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過不幾天,園子就傳來皇后又與冰兒鬧翻的消息。
“皇后打她?”乾隆問。
“是,說急了打了一耳刮子。”
聽說打的是耳光,乾隆的眉心微微擠了擠,沒說什麼,直往太后住的“天然圖畫”而去。
乾隆趕到太后所住的園子裡,一見裡面的氣氛,便知道事情棘手,雖然煩躁,但是太后那裡總要交代,不能撒手不管。先是給滿臉怒氣的太后請安,又道:“皇額娘別爲小孩子生氣,冰兒這個孽障,朕自然要教訓她,您身子骨要緊。”
太后嘆口氣道:“我又能生什麼氣,她們兩個鬧得烏眼雞似的,我是乾著急!這後宮裡頭,素來敦睦,別說長輩和小輩之間,就是平輩裡頭、嬪妃裡頭,也從來沒有鬧得這麼不像話過!她們倆——皇帝,你還是問她們自己!”說完,別轉頭又是嘆氣。
乾隆見一邊宮女正不知所措地捧著一杯茶,忙接過來自己遞給太后:“額娘,您平平氣,朕來問話。”
他轉過頭,見皇后眼淚汪汪,掩涕悲慼,一見他在看自己,水靈靈的眼睛更是透出了說不盡的委屈;再看冰兒,雖然跪在地上捂著臉頰,眼淚只在眼眶裡打轉,然而依然是橫眉立目,一副冥頑不靈的樣子。乾隆先問皇后:“到底是什麼事?怎麼連太后這裡都驚動了?”
皇后聽出乾隆的意思中有些許責備在裡面,要緊說明:“本也不是大事。今兒早上,臣妾給太后請安後,回自己寢宮裡裡唸經禮佛,突然聽得後面天上爆炸的聲音,嚇得心尖兒都顫,叫小宮女去一問,說是五格格的小太監崔有正惡作劇,把炮仗綁在烏鴉身上,在空中炸了。我想這也是傷陰騭的事情,再說炮仗上頭,要走了水是不得了的,就把崔有正叫過來問話,說要送慎刑司處置。沒成想五格格倒跑過來與我大吵大鬧,說什麼也不準把這個犯事兒的太監送走,說急了還說我……說我……”皇后眼圈一紅,咬了咬嘴脣又想哭。
乾隆手在空中虛按了一下,示意皇后不要再說了。轉頭看向冰兒:“你又在犯毛病啦?”
冰兒早就忍不住想辯解了,見乾隆黑了臉對她,越發覺得冤枉:“我是說她不如我額娘仁慈,阿瑪你說,這話說錯了嗎?!”
乾隆冷冷道:“你這是在問朕呢?”
冰兒愣了下,搖搖頭,瞟瞟皇后又不服氣道:“我說了我的奴才我自己處置,她憑什麼管我?要這樣,上次她的那個韓嬤嬤對我不恭敬,我也可以送到慎刑司去了……”
“放屁!”乾隆道,“你是什麼東西!皇后是後宮之主,天下之母,你不過是個小輩。她要處置你的奴才,別說處置得是,就處置錯了,你也只好看著!《孝經》好歹也念了幾遍了,這個道理都沒明白?”
冰兒無話可說,半晌輕輕嘟噥了一聲:“我還輪不著孝她!”
乾隆怒瞪了她一眼,卻也沒展開追究,只是說:“把那個崔有正帶進來。”
崔有正早已嚇得路都走不穩了,進來見乾隆滿面峻色,兩條腿更是篩糠似的抖:“奴才……奴奴奴奴才……給皇上、皇太后、皇后、各位主子,請……請請請……請安。”
“誰把炮仗帶進宮的?”
崔有正爲難地看看跪在一邊的冰兒,冰兒立刻道:“我買的。”
乾隆冷笑道:“你什麼時候出的宮?你怎麼買得了這些東西?”
“是叫……”冰兒把下面的話嚥了下去。乾隆道:“還是這狗奴才吧?”崔有正連連碰頭:“回皇上話,是奴才前兩天放假,出前門逛時帶回來的。”冰兒要緊幫他補充:“不過是我叫他買的。我說我要玩的,我逼他的。”
乾隆橫了冰兒一眼,也不理她,又問崔有正:“宮裡的規矩你不懂是嗎?”
“奴才錯了!奴才該死!”崔有正連連在地上碰頭。
“皇阿瑪!他是聽我的,我讓他買的!”
乾隆瞥向冰兒,沒好氣的:“那他的打就是爲你挨的!”轉頭對馬國用道:“傳敬事房。”
崔有正雖然早就知道免不了一頓痛打,但真的來了,還是嚇得肝膽俱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把額頭碰得烏青一片。冰兒膝行上前爲崔有正求情,怎奈乾隆硬著心腸不予理睬。冰兒的眼淚這個時候撲簌簌往下落,淚眼朦朧中,只見幾個太監扛了裝板子棍子的黃布口袋來,兩個人把崔有正拖到屋外的滴水下面,乾隆指著冰兒道:“你,去外面跪視。”
這也是懲罰,更多的是懲“心”,一般宮妃格格,要是手下人被處罰,自然是顏面盡失,冰兒又是俠義心腸的人,讓她的人受過,她比自己挨罰心裡更加難受。冰兒跪在崔有正旁邊,見他雖牢牢被按著,渾身還是顫抖不停,臉色嚇得發青。幾個掌刑太監撩起崔有正的袍子掖在他自己身下,亦是按例不去中衣,只把五尺餘長的毛竹板子擱在他的褲子上。
“有旨,太監崔有正責四十板,著實打。”
傳下聖旨,行刑太監高高舉起竹板子,風聲一過,板子便重重地砸下來,喊數的人大聲道:“一!”崔有正上身一挺,旋被按牢,他慘呼一聲:“啊——”然後涕泗橫流,還得按規矩大聲道:“奴才錯了,下次再不敢了!”又一板子,“二!”崔有正以頭搶地,痛哭出聲,忍了又忍大聲道:“奴才再不敢啦!”“三!”……“四!”……“五!”……眼見打了十餘板,崔有正的褲子上便是兩朵血花,他兩股戰慄,面色慘白,大滴大滴的汗珠伴著眼淚匯聚到鼻尖,又滴落下來,在地上汪了一灘,認錯求饒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等打到二十下的時候,冰兒實在忍不住了,撲上去搶過板子,哭著說:“跟皇上回,是我的錯,犯不著打別人來罰我。還有二十板,皇上要是非打不可,我替小正子挨!”
聽的人都愣了,崔有正回過神來,哭著斷續道:“主子……主子,奴才……奴才皮糙肉厚,挨……得起……”
他越是這樣說,冰兒越覺得對不起他,眼淚汪汪抱著竹板子,對監刑的馬國用道:“你去回話呀!”
馬國用知道不能以常理勸導這位主子,沒奈何到裡頭回了話。“真了不得!”乾隆又好氣又好笑,板著臉說,“換重一號的杖子打,讓她瞧著!再出花樣,就翻番地罰崔有正!跟她說,她的那頓打一會兒就上身了,不用急!”
冰兒那點小聰明,反而誤了崔有正,這才知道全然無法與乾隆抗衡,後悔都來不及,含著眼淚看著小正子被打得氣息奄奄、鮮血淋漓。打完,按例還要謝恩。崔有正初始幾乎無法動彈,好一會兒纔在小太監的扶掖下一瘸一拐地進去,跪下向太后、乾隆和皇后磕了頭,渾身戰慄,氣息微弱地說:“奴才……此番犯了大過,謝……皇上……教訓。” ¤ ttκā n¤ ℃O
乾隆看著他臉色煞白,幾乎暈厥的樣子,冷冰冰道:“你以爲你主子能替你扛著,就可以恣意妄爲麼!今天是個小教訓,以後再敢如此放肆,就是活夠了!宮裡也不能留你,送到甕山鍘草一年,然後發到行宮去灑掃。”
這是比捱打更重的懲罰,註定崔有正一輩子就斷送了,但崔有正知道乾隆處置太監向來心狠,此時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眼淚汪汪看看冰兒,磕頭道:“謝皇……上。”冰兒又忍不住了:“阿瑪,小正子不過是聽了我的,千錯萬錯也就是個不明事理,沒能勸諫好主子,這麼個罰法,叫……叫‘罰不當罪’!”
乾隆不由好笑:“‘罰不當罪’?你倒能說幾句人話了。崔有正帶炮仗進宮,綁著烏鴉放炮仗,就是犯了宮裡的規矩,你就是拿刀架著他,他也不能這麼做!朕罰他罰的是這個。你不用往身上攬罪名,這種主意,是你想的出來的麼?你是玩這種惡作劇的人麼?宮裡這些下三濫的小太監,特別喜歡這些陰毒的花樣,最是蟲蟻下賤,朕還不知道?”
冰兒欲要頂罪發覺自己也沒辦法,說不出話,崔有正的臉色更是白得發青。乾隆繼續道:“崔有正以前就是偷東西,現在在你身邊得了臉了,越發放肆,這麼個腌臢種子跟了你,朕豈能放心?不過,”他話鋒一轉:“你今天也逃不了懲處,不是爲炮仗的事。朕問你,你憑什麼和皇后頂嘴?”
皇后插嘴道:“與臣妾頂嘴也就罷了,我也慣了。可她與太后說的那些話,臣妾聽了心裡都氣得慌。”
“是麼?好長進!”乾隆看著冰兒諷道,“倒是說給朕聽聽。”
冰兒低頭,無話可說,皇后道:“太后勸五格格聽臣妾的話,五格格直了脖子就叫:‘我才犯不著聽她的,她見天兒就是找著茬兒弄我,不就是恨我和皇阿瑪那年貶斥了她弟兄麼!’太后說:‘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麼?’冰兒居然說:‘我只聽對不對,要是不對,誰的話我也不聽!’”
“好了,不要再說了。”太后開口說。
冰兒見乾隆臉色黑沉,脣邊似笑不笑的樣子,正是發火前的徵兆,也有點怕了,要緊辯解:“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不管你的意思是什麼!”乾隆不等她說完,“敢對太后說出這種話來,朕就瞧著你是皮癢了!”
冰兒眼圈一紅,帶著哭聲分辯:“不是的,當時是因爲……”
“不要說了!”乾隆手一揮,止住了冰兒的話。轉頭吩咐:“擡春凳出來,現成的板子,賞我們不怕死的五格格二十板。”
冰兒知道這宮裡的板子難捱,聽了就害怕,小嘴一扁,求救地望著乾隆,見乾隆別過頭,理都不理她,又四下找救援,可是太后冷冷的,皇后一副得勢的嘴臉,其他幾個伺候在太后身邊的嬪妃又戰戰地不敢說話,眼見春凳已經擺好,一個掌刑太監握著剛纔的毛竹大板子站在凳子邊等著,看著就叫人心裡犯怵;還有一個則過來輕聲對她說:“小主子,您還是自己個兒過去吧。”冰兒跪在地上賴著不肯去,想想現在的形勢,把一張帶雨梨花般的小臉轉向太后,用委屈得要命的聲音說:“太后,今兒是我不對,一著急就犯渾,我以後不敢了!”
只見她手指交握,緊張得關節裡都掙白了,別說太后,乾隆的心也軟了,不過卻要爲冰兒立規矩,依舊板著臉說:“哼,你剛剛不是還要替你的奴才挨板子的麼?這會子這麼膿包勢!逃不掉的,自己過去,還是讓太監來服侍你?”
冰兒不肯動彈,瞥瞥左右的太監似要過來拉拽自己,蜷著身子只是哭泣。太后的聲音從上面傳來:“皇帝,今天打那個姓崔的小太監,嚎哭得我已經心裡頭不舒服。就當爲我,不要打冰兒了。她沒有規矩,皇帝好好和她講,宮裡頭總要上慈下孝纔是個樣子。”
“是。”乾隆點點頭,卻琢磨著太后話裡有話,此時也不方便問,只轉向冰兒道,“太后仁慈,饒了你這頓打,還不過去謝恩!”
冰兒暗暗舒了一口氣,膝行幾步跪到太后面前,臉上青紅不定,淚痕交錯,卻是楚楚可憐,也不知是嚇著了還是傷心得厲害,抽噎著話都說不清楚,太后道:“謝恩倒不必,你是個女兒家,輕易也不宜動板子,但是今兒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錯沒錯!這會兒我乏了,回頭還要問你。”乾隆忙道:“伺候著。”幾個宮女都是嫺熟的,扶著太后到後面寢宮去午睡。乾隆眼角瞥見皇后神情不快,只看著冰兒道:“跟朕走。”
************************************************************************
九州清晏的清暉閣裡,乾隆陰沉沉地品著一杯茶,手裡拿著一支湖筆把弄著。冰兒長跪在炕下,肩頭微聳著,還不時擡手擦擦眼睛。
“你少裝蒜了!就是這樣的?你對皇后還說了別的吧?”乾隆問道。
“沒有。我敢有一個字不實,叫我五馬分屍!”
“閉嘴!”乾隆一把把筆摔得老高,“你再敢這副痞子腔調說話,太后饒你,朕這裡不會饒你!”他見冰兒一縮,確實是怕捱打的樣子,靜了靜又道,“你什麼時候能讓朕清淨些?!忙完了軍國大事,看那幫齷齪官兒們拉網扯皮也就夠受的,回宮透不上一口氣,再來聽你們的好戲,一個個嚼舌頭聒噪、沒些許安靜的時候!”
冰兒漸漸摸清父親的脾氣,知道此時再口不擇言發他之怒,自己鐵定沒有好果子吃;最宜裝可憐,於是抽抽噎噎哭得更委屈了。
乾隆發了一通火,泄了連日來積攢的怒氣,真看女兒哭得氣促顫抖也是於心不忍,衝窗外發了一會兒呆方緩過聲氣道:“起來吧。你這副樣子!……”見冰兒站起來,又拍拍炕沿:“坐下吧。——讓朕瞧瞧你的臉。”冰兒頰上紅腫,加上眼圈紅紅的,弄得乾隆心疼道:“論理你也該敲幾板子。皇后母儀且不去說她,太后是朕的親額娘,你什麼時候見朕也大聲對她說話的?你算什麼東西,也敢直著脖子頂撞?什麼規矩!”冰兒低聲嘀咕著,乾隆白了她一眼:“想說就大聲說!”冰兒稍微提高了聲音:“她還扇我耳光呢!宮裡連宮女都不挨耳光的,我連宮女都不如了!這倒是有規矩了!”
“你活該!”乾隆端起茶喝了一口,隨手拿起一疊摺子放到面前,打開一本細細看了,又濡了濡硃砂筆,沉思了一會兒穩穩地批上了幾十個字,放到一旁晾著,又打開一本,口裡問道:“這下好了,徹底和皇后撕破臉,她那裡住不得了。園子裡大,這兩天還好安頓,回宮後你住哪兒?和誰都能惹點事來,朕看是沒人要你這麼一個格格。”
冰兒聽著,別轉頭故意冷笑了一聲,又跪在乾隆面前撒嬌:“不麼,我不再住到東西宮裡去了。那裡面我還不知道嗎?明面兒上看來好得親姐妹似的,實際上背後鬥得像烏眼雞,怪沒意思的。……皇阿瑪,您疼我,還讓我再你身邊服侍好不好?”
“不好!”乾隆有些詫異女兒的敏銳,但沒有應和她,掰開她的手微哂道,“罷了吧!朕可不敢領教你。寧壽宮還有幾處空房子,你自己挑一所。”
“我不!寧壽宮是老太妃們住的地方,我纔不去呢!”冰兒的手又纏住了乾隆,半撒嬌半哀求地說,“阿瑪阿瑪,你不要我了嗎?那我就一頭撞死算了!”
“朕不要你!”乾隆道,“別在這兒和朕潑皮無賴的,要撞死,四面多得是牆。懶得理你!要麼寧壽宮,要麼就回皇后那裡去,從此後乖乖地聽話,少惹麻煩!”
“我不惹麻煩,也有麻煩來惹我。皇阿瑪就是要看著我給人整死!”冰兒向來認死理,咬準了就是不肯。乾隆也火了,罵了聲“自找的!”一彆頭索性不再理睬。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