足的,只管提,這是大清國的嫡子,決不能怠慢了?!?
他只撿著好聽的編,說得皇后喜不自勝,又叫把剛剛用剩下的點心如數賞了如意。如意滿載而歸,得意洋洋離去了。
坐到妝臺前,打開八寶楠木的妝奩,銀閃閃的西洋玻璃鏡中映出皇后那拉氏腴豔的容顏,皇后拿抿子抿了抿漆黑的鬢髮,又加了一枝紅寶石珠花,珍珠潔白,鏡中人的竟絲毫沒有遜色,許是懷娠的緣故,皮膚白膩紅潤,如二八歲的少女一般,只是眼角略有幾顆淡淡的斑,韓嬤嬤遞來紫茉莉籽磨的香粉,皇后略在眼角抹了些,那些斑恍然不見,唯有那一雙杏眼,波光流沔。
皇后妝畢,牆角的大自鳴鐘已經走過了半圈,門口的小太監進來道:“皇上那邊傳旨過來,一會子就到。”
皇后道聲“知道了”,韓嬤嬤悄悄道:“可要出去迎接?”皇后看看自己新染的指甲,是漂亮的梅紅色,襯得雙手修長白皙,漫不經心道:“皇上都說不用到宮門迎接。我這會子也確實有些乏,就懶懶吧?!?
兩人又說些閒話,小宮女進來傳話,說皇上已經進來了?;屎筮@纔在韓嬤嬤的扶掖下,下炕到門邊等候。見乾隆踏進來,皇后滿臉帶笑,蹲下身請了個安,乾隆忙把她扶起來,溫語道:“日常見的,這麼多禮做什麼,何況你又有身子的人!太后都說,平常肅一肅便罷。跟朕還……”見自己言語間,皇后的臉竟如二十年前初進潛邸時那般緋紅,竟有些詫異,須臾卻明白了,倒是心尖一酸——二十年前她纔是十三歲的小女孩,嬌俏慧黠,而如今她母儀天下,自己的心卻容不下她和其他人了。
乾隆瞥見一邊是宮女剛送上來的茶,掩飾地端起喝了一口,茶倒是溫涼適口,只是少一分香氣。
皇后見乾隆飲茶,忙上去爲他除了冠帶,柔聲道:“如今也有些熱上來了,天鵝絨的冠子只怕也有些熱了。”乾隆道:“你坐——沒到時令,用玉草還得些時候。今年熱得早。你近來身子還好?”他仔細打量了一下皇后面色,笑道:“氣色倒好的?!?
皇后一笑,頰邊兩團梨渦——正是當年乾隆最欣賞的。皇后笑道:“我整天又不操心,只管吃睡養著。這段臉上都圓了?!鼻⌒Φ溃骸澳阍瓉硖荩故歉粦B些好看。”見皇后又臉紅,倒也覺得好笑,道:“不過馬上你也閒不起來了。宮裡爲四阿哥五阿哥,還有五格格指婚,接下來操辦起來都是累人的事兒?!?
皇后道:“正好說起五格格,今兒在太后那兒,她……我聽了都心驚。”
“你別理她!”乾隆說著冰兒便心煩,又端起茶喝了兩口,眉頭已經微微地蹙了起來,“說了這個也不好,那個也不好,跟她說總歸要指配蒙古的,竟然頂撞朕,要終身不嫁。唯恐別人看不到她的笑話!”
話是這麼說,冰兒絕然的神色還在他眼前,連太后都說不出話來勸她。自己事後也偷偷問她,是不是還在想慕容業,她只是凜然道:
“沒有!他已經不在了!”
當時看到冰兒的臉上,並沒有哀傷,也沒有悲痛,只是似乎臉頰上每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唯有透過她的眼睛,似乎還能略微瞧見端倪:她沒有哭,眼睛卻是紅紅的,一眨都不眨,彷彿在用盡全力控制住內裡的傷悲,那被突然翻出來的、揭開來的、血淋淋的傷疤,伴隨著硬被埋藏下去的、徹骨的痛楚。
他知道,她還無法接受任何人。只是,她已經十六了,二八好年華,大多數公主已經出嫁,至少已經指婚,自己女兒不多,大家多少雙眼睛都在看著這位金尊玉貴的公主將下嫁誰家,又是那個蒙古親貴可以獲此榮寵,成爲皇帝的乘龍快婿。
皇后見乾隆的臉色一下變了,暗自失悔,只好勸道:“慢慢勸,總勸得回來。倒是皇上可以先看著點,誰家的男兒配得上我們五公主?!?
乾隆勉強笑道:“這是自然,她發瘋,朕不能陪著她發瘋。四阿哥五阿哥的福晉,也從八旗的秀女裡頭選吧,你瞧著點,家世要好的,人也要端莊有懿德的。朕過了端午就要到承德,今年蒙古幾家王公要來大朝,西邊形式也有變化,朕要和他們好好籌劃籌劃。你有身子的人,只怕也是在夏天臨盆,這次就不隨駕了,以後機會還多得是,???”
皇后雖然知道乾隆說得有道理,心裡還是有些發酸,強笑道:“皇上爲臣妾打算,臣妾焉有不知足的道理?!?
又坐了一會兒,乾隆起身要走,皇后忙命韓嬤嬤扶著,要送到門外,乾隆道:“這有什麼好多禮的!你在屋子裡好好養著,天氣好就到御花園裡走走?!被屎髱е舌粒吐曊f:“皇上要去行宮,臣妾這會子多看兩眼皇上,也是好的。”
說到最後,聲音越發低不可聞,乾隆失笑道:“這不還有一個半月還多麼!瞧你!”忍不住伸手輕輕點了點皇后的額頭,見她乜著眼睛瞟過來,又是心軟,道:“你不怕吹了風,你就和朕一起吧。”
到承乾宮門外,乾隆上了步輦,皇后肅身行禮,見隨侍的人裡竟沒有如意,隨口道:“今兒傳旨來的那個小太監,倒挺機靈的,怎麼不見?”乾隆乾笑一聲,也沒有解釋,只道:“回去吧。外面風大,也有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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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嬤嬤邊幫皇后卸妝邊低聲道:“打聽到了,說是御前多嘴,被皇上下令責打了三十板子,打得血淋淋的,給了半個月的假養著了。”
“御前多嘴?”皇后皺著眉頭聽了,心裡不免有疑,從鏡中見韓嬤嬤神色有些慌張,又有些落寞,更是疑竇叢生,冷冷道,“你也來騙我!”
韓嬤嬤連呼冤枉,又勸皇后不要心煩多想,左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太監?;屎笞约合胂?,卻明白了,眼神一峻,旋又黯淡下來:“你不說,我也明白,那孩子多嘴,在我面前亂拍馬屁。他卻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歡聽的就是‘嫡子’二字!”想想心酸,差點落下淚來?;诺庙n嬤嬤連連勸道:“皇上未必這麼想。何況,您畢竟是皇后,皇上喜歡聽也也罷,不愛聽也罷,這孩子生下來就是嫡子!”
嫡子又如何?自乾隆十二年七阿哥早殤,乾隆諭旨裡的意思,不欲嫡子繼承大統,恐遭天譴。孝賢皇后在時尚且這麼說,自己這兩年看似受恩寵,其實自己也知道遠不能與孝賢皇后當年比肩,甚至都不能和歿了的慧賢皇貴妃相比,如今就是生了嫡子,又排在乾隆心裡什麼位置?真真不可知!而想來就是心寒!皇后不願意順著這個話題再往下談,擺擺手止住了韓嬤嬤的話頭,又問:“今兒是哪宮的侍奉皇上?”
“還不是景仁宮那位!”
皇后輕輕咬咬脣,淡淡笑道:“包衣家的女兒,能有今日,也甚是不易。只是到底福薄了些,還沒有生個阿哥出來?!表n嬤嬤連忙應承道:“就是這會子就有了,也排在我們十二爺後頭?!被屎髤s一點沒有高興的神色,邊通頭髮邊道:“有什麼!誰生的,還不是都得叫我額娘?”韓嬤嬤覷了覷鏡中皇后的臉色,想說什麼也沒說出來。
養心殿西圍房,乾隆給命名爲“燕禧堂”,素來是妃嬪侍奉皇帝的地方。近日,令妃的綠頭牌屢被翻起,惹得後宮人等都暗暗又嫉又羨。嬪妃侍寢,歷來不許過夜,羅帳如水,煢煢燈光微微地透過來,在綢子的帳面上投了一個偌大的光暈。令妃服侍完畢,聽得身邊乾隆的呼吸漸漸勻淨,道他已經睡著了,自忖不得違了規矩,忍著身上的酸脹不適,取過散丟在一邊的裡衣輕輕披上,欲待穿上那件水紅的襯衣,卻發現已經蹬落在牀前腳踏上,遂探身去撿,身子剛一動,便聽見乾隆沉沉的聲音從後頭傳來:“怎麼了?”
令妃忙回身道:“吵著皇上了?”見乾隆仍是閉著眼睛,猶豫了一下道:“剛撿衣服來著。臣妾該告退了?!鼻s伸出一隻胳膊,輕輕環在令妃腰間,聲音喃喃似囈語一般:“急什麼!陪朕再躺會兒。”令妃回身,昏昏光下,只見身邊這個男子脣邊略帶一點笑,臉頰明暗分明,五官尤顯得俊秀,眼睛閉著,便不似平常那般目光透亮,叫人不敢逼視,此時倒似個大男孩,慵慵懶懶地躺著,長長的黑色髮辮蜿蜒在胳膊上,胳膊上的肌肉雖不顯塊壘,線條卻流暢俊逸,結實有力的樣子。令妃忍不住心中的愛意,伸手偷偷撫了撫乾隆的髮辮,順勢躺下,凝視著乾隆眼皮上一道淺淺的褶子,冷不防他的眼睛突然睜開,倒唬了一跳。
乾隆笑道:“幹什麼?”
令妃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瞧皇上……”
“瞧出什麼沒?”
令妃“撲哧”一笑,說:“人都說五格格長得像孝賢皇后,我覺著五格格的眼睛倒是和皇上類似得緊。”
乾隆淡淡一笑:“像朕麼?她眼睛似乎倒沒有小時候大了。她第一次回宮的時候,你還沒進宮呢!那眼睛烏溜溜的,就跟御苑的小鹿一樣,似乎隨時都會逃開。如今長大了,翅膀到底硬了,和朕說話也不似小時候那般直來直去,漸漸隔了一層似的?!绷铄匀灰仓澜裉煸缟系墓?,都道乾隆氣壞了,此刻也不敢多提冰兒的事,倒是乾隆自己,彷彿打開了話匣子:“她要是不回來,也就罷了;要是回來,朕不那麼在意,也就罷了。偏生是個磨人的主兒!朕這一輩子,要說拿誰沒辦法,大概也就是她了。今天早上真氣得恨不得扇她兩耳刮子,瞧那個神氣,彷彿普天之下的人都欠了她似的。想到先頭皇后,又下不去手。慕容業的事,真真叫作孽,殺了也叫斷了她的想頭。”
令妃想了想說道:“皇上的苦心,五格格將來自然會明白。她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慕容業小時候是她的哥哥,後來又舍了命救她,要她這麼快忘記,也是難事。倒是能遇到她自己的良人,或許漸漸把不在的忘記了,也未可知?!?
乾隆若有所思,卻也沒有說話,只是閉上眼睛,終於又呼吸平緩,漸入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內容會比較平淡。
其實這種內容更容易卡文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