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拿起玉簫,通體碧綠,光滑柔潤似上了漿一般,尾部系的絳紅絲穗已經有點褪色,絲穗上裝飾的珍珠也不見了。這是慕容敬之日日不離身的珍物,冰兒小時候常聽義父吹簫,玉簫音色尤爲空靈曠遠,姆媽便會在一邊停了手上針黹,凝神細聽,有時臉帶笑意,有時含愁凝睇,有時潸然淚下。而自己,常在義父的簫聲中安然入睡,彷彿枕著千葉竹、萬壑鬆,靜謐安詳。此時,冰兒突覺碧綠的玉簫身上隱約有幾點硃紅斑痕,怕自己看不真切,揉揉眼睛再看,硃紅色愈發明顯起來,正想問什麼,門口牢頭突然又發話了:“時辰不早了,再不上路,怕要耽誤事了。”
李嬤嬤忙上前拉扯冰兒:“小主子,這時再不走,你可是難爲老奴了。誤了你義父的時辰也不好不是?何況宮裡皇后主子也要生氣,到時候若是罰你跪了,老奴豈不是害了公主!快走吧!”
冰兒哪裡肯走,攥著慕容敬之的衣襟和李嬤嬤對抗,掙得小手關節都發白,“刺溜”一聲竟生生把慕容敬之新換的葛布褂子都撕裂了。慕容敬之亦是心酸,擺擺手道:“好了,你走吧。別耽誤了時辰捱罵。”
冰兒哭著說:“那我下次再來看阿爺好不好?”
慕容敬之幾欲墜淚,強笑著道:“好……”李嬤嬤卻惱怒不已,不客氣打斷道:“哪裡還有下次,今兒個就是你養父棄市的日子。”
“什麼叫‘棄市’?”冰兒已經知道不是好事,瞪圓了眼睛問李嬤嬤。李嬤嬤想著區區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也沒啥顧忌,便道:“就是死刑。”冰兒遭逢大故,早已經明白了生死,瞪圓眼睛看著慕容敬之,慕容敬之早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從來沒有難受過,這會兒心頭卻像被蜜蜂刺了一般,不光是痛,而且是說不上的電一般痠麻入骨的滋味。冰兒一把抱住慕容敬之的胳膊,李嬤嬤又是拽又是嚇,就是不能挪動冰兒分毫。慕容敬之看著李嬤嬤用力扳著冰兒的小手,心疼地說:“她既然是你們的小主子,你們也不略愛惜敬重她些麼?”
李嬤嬤毫不客氣道:“哼,你少在這裡裝好人!你想多活一會兒,卻不想若是耽誤了時辰,罪責豈不在公主身上?你倒是疼她的,你別讓她回去後捱罵受罰呀!”
慕容敬之氣得發顫,卻無法與李嬤嬤爭辯,低頭對冰兒道:“阿爺得走了。”
冰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說:“阿爺……你不……不能走的!他們……他們要害你的……不能走的……”
慕容敬之道:“冰兒乖,聽阿爺的話……”音未落,門外是牢頭不耐煩的聲音:“時辰真等不得了!這要是誤了,可是大過!”慕容敬之狠狠心,抽開自己的胳膊,見冰兒舞著雙手又要來抱自己,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卻不忍心用力,只把這雙小手輕輕蓋在自己的絡腮大鬍子上磨蹭了幾下,轉過去交到李嬤嬤手上,自己拖著殘疾的腿抽身離開。
冰兒被李嬤嬤牢牢地捏著手腕,拼命掙扎也難動分毫,手腕上已經紅紅的一片,聽見慕容業被戴上重枷鎖鏈,鋃鐺出門,心知這是此生最後一面,急痛攻心,胃裡一陣痙攣,想喊什麼還沒有喊出口,卻把早上吃的點心盡數嘔吐出來,弄得渾身狼籍,李嬤嬤身上也一片污穢。李嬤嬤要緊喊旁邊的嬤嬤和太監幫著清理,冰兒還掙扎著要去追慕容敬之,李嬤嬤罵道:“你還要追那個賊子!就不怕回去皇上罰你跪?弄得這個樣子,看你怎麼和皇上皇后交代!”見冰兒還不肯聽話,又嚇唬道:“前次皇上就說,要是老沒有規矩,就賜戒尺責打了!公主再這麼著,奴才也只好如實報知皇上,若公主捱了打,可不要怪奴才多嘴。”
其時,慕容敬之早已不見了蹤影,冰兒被李嬤嬤一罵,心裡只是怔忡著想:“阿爺怎麼樣了?阿爺真的再也見不到了麼?……”似乎倒安靜了些,李嬤嬤自己換了衣服,瞧其他嬤嬤也爲冰兒換了一身衣裳,擦了臉,重梳了辮子,又變得潔淨起來,這才滿意地說:“這纔是公主的樣子!乖,我們回去聽戲去,今兒個園子裡唱新曲兒呢。皇上一高興,不定又賞些新衣料給公主做衣裳,您出門甭提多光鮮呢!……”
出了門,冰兒突然回頭問道:“我阿爺去了哪裡?”
李嬤嬤沒好氣道:“不是和小主子說過了嗎?你養父今兒個受刑,去了陰曹地府,再回不來了。”
冰兒冷冰冰的眼神飄到李嬤嬤臉上:“我不信!”
“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就這麼著了。”
冰兒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我在這裡等阿爺回來!”
“小祖宗!”李嬤嬤拿這主子沒辦法,“皇上知道了,可要責打呢!”
“隨便他打,我又不是沒有給人打過!”
李嬤嬤勸了半天,硬拉起來走不了三步,冰兒又抱著什麼賴著不肯走,哭得滿臉都是眼淚鼻涕,拖得急了,咳嗽著就要作嘔。李嬤嬤頓足道:“罷了罷了!公主非要見著他死了才肯死心麼?我們就去菜市口瞧瞧,您也好安心回去。……作孽!讓皇上知道了,指不定怎麼發怒呢!”
冰兒不再鬧了,乖乖地跟著李嬤嬤走,李嬤嬤是個直腸子,既然想了讓冰兒死心,真就吩咐車馬往菜市口去。到菜市口時已經過了午,鬧哄哄的人羣都散了,冰兒要下車,李嬤嬤一把抱住,道:“不就在那裡,看看也就罷了。”
冰兒往人多的地方看,只看到亂哄哄的,有人還在叫:“沒勁!一聲都沒吭,刀落得也快,連點皮都沒帶住!”有人回話:“得嘞!這種反賊都是滅了門的,留著脖頸皮在(1) ,是有人收屍還是怎麼著?臨了不都是左家莊化人場一把火燒了罷了?”冰兒仔細往裡瞧,只瞧見有人在沖洗著那一地血,立時有點暈,硬熬著不出聲,眼睛轉著四處找,希冀著看到慕容敬之還好好地站在那兒對自己笑。
找到高處,看到旗桿上吊著幾顆東西,定睛一瞧,那上首的一顆不正是慕容敬之的人頭?已經拿石灰醃了,臉色灰灰的如老牆皮一般,再無一點生氣,眼睛閉著,嘴微張,頭髮披散下來,被血塊黏糊著,氈子似的打著結,唯有那絡腮鬍子,剛剛纔蹭在掌心裡的,彷彿還隨著風有點飄逸的意思。
冰兒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一旁李嬤嬤見她臉色不對,要緊叫身邊人拿紙,冰兒嘔了半天,卻只吐出點深綠色的膽汁來,被酸苦的膽汁嗆了喉嚨,人難受之極,眼淚噼裡啪啦往下掉。李嬤嬤問:“要不要喝點水?”見冰兒只是搖頭,又問:“要不下來吹吹風?”冰兒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李嬤嬤想了想,還是喚車伕先調了馬頭,又行了幾步,到略僻靜些的地方,才讓冰兒下來。冰兒下了馬車,李嬤嬤在一旁用扇子輕輕給她扇著,有些心疼地說:“何苦來!見了這一幕,你倒好過了不成?……來,奴才扶著您些……”
冰兒蹲下來,心裡空落落的,愈發酸起來,想著阿爺,又想著業哥哥和姆媽、姐姐們,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落,李嬤嬤的話忽近忽遠,聽不清楚,心裡卻有個聲音響起來:“你不屬於這兒,你不屬於這兒……”冰兒回首看看馬車,藍呢子轎圍錦繡門簾,前面繫著兩匹駿馬,心裡覺得厭惡,周圍是李嬤嬤、王嬤嬤等,小太監們遠遠地垂手侍立。冰兒道:“我要喝水。”李嬤嬤忙命人取水,冰兒喝了一口,皺著眉頭嫌沒有味道,李嬤嬤哄道:“回去我們喝木樨露、玫瑰膏。”冰兒道:“我要吃桃子。”
李嬤嬤雖有些猶疑,但想今兒公主不高興,弄得大家不自在,這點子小事,還是依從了比較好,回頭問小太監:“這季節外面市口上有桃子沒有?”小太監自然要巴結,連聲道“有有有。”李嬤嬤吩咐兩個腿腳快的去買桃子。好半天買了來,冰兒一見就生氣地拍開了老遠:“哪裡來的爛桃子!”
李嬤嬤邊罵兩個小太監沒眼色,邊哄著冰兒:“南頭新進了上好的脆桃,咱們回園子裡就吃!”冰兒犯了倔脾氣,死活不肯,蹲在地上大哭。李嬤嬤想左不過兩個桃子,又吩咐多幾個人去買,撿最好的買。自己和王嬤嬤等圍在冰兒身邊又哄又勸,過一會兒見冰兒不哭了,眼睛滴溜溜到處脧,倒覺得好笑。
冰兒又出花樣:“我要解手。”
李嬤嬤道:“車上有淨桶。”
冰兒皺著眉頭不肯。李嬤嬤道:“您千尊萬貴的,難不成露了天的就……”
冰兒鬧騰著:“哪裡沒有茅房?我不習慣在車裡!”
李嬤嬤今日給她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吩咐人去找茅房,尋了半天好容易找著家乾淨的,抱著冰兒進去了。
王嬤嬤他們在外面伺候著,聽得裡面冰兒一會兒哭一會兒叫,暗暗吞笑。李嬤嬤脾氣直硬,又不會做人,王嬤嬤他們都不喜歡跟她一道,沒奈何在公主那裡她是掌事兒的,不得不笑臉逢迎,今兒見她如此被折騰,心裡正熨帖。突然聽得李嬤嬤大叫一聲不好,接著撲通一聲響。衆人一呆。
王嬤嬤素來機靈,忙安慰衆人:“急什麼!我問問看!”“李姐姐李姐姐”叫兩聲,卻不聞答應,這才慌了,忙叫衆人都進去看看。進得茅房,只見一個人在坑裡掙挫不起來,看身形不是李嬤嬤又是誰!而公主卻不見了蹤影。大家顧不得污穢,把李嬤嬤扶了起來。李嬤嬤喘了半天,眼淚橫流,卻說不上話來。王嬤嬤此時也急了,大聲道:“公主呢?性命都不要了麼?還不說話!”
李嬤嬤好容易喘上氣,拍著腿大哭道:“作孽!小祖宗從後面把我一推,我還沒明白過來,就聽她幾步跑了!”
大家都愣住了,王嬤嬤反應最快,大叫道:“都作死!還不快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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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哄哄找了一回,哪裡找得見人影,李嬤嬤渾身污穢,癱坐在地上。王嬤嬤急得邊流眼淚邊說:“這得找步軍統領衙門,找順天府!就不信跑到天上去!”衆人顧不得害怕,要緊上報,乾隆本在歇午晌,聞聽這個消息,眼睛裡都要冒火,一頭火速下令叫京裡幾個衙門找人,一頭命李嬤嬤王嬤嬤等御前問話。
李嬤嬤匆匆洗換到了御前,頭髮還滴答滴著水,見乾隆臉色鐵青,嚇得搗頭如搗蒜般,“奴才該死”不知說了多少回。乾隆厲聲道:“擡起頭來回話!”李嬤嬤幾乎要癱倒,強撐著跪直身子,只覺得頭頂響起炸雷一般:“怎麼回事?一個孩子也帶不好?朕要你們何用?”
李嬤嬤抖抖索索把事情說了,見皇后也從後面轉出來,臉色雪白,心裡越發害怕,話都說不囫圇,只會一個勁地磕頭。乾隆氣得幾步過來,一腳跟踢上去:“玩忽職守、怠慢從事!你們好能耐!全部送慎刑司杖斃!”
皇后忙道:“皇上!先找冰兒要緊!”
乾隆怒氣衝頭,道:“找到又有何用?她的心還不是那反賊家的?她既然敢走,就別想回來!若是找到了,送到宗人府圈禁起來,朕也不要瞧見她!”語畢,覺得心中怒氣泄了些,回頭看皇后卻是一臉淚痕,方覺著自己剛纔話說重了,也沒有顧及皇后的感受。上前扶皇后坐在榻上,嘆口氣道:“她找到了,你先替朕問問她,哪裡的規矩,怎麼好說走就走?然後總也得打頓板子,讓她以戒下次。”
皇后心裡的鬱結略舒展了些,道:“臣妾遵旨。只是當務之急,還是找到冰兒爲上,她重情重義,只是不曉得規矩,皇上要打要罵,都是該的,卻也不要因爲小孩子不懂事,遷怒到其他人。”
李嬤嬤先已經幾乎暈了,聽皇后求情,膝行幾步上前哭道:“主子娘娘,奴才待公主比待親生的還用心。只是沒想到,小公主她……娘娘知道奴才心裡冤屈,奴才死了也謝娘娘知遇之恩!”
乾隆皺眉道:“你少拉扯上皇后!朕就不殺你,國法也饒不了你。來人,送到內務府,依律處置。”依律處置也少不得流配異鄉,也是重責,不過總算留得命在。李嬤嬤含淚磕了一個頭。
見人都走了,皇后只覺頭裡一陣眩暈,往後一靠,頭枕著什麼,卻是乾隆上前扶住,用胳膊撐在後頭。乾隆坐下,扶著皇后的肩膀,心疼地說:“你也是,硬爲這些事傷身!”
皇后低頭垂淚:“這些事……還重得過這些事麼?冰兒剛來還沒幾個月,我還沒有看夠,她倒又走了。我心裡想著,堵在胸口酸酸的,心好像就跳得異常些。”乾隆輕輕在皇后背心上揉著:“別想了,你倒是顧念著她,她可曾顧念著你?她心裡還不是隻有養她的一窩賊子?既然也不是承歡孝順的主兒,你就當沒這個女兒,就當她當年就沒有了。……”
皇后苦笑道:“我倒是想‘當’,可是瞧著她穿過的小衣服,用過的髮辮繩兒,就像這個人在我眼前似的。‘當’不來。”說著又是淚落。乾隆嘆口氣道:“也未必事情那麼壞。步軍統領衙門都派上了,她一個小丫頭能鑽天入地去?過幾天,朕就把她提溜給你,任你處置。”
皇后不由莞爾一笑,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也是。回來了,我要好好揍她一頓。瞧她把皇阿瑪氣的!”乾隆見皇后笑,心情愉悅了很多,笑道:“我還不是怕你急了。”皇后瞧瞧乾隆神色,淡淡道:“皇上倒是不急。”乾隆攬著皇后的肩膀,笑道:“我有了璉兒這個小子和玲兒這個丫頭,也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1)舊時劊子手手上有巧勁,若是家屬使了錢,可以砍斷脖子還連著頸項上的皮,以便於主家請皮匠縫成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