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大令暫緩行刑!聽我一言!”
邵則正一皺眉,瞪著堂下道:“本官令出,誰在攪擾公堂?!”
英祥排開衆人,進門跪在堂前道:“小人冒犯!實在有話不吐不快!”
邵則正聽他談吐頗爲文雅,定睛一看,來人額發簇起寸許高,被夏季太陽曬得黧黑的皮膚,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短打衣衫,又不由皺眉,靠坐在官椅上有些不耐煩地問:“你是有不服氣嗎?”
英祥在御前的時候,六部裡都經常跑過,有時閒來在刑部聽書辦們講各種案例,對律例倒不是一概懵懂;且得到過乾隆指點,頗曉得些與官員們行事打交道的道理,聽邵則正口風不對,要緊先哄得他開心,於是就地一磕頭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碼頭的腳伕,名叫博英祥。堂上這婦人是小人_妻子,婦道人家不懂事,太爺合當責罰。只是官法沉重,叫弱女子難以承受!太爺恩察,望能體恤!”
他說話清楚明瞭,且有理有據,不胡攪蠻纏,和前頭蠢笨自負的王德比起來不啻天壤,立時叫邵則正有了好感,直起身子問道:“這麼說,你是準備收贖?”
王德一聽,已經不服氣地叫起來:“太爺!雖然她是婦道人家,但做出這樣可惡的事情來,還許收贖,以後若是婦女們都學得這樣潑悍可還了得?我瞧她打人時健壯得很,一頓板子就是該當她受的!”英祥心頭憤恨,但暗想自己窮困,收贖的銀子雖然不多,可是也交不起,不能再與王德多糾纏,眼角瞥見邵縣令也是一皺眉,趕緊搶著時機磕頭道:“小人家貧,無隔宿之糧!不敢求大令開恩赦免,也無力交收贖的銀子。但請網開一面,讓我代替受刑!”
受刑從無代替的道理,可邵則正見英祥目露哀色,想著他剛剛喪子,說話又如此謙和雅緻,實在起不了駁斥的心思。正在躊躇間,見這男子只是一個勁地向堂上磕頭,他不由道:“好了,你先別磕了。”英祥擡起頭時,額頭青了一片,眼中隱隱閃著淚光。
冰兒早已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中,見身邊這個男人,曬得黝黑,一臉滄桑,全然不似當年面如冠玉、風流倜儻的小王爺。她和他一起生活了這些年,也如火如荼過,也嫉妒吵鬧過,也生兒育女、同甘共苦過,也兩情冷淡、互不理睬過,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感受到,原來世間情感,還有一個詞叫“相濡以沫”!她泣不成聲道:“英祥,你別管我。我沒事的!”
堂上邵則正,見這對小夫妻痛哭流涕的樣子,只道他們傷心害怕,卻不能明白英祥心中的歉疚和冰兒心中的感動。邵則正輕嘆了一聲對冰兒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念你是初犯,又是婦道人家,今日也不笞責了。按收贖的例把銀子繳納進公中;退賠搶奪慶康藥鋪的錢,賠償王德治病的銀錢,再登門磕頭道歉。”
王德高叫道:“太爺!那幾味藥又值幾個錢?小人被毆打成這樣,就賠幾個錢磕頭了事,小人萬難服氣!”
邵則正心頭火起,厲聲道:“既然不值幾個錢,你好歹也是懸壺濟世的人家,就不能贈藥救人麼?人家兒子喪命,你也沒有同情之意麼?何必非要婦道人家挨頓官法才足意呢?”
王德仗著背後勢力,毫不退縮:“太爺,一碼歸一碼。小人好歹沒有犯大清律;她既犯了律法,自然該以律法從重處置纔是。”
英祥道:“那你還想怎麼樣?聖人未以鞭撲治天下,所以許老弱婦幼收贖,就是憐惜弱者的意思。何況當此盛世,豈有可以減輕,反而濫用重典的道理?”
邵縣令心裡一動,這個碼頭扛包的漢子說出話來文縐縐的,引經據典竟又毫不偏頗,邵則正問英祥道:“你會寫字麼?”英祥一愣:“會。”
邵則正道:“你將此事原原本本寫來,寫得好,便許你收贖——且緩幾日也不要緊。”於是一旁的書辦拿了一張毛邊紙,一支略禿的羊毫筆,一個墨盒給英祥,英祥跪在地上,一手撐地按紙,一手撫平紙張,凝神構思了一會兒,執筆在墨盒中掭了掭筆尖,他略一皺眉,三指握住筆桿上端,懸空行腕,筆走龍蛇,寫了起來。王德見他握筆姿勢奇怪(1),在一旁蔑笑,邵則正卻是有些吃驚。少頃,英祥寫畢,見墨跡未乾,又吹了吹,才膝行上前交給邵則正。
邵則正一看那字,筆走龍蛇,鸞翔鳳翥,再看那文:
“竊聞《禮》義: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小人身系貧氓,家徒四壁,井晨不爨,夜牀淒寒,雖身至下賤,然不敢稍有亂法之心,向以力役以資妻兒溫飽。寒荊不習針黹,素以洗浣貼補家用,衣褐釵荊,養兒持家,亦稱克勤克儉,未有覬覦非分之妄念。
“然家貧無糧,風邪備侵,犬子幼衝之齡,素質羸弱,身染瘰癧重疾,一時湯飲不進,吐瀉不止,兩日而氣息奄然,小民訪醫而冀愈沉痾,奈何生活之艱難,囊無青蚨,醫門何開?唯荊妻略通藥理,惜乎良藥值昂,坐視小兒三魂渺渺,長入幽冥之路。雖孩抱中物,然吾輩情之所鍾,泣涕漣漣將所不免。兒殤母悲,白日無分,元夜何長,淚兼血垂,目與魂斷。聞之不忍,豈惟夏日冬夜,哀痛直摧心肝!
“先,小人往慶康藥鋪求藥四味,差錢數百文,乞恩暫賒,以備徐徐圖之,王掌櫃德稱東家不許,逐出門肆;又稱天晚打烊,不肯出售。隔日荊妻亦去買藥,相與爭執,反被詈辱,一時憤極,便奮拳相毆,致傷顏面,更有肩肘脫榫之憂,後雖歸復,然爭鬥情形,無可辯駁。擲錢購藥,亦不足數,固有搶掠之說,實則非矣!
“但念荊妻婦道無知,實非故意藐視王法,紊亂國憲。宥過無大,刑故無小,伏惟俯賜恩察。”(2)
雖說不上唾珠咳玉,然而情味真切,且滿紙淋漓間尚夾雜淚痕,邵則正亦不由動容,遂道:“‘宥過無大,刑故無小。’誠哉斯言,《書》不我欺。既這樣,賠退藥錢,磕頭賠罪,再罰你納收贖的四百錢入公中。此判。”
英祥大喜過望,叩首道:“大人秦鏡高懸!”
王德不服,大嚷道:“此間莫不是沒有王法了麼?”
邵則正大怒,但知道王德的東家便是蘭溪城中赫赫有名的盧家,他小小縣令,打狗必然要看主人臉色,忍了又忍,道:“你何苦跟婦人家相爭!”算是打發了他。英祥見冰兒眼神陰鬱,不過此時此地也不得不暫且低頭,和她一起給王德磕了三個頭。王德見有縣令做主,也不敢太過,挓挲著手大大咧咧地受了禮,嘟囔了幾句離開了,臨了還沒忘了對英祥道:“你少付幾個錢的棒瘡藥罷!明兒我就來取賠的錢!”
英祥見此人小人形象盡出,也不屑於和他爭執,只是向堂上又磕了一個頭,扶起尚在飲泣的冰兒,離開公堂。不過轉念便開始犯愁:雖然納贖的錢允許暫緩,但就算緩了幾天,自己又從哪裡去借這麼多錢?一時也恨自己平日好酒,把家中積蓄花得罄盡,沒有保住兒子不說,差點連妻子都免不得受辱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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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冰兒默默地拾掇著奕霏的小衣裳,雖是粗糲的百家衣,自己縫製的手工也不大好,可睹物思人,倍覺心酸,小奕霏瘦瘦的小臉上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彷彿還在看著自己,彷彿還含著笑軟糯地牙牙學語,只是此時,他只是裹在一領薄薄的草蓆中,淺淺埋葬在郊外墳塋——但凡沒有失去過,都無法感受這種摧心肝的痛楚。英祥過來默默地從背後環抱著她,什麼都沒說,冰兒感覺耳後陣陣溫暖的氣息,頹然道:“他怨我們嗎?”
英祥只覺眼睛一酸,愈發把冰兒摟緊了些:“他只會怨我。當爹的,什麼都沒有給他。”若一切沒有發生,奕霏,也許正是衆星捧月嬌養在冰圖郡王府裡金枝玉葉的小王爺;他們倆,也絕不會給王德這樣一個卑賤人物磕頭賠罪——只是,一切因果皆有來處,英祥不敢多想,日子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冰兒擡手拭去臉上繃得皮膚髮緊的淚痕,起身道:“我去做飯,還有點米,夠煮兩天粥。”蹲身到竈邊取米時,突然覺得胃裡直冒酸水,奮力嚥了一口吐沫,酸更泛上來了,她幾步到屋前,肚子裡沒有糧食,只是乾嘔,好歹吐了點酸水出來,已經嗆得眼睛都發紅了。
英祥上前扶住她:“你歇歇,我來做飯。今兒怕是氣急攻心?”
冰兒呆呆的,木頭人似的被英祥扶到桌前坐下,見他果然到竈臺邊去忙碌,定神想了想,方道:“英祥……我怕是又有了。”
英祥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好一會兒回頭道:“你說什麼?”
冰兒望著他說:“一直還在哺乳,沒往這方面去想。霏兒已經七個月了,我奶水又少,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英祥早喜不自勝,坐到冰兒旁邊道:“是了!怪不得之前你老渾身無力,脾氣又急,前次懷霏兒就是這樣的!你自己看看脈!”冰兒知道有八_九分確切,那顆涼透的心裡也略有些溫暖和喜悅。英祥道:“好險!要是邵縣令苛酷一點,一頓笞責下來,保不齊出什麼事呢!”
冰兒道:“若真那樣,也只是命罷!”又問:“賠退藥錢,加上收贖,也得一兩吊,怎麼辦?”英祥呆了一會兒道:“你不用操心,我去想法子。”冰兒知道他沒啥法子,張了張嘴卻沒忍心說什麼打擊他的話。兩人就著鹹菜喝粥,須臾鍋子就見了底,英祥從自己碗裡倒了一半給冰兒:“你多吃點,兩個人呢!”冰兒苦笑道:“這時能有多大?吃多了反而噯酸。還是你吃。”正說著,突然有人敲門。
英祥一直以來擔驚受怕的,渾身便是一緊,輕聲對冰兒道:“你別動。若是王德又來找事,我來對付他。他若敢怎麼樣你,我拼著挨頓板子,也要揍得他滿地找牙。”起身開門一看,卻是個不認識的,一身長隨打扮,上下打量了英祥幾眼,脣角略帶了點笑,客客氣氣道:“你就是博英祥吧?”
“你是……”英祥擡手作揖,卻不放他進來。那人笑道:“今兒你在堂上可出了風頭,我自然認得你。我麼,是跟在邵太爺身邊的。”
英祥忙道:“失敬!敢問貴姓臺甫?”
那人道:“敝姓餘,賤字慶豐。”英祥思忖了一下,自己此時身份低賤,也當不起和他直呼臺甫,只是跪下拜了一拜,口稱:“餘三爺(3)!”這餘慶豐臉上的笑便顯得舒服了許多,趕緊扶起英祥,又深深一揖回禮,方道:“不敢當!邵太爺覺得你是個人才,想請你過府一敘。”
英祥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沉吟不語。餘慶豐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們太爺人極好的,尤其是惜才,既然想見你,許是要用你呢!我說你寫得這樣一筆好字,作得這樣的一篇好文章,敢情是沒落書生?”英祥唯剩苦笑,點頭道:“我換件乾淨衣服就去。稍等。”
英祥換了衣服出來,餘慶豐一看,仍是一件舊的:外面是靛藍色粗布短夾襖,已經洗得略略發白,領口衣肘有些磨破,用同色布補了,倒不顯色。下身著一條灰布褲子,放下了褲腳沒有扎,微露出一雙草鞋,雙腳粗糙開裂,倒也微嘆,道:“走吧。”引著英祥直往縣衙而去。
這次到縣衙卻是走的角門,門子見到餘慶豐,都是客客氣氣叫聲“餘三爺”,客客氣氣引了進去。英祥跟著餘慶豐一直走到花廳,但見花廳四邊養著各色花木,此時夏末,水缸裡養著好蓮花,清雋雅緻,遠遠的就感受到它的幽香清逸,近處倒聞不到了。進了花廳,四面也擺了兩盤冰,只覺得一室清涼,廳間俱是一色半舊的明式桌椅,中堂上掛著一幅青蓮白鷺圖,兩旁聯爲:“奉君命守是邦,只求對頭上青天,眼前赤子;與其民安此土,最難忘山間白石,寺裡清泉。”中間立著一個人,只穿一件家常的赭色八團單綢袍,罩著石青紗馬褂,微露腰間棗紅帶子,正在賞看案前一盆碗蓮。英祥知道這便是縣令邵則正,跪下磕頭道:“草民博英祥問大老爺安!”
邵則正知道英祥到了,聽到他的請安聲清朗有力,轉頭卻見他粗衣鄙服,蓬頭垢面,心裡不由暗歎,道:“既然不在公堂,何苦這麼大禮數。你叫——博英祥?起來請坐。”
英祥連道“不敢”,拗不過邵則正再三叫坐,斜簽著坐在下首的一張椅子上。邵則正自在上首坐下,衙裡小丫鬟奉上茶來,邵則正道:“你不必拘謹,且嚐嚐這茶。”
英祥告聲罪,捧起蓋碗,邵則正見他從容不迫,打碗蓋,輕輕吹去浮沫,輕嗅了一下茶香,才品了一小口,便問道:“如何?”
英祥笑道:“在碧螺春裡,算是好的。其香清冽,湯色碧綠,葉也較細嫩。”邵則正笑道:“欲抑先揚,必然還有話。”英祥不好意思笑道:“抑談不上。若說一等好碧螺春,泡出茶來,還需一葉一芽,葉葉上指,白毫纖嫩,如雪片翻飛。入口香味之餘,更有花果鮮味。不過那不是一般可得。”他想了想,補上一句,“草民也是聽人說的。”
邵則正仔細看看英祥:他臉頰略有些粗糙,膚色黃黑,雙眼垂著,然而說話間眉頭都不亂跳一下,談吐更是溫雅。邵則正道:“你來蘭溪前是做什麼的?”
英祥略驚,擡頭望著邵則正:“回太爺,小人原就是個下民。”
邵則正道:“我是乾隆八年中的試,一直是風塵俗吏,倒也閱人無數,你若從來就是碼頭扛包的,我這雙眸子就該抉了去。”
英祥猶豫一陣,道:“年幼時倒也讀過幾本書。”
“家境呢?”
英祥不敢太過隱瞞,道:“祖輩裡原也是官宦,只是到我這兒沒落了。”
邵則正覺得不像,尤其想到冰兒清豔絕倫,不由從“文君紅拂”的掌故開始浮想聯翩,卻怕戳到英祥傷口,只道:“既是詩書禮教的人家,原也該讀書做學問纔是,何苦自輕自賤,做這等賤民的活計?”說得正及英祥痛處,英祥想想這一年多的苦楚,幾欲墜淚,忍住道:“貧富貴賤,夭壽賢愚,稟性賦分,各自有定,此乃天命。”
邵則正哼了一聲道:“只怕是執炬逆風,有燒手之患吧?”
這卻是英祥不敢茍同的,他擡頭看看邵則正,不卑不亢道:“上蒼便是連螻蟻也許生長,我等凡人,命雖微賤,也敬天法禮,縱有愛慾,不敢妨礙別人。何況……”何況冰兒隨他,換華服爲布裳,卸金珠簪荊釵,原本金尊玉貴,卻甘願與他來吃這般低賤的苦——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英祥起身道:“草民愚頑,不敢領大人教訓!今日兩度蒙大人恩典,如有機會,必當結草銜環!”
邵則正弛然一笑,按著英祥的肩膀:“我說笑而已。你家裡的我在堂上也見過了,並不是民間悍婦的樣子。我們在這兒引經據典的,我都嫌累。來人——”一個小丫鬟走了進來,英祥忙低頭不視,邵則正道:“把我新做的那套便服拿來。”小丫鬟去了少頃,捧出來幾件衣服,一一攤開給英祥看:一件天藍色細青布直裰,一件玄色外褂,一條大青布單褲,一雙青絨便履——並不豪奢富貴,卻做工精細,布料細膩。邵則正道:“只上身了一次。原說下鄉踏青穿的,內子嫌它顏色太素,又做得偏大了些。你穿來我看。”
英祥連連擺手:“草民豈敢僭越!“
“誒!你是見過富貴世面的,自然知道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你既然是讀書人,就要有讀書人的樣子,總是短打,愣叫人看輕了你。”邵則正叫道,“三順!帶博英祥去清川池洗個澡,換上這身衣服,再來見我。晚上季家老六的飯局,幫我推一推。再到福稷閣要四碗四碟的小菜,一罈女兒紅。”又對英祥笑道:“晚上,陪我飲一杯?”
英祥早聽得呆了,三順是個二十出頭的機靈小夥,滿臉帶笑拉過英祥:“老爺憐才,你就跟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1)這是頂端執筆法,又稱撥鐙法。董其昌就是這麼寫字的。我試了幾次,只能畫出蚯蚓來,佩服。
(2)古文水準到此爲止了。毀了英小爺的文采只好抱歉了。
(3)當時的風俗,稱長隨,多稱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