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早飯,見太陽晴好,冰兒把被褥捧到外頭晾曬,她行走已經有些艱難,也擔心肚子裡胎兒的安全,動作總是儘量放輕放慢,顯得很是笨拙。鄰家婦人見她不便,二話沒說上前來幫忙,冰兒誠心謝道:“怎麼好意思麻煩你?”
那婦人一副伉爽的神色,笑道:“小事一樁!你我鄰里,生來是該互相幫忙纔是的。”仔細打量了兩眼冰兒,笑得更歡脫:“大家都說我們院子裡來了個極俊俏的堂客,我一直沒有好好瞧瞧你,今日瞧了,果然是的!”拉起冰兒潔白修長的手,“嘖嘖”讚歎道:“真是!我還沒見過這麼嬌嫩的手呢!”
冰兒頗有警惕心,不動聲色抽出手,也端詳了一下眼前人:大圓臉,豐滿得顯得有些發胖,鼻子嘴都長得粗糙,唯有一雙眼睛,雙眼箍下含著一汪水似的,瞟過來時帶著含嗔的笑意,讓人心不由一跳。冰兒帶著儀節性的笑容問道:“姐姐住在哪一間?”
那婦人指了指,冰兒一瞧,不正是自己隔壁那家?日日都有意無意能聽到壁角的!她暗道慚愧,來了這許久,自己還習慣性地不大愛出門,果然是富貴威嚴的生活過慣了!不過想到晚來這鄰家的夫婦倆或是歡愛、或是打架的種種情形,覺得有些忍俊不禁,硬是忍著笑意肅容道:“原來是隔壁隔的鄰居!”那婦人說:“可不是!你婆家姓博,孃家姓什麼?”
冰兒忖忖說:“姓金。”
“外地來的?”
“嗯。直隸來的。”冰兒把和英祥早套好的話說了一遍,“家裡災荒,不得已逃難到這裡。”
“我瞧你倒像大戶人家的奶奶!”那婦人爽朗笑道,又瞧她一雙天足,才困惑地搖搖頭說,“不過大戶人家的奶奶,倒沒有不纏腳的。”
兩人既聊開了,不妨一邊做事一邊隨便說說話,那婦人夫家姓陳,隨常在縣城裡一些中戶、大戶裡走動,有時幫幫傭,有時也拉拉縴,還會收小抱腰(1)。冰兒一聽,這不是“三姑六婆”的行當?她與之接觸極少,只知道以前在王府,福晉是不大肯讓這類人進門的,都道是名聲不好,不許家中婦女沾惹。不過再想想自己現在,也不過一個貧婦,沒有瞧不起人家的資格,然而自然存著些警惕,話裡也頗爲收斂。
這陳氏畢竟是常年在外頭混的女人,說起閒話來半日都不帶停的,那雙眼睛眨啊眨的,嫵媚得緊。站得久了,她忍不住要坐坐,隨意坐在青石凳子上,突然臉色一變,直跳了起來。冰兒想起晚來他們隔壁的異動,聯想起來不由又想笑。陳氏倒不怎麼怕羞,嘴裡“殺千刀!篤棺材!”地罵了幾句,揉揉臀部不敢再坐,極爲自然地說:“昨日他又發瘋,打得老孃半死!”
冰兒道:“若是傷得厲害,還得用些藥纔好!”
陳氏道:“說是雞蛋清去青紫,不過有那個閒錢糟蹋雞蛋,還不如熬兩天就罷了。”
冰兒笑道:“韭菜搗爛敷,或是蔥白搗爛敷,都很快消退腫痛的,也不費錢。再不然綠豆磨了細粉,拿水調了也有用。”
陳氏那雙既亮且活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笑道:“如此,我回去倒要試試!”又湊過來問:“你會醫啊?”
冰兒矜持道:“略通一點。”
陳氏若有所思點點頭說:“這倒好得很!我走過幾戶人家,太太奶奶們有些不好啓齒的病,羞於叫郎中看,都問我哪裡有好藥婆,你若真有些驗方,或是會診脈,倒能賺他個幾文零花。啥時候我帶你走。”
那自己豈不也加入了“三姑六婆”的行當,冰兒張著嘴不知是不是該答應,陳氏已然笑道:“傻妹子!裡頭門道多呢!掙錢的法子有的是!你只管跟我走,我包教得你會會的!”
果然,不過兩天,陳氏就神秘兮兮地來敲門了:“縣裡王財主家的少奶奶,前次小產後調養不佳,有些下漏的毛病,你會不會看?人家請了幾個郎中都不頂用,病急亂投醫,只要會治,答應給兩百個錢的診費呢!你要是有熟識的藥鋪,連檔起來可以好好賺他一筆!”
冰兒見家裡簡陋的樣子,又想起自己馬上要生,英祥雖說現在天天能帶錢回來,但萬一遇到個三災六病的,豈不是吃了今天沒有明天?自己現在大肚子,若有人想劫色,也會忌諱,倒不妨出去跑跑,也是多一條掙錢的路子。她素來大膽,又不怯場,當下換了衣裳就跟著陳氏走了。
到了王財主家,給少奶奶診了脈,也沒啥大妨礙,不過沒有連檔的藥鋪,開了方子出來,人家還有些將信將疑,只肯給了五十個錢就打發走了。冰兒心道雖然錢少,但自己也未曾怎麼費事,也還挺歡喜的。過了幾日,王家少奶奶又喚她去複診,說用了方子纔不過五七天,下漏的毛病明顯好了,此外還有些婦科的毛病,請一總再瞧瞧。這次的診金一下給到了一百文,不僅如此,恢復了健康的少奶奶心情愉悅,把自己不怎麼穿的衣裳,並一些小孩的衣服一併打包送給了冰兒,又留了飯。席間,王少奶奶感嘆道:“我這個毛病,郎中、藥婆,也不知道請了多少!不管用不說,淨坑我的錢!今兒叫用人蔘,明兒又是當歸,吃下去都有好幾斤!可如同潑在石頭上一樣,糟蹋死了!還是你實在,藥到病除!”
冰兒笑道:“我原先讀過一些醫書,不過還從未做過藥婆。其實醫理貴在對癥,少奶奶現在是個陰虛的癥狀,一味地加補藥,哪裡受得住!”
少奶奶心悅誠服地點頭說:“可不是麼!以後我這裡有個頭疼腦熱的,也都請你來好不好?我看你人也端莊大方,也瞧著正氣,不像他們似的一臉鬼鬼祟祟的死相!”
冰兒的名聲漸漸傳開,一些縣裡大戶人家的婦女們要瞧病,都曉得有這麼個新來的大肚子藥婆,爭著請過去。冰兒雖則有些辛苦,心裡倒很歡喜,一日和英祥笑道:“你看看,你每日家那麼辛苦,掙的也不過和我差不多。還不如我養你好了。”
英祥笑著擰了她臉頰一把:“我如今是‘英俊沉下僚’,不過還輪得著你來揶揄我了?”他見冰兒“咯咯”笑著,把頭藏到自己懷裡,摟著她正色道,“不過,陳氏等這些三姑六婆心思太過活絡,光挑你掙錢,我總覺得她好心得過了頭。人家說‘醜妻是寶’,你這麼漂亮,我心裡其實真有些擔心呢!”
“放心!”冰兒笑道,“我闖蕩江湖也好些年頭,什麼人沒有見過!”
英祥說:“這話雖然是。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以前在御前,人家雖不敢作弄我,但我瞧見那些富貴人家間的傾軋也真是不少呢!小心爲上吧!”
兩個人正在吃飯時,門扉被輕輕敲了幾下,英祥起身開了門,見鄰居陳氏正倚著門框站著,見英祥時不由站直了身子,閃閃眼睛望望他,突地一笑,也不理睬,朝裡間的冰兒朗聲道:“我可聞見了,在吃什麼好的?我挑你這條掙錢的路子,你也不謝謝我?”自說自話就進了門,風擺楊柳一般扭著那有些粗的後腰進了房子。
英祥和這樣的婦人接觸得極少,見她這樣,先是愣了愣,再是無奈地笑了笑,隨著進了門。冰兒起身讓道:“可巧!我們也才吃呢!你不嫌棄,坐下來一起用點?”
陳氏聞了聞,說:“香呢!拿湯骨熬的蘿蔔?”她倒是一點不怯,坐下來一副“等飯”的模樣。冰兒拿來一副碗筷,又盛了一碗米飯,笑道:“只拿一頓飯來謝你,倒是我們過意不去呢!”
陳氏笑道:“那我就來多吃兩回!”那雙眼睛瞥見英祥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眼睛在他臉上一勾,笑道:“咦?你不過來坐?咱們這種人家還講究什麼?又不是那些讀書的大戶,又是不同席,又是不同坐什麼的!”
英祥無奈,掇張凳子靠著冰兒那邊坐著,嘴裡客氣一下說:“我們自然不是讀書的大戶人家,你別見笑!菜不好,你不要嫌棄,多吃些!我要代拙荊謝謝你呢!”
陳氏“噗嗤”一聲,似乎要把嘴裡的湯都給笑噴出來一般,水汪汪的眼睛又在英祥臉上一繞:“‘拙荊’?我只在盧鄉紳家聽到過這種文縐縐的說法!”大方落落吃了一會兒,轉臉對冰兒道:“我吃得差點忘了!明兒個我就是要到盧家幫傭,恰好他們家三奶奶身子骨有些勞乏,想請人瞧瞧脈息,你好好去敲她一筆,她們家有的是錢!在蘭溪城裡比縣太爺還威風三分呢!”
她吃完了飯,沒事人一樣掏塊手絹擦擦嘴,倚著椅背四處打量一番,見天色暗了下來,才告辭說:“我該走了,不然家裡那個死鬼又該找我的麻煩了!”她又瞄了英祥一眼,嫵媚一笑,揮揮手帕又一次說:“我走了啊。”英祥聽她的意思是等人來送,忖著冰兒此刻有孕不便,只好自己相送,到了門口,陳氏故意吃驚打怪地在英祥胳膊上捏了一下:“啊呀,這麼冷的天,你穿得不多嘛!”又見他袖口有點綻線,輕聲道:“啥時候我給你縫下?”
英祥不動聲色抽開手,笑道:“多謝你的照應了!”
陳氏低頭垂眼一笑,終於擡頭一瞟低聲說:“小兄弟,我也願意照應你……”
“多謝了!”英祥神色平淡,語氣峻然,見陳氏走了兩步還欲回頭看自己,乾脆轉身帶上了門。
回到屋裡,冰兒略含醋意道:“怎麼樣,這個陳氏夠嫵媚吧?”
英祥上前點點她的腦袋道:“還不是你惹過來的!”又說:“長得那樣,也來跟我賣弄風情!她還不如……”
“還不如藍秋水清秀是不是?”冰兒邊拾掇碗筷邊說,“不過,你這陣正好無處瀉火,不漂亮怕什麼!好女人賴女人,下頭還不是一樣?你看她眉梢眼角,都是恨不得把你吞下去的神色。”她伸手報復似的在英祥長著硬實肌肉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英祥笑著坐在她身邊,撫撫她的臉蛋說:“你還是不放心我!這樣的女人,別說我根本無心,就是有心也不敢沾染。倒是你也小心她些!雖然現在妊娠,但若是落了賊人的眼,也不知將來會出什麼事情。現在咱們這個境地,讓你大家奶奶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做不到,不過也是小心爲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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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早,陳氏就來找冰兒,說是一起去盧家幫忙。陳氏是一雙小腳,不大走得動遠路,於是英祥出門給她們一人喚了一頂便宜的滑竿,吩咐轎伕小心伺候,送她們到城裡最富貴的盧家去。
此時已經到了初冬,天氣漸漸寒冷起來,南方的氣候雖然不像北方一樣動輒冰封千里,雪大如席,但是南方空氣中溼氣重,冷得陰寒,也是很難耐的。滑竿上頭沒有遮風的罩子,雖則這天霞光滿天,但早上時有風,兩個人在滑竿上吹得瑟瑟發抖。好容易到了盧家門口,正門是黑油大門,兩個門房坐在條凳上縮著脖子搓著手。她們倆卻只能走旁邊的小角門,亦是黑油刷的,在正門口還不覺得門面有多大,到了角門那條路上才能看見屋子進深極長,裡頭鋪排氣派,還帶個小花園。
陳氏咋舌道:“我上次到盧家,是去他們在郊外的別墅,沒想到這裡頭也這麼氣派!”又勸慰冰兒道:“你別怕!雖是有錢人家,也不會吃人!”
冰兒根本沒有畏怯之意,笑笑不答話。
門裡出來兩個三十多歲的媽子,穿著綢子面兒的棉襖,鼻孔朝天的樣子說:“三奶奶說先去她的院子裡,這兩天要進臘月了,忙得很!誰是來幫著翻修皮襖的?誰是來給三奶奶請平安脈的?”
陳氏忙上前應了,兩個媽子審賊似的打量了她們倆一會兒,點點頭走在前頭,還不時回頭吩咐道:“仔細些,這裡門戶嚴謹,走錯了地方可是打死不論的!”
兩個人在裡頭走迷宮似的走了好一會兒,才進到一座院落裡,此時正房裡門簾掀著,幾個大小丫鬟川流不息捧著熱水、飯食進出伺候著。那媽子道:“等著!”進去通報了。陳氏擡起走得痠痛的小腳揉揉腳踝,四下望望道:“我的個娘誒!你看看這雕飾!這刷漆!這簾子!嘖嘖!有錢人真是不一樣!”又湊到冰兒耳邊說:“這盧家根基極深!家裡幾代都出了舉人進士,還有在朝中做官的,據說背景硬得很!所以現在的盧家太爺,雖然在鄉野裡安享天年,但說句話出來,別說縣裡,就是州府上也要陪著笑聽的!小輩裡最出息的就是這三房的小爺,好像名諱叫做盧寶潤的,十年前就進了學,明年還要參加鄉試,若是再中個舉人,那可是乖乖了不得!”
正說著閒話,裡面一個媽子走出來說:“少奶奶吃好早飯了。叫你們倆進去先看看。”
兩個人從青色錦緞簾子下呵著腰過去,裡面一陣暖香,一位穿著石青色繡花大襖,繫著大紅綾子百褶裙的二十歲許富貴婦人正捧著蓋碗喝茶。許久才擡擡眼皮子道:“來了?”
陳氏趕緊上前福福身請了安,一臉諂笑道:“三奶奶安好!”
那三奶奶又擡擡眼皮瞟了兩個人一眼,見冰兒不動聲色,不過蹲身亦是一禮,倒也挑不出錯處來,只覺得她粗服亂頭,那張臉卻明媚得如春日陽光一般,肚子挺挺的,身體卻不見胖,站得筆直在那裡,不似一般的女子羞澀畏縮。三奶奶不知何由心裡有點不敢輕慢的怯意,點點頭只對著陳氏說:“上回在別墅倒也見過你,你的手藝還不錯。前兩回薦給我的幾個人也還好。一會兒讓她們帶你去看哪些要翻修。這次的藥婆——”她終於正眼看了看冰兒,帶些似是寒意的笑道:“聽說治病的本事好得很,沒想到長得也好啊!”
冰兒笑道:“三奶奶誇獎了!治得好不好,這會子不敢多說,等方子開出來,三奶奶吃下去,纔敢領這個‘好’字。”
三奶奶放下蓋碗笑道:“瞧你說話,是見過世面的,不像上次那個藥婆聲音和蚊子哼哼似的。聽你的口音,是外地來的?家裡男人做什麼營生?日子可還過得?”冰兒一一答了,三奶奶瞧著她的面容,有些羨慕也有些妒意,不言聲朝旁邊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趕忙把墊手腕的脈枕墊好,三奶奶由著丫鬟輕輕捋起層層鑲繡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腕子,又褪下腕子上的金鐲子、玉手串和間隔其中以防玉石被碰壞的銀鑲藤圈,陳氏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冰兒坐在三奶奶對面,伸出手準備診脈。
一邊一個大丫鬟毫不客氣道:“坐哪兒呢?你以爲這是你家呀!”
冰兒伸出去半截的手頓在空中,回頭見那丫鬟一臉不快,她雖然現在比以往能隱忍了好多,但骨子裡的倔強和傲慢還在,翻翻眼睛問:“那我該坐哪裡?難道站起身彎著腰診脈?診不準你負責?”
那丫鬟大約還沒受過外人的氣,呼吸都牽得胸脯起伏起來,指指地上的腳踏道:“上次來的婆子都是坐在這裡的!我們這是什麼人家?你沒打聽清楚麼?”
冰兒冷笑道:“那你應該和宮裡比,宮裡的御醫請脈,還得跪著呢!”
那丫鬟幾乎要抖起來,正欲說什麼,到底還是三奶奶涵養好些,回頭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這樣鬥嘴,很有規矩麼?人家不懂我們的規矩,也就罷了。”微微一笑示意冰兒繼續。冰兒覷她神色,雖然在笑,但必定是不快的。她以前又何嘗是受氣的人,頓覺心裡窩囊,想著錢的面子,努力調息,仔細爲三奶奶看脈。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冰兒才道:“三奶奶陽虛宮寒,還帶些肝鬱。想必平時裡怕冷,睡眠晚,易做夢,月事也不大順暢,肚子會痛。而且——”
她這裡欲言又止,三奶奶反而不忌諱,見她一語中的,不由有些悽楚,道:“你說得都是!我也不怕人知道,求子的方子吃了多少下去,還沒有用處。你給我調調看。”
冰兒道:“可以,不過這個關係體質,不是三五天、幾服藥就可以調過來的。而且肝鬱陽虛,也多與心境有關。郎中治病難治心。”
三奶奶更是愣住了,大戶人家,多少人羨慕,其實裡頭的委屈又有誰知道!正想說句什麼,突然外頭婆子道:“三奶奶,三爺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收小抱腰都是指接生中不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