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纔不過卯時,藍秋水知道英祥需應早卯,急急忙著自己洗漱完畢,又去叫英祥起身。他卻慵慵躺在牀上,見藍秋水揭開帳子,一把把她拉倒在溫暖的炕上,親吻纏綿,不一而足。藍秋水好容易得空,脫開身子,搓搓紅熱的臉頰,嗔怪道:“別說我沒叫你!你瞅瞅幾時了?”
英祥笑道:“我如今已經轉了閒職,不用日日到養心殿應卯了,晏起一點也不要緊?!?
藍秋水愣了愣才說道:“怎麼會突然轉了閒職?”
英祥道:“皇上體恤我這陣辛苦,又知道我不耐煩那些俗務,叫我修書呢。我還是喜歡這個差事?!币驙憶]什麼事情,一切均拖拉磨蹭起來,等用過早點,太陽已經升起老高。英祥睡了個舒服的好覺,覺得神清氣爽,伸個懶腰道:“我去翰林院和那些窮翰林們白話白話,慢慢定個收集圖書、編纂圖書的章程出來。下晚——也先到你這裡來,晚些再去公主那裡應應景?!?
藍秋水含羞點點頭,又有些擔心:“你這麼著,公主那裡不會生氣麼?”
英祥滿不在乎:“生氣就生氣。她心裡可以有別人,我爲什麼不可以?說起來我還是男人家,三妻四妾都是稀鬆的事?!彼麧M含著自己都沒有覺察的報復的快意,又摟著藍秋水好好親了親。
藍秋水被他的寵愛弄得滿心熨帖,等他走了,先按規矩給福晉請了安,閒時回自己的院子,便尋思著去大廚房要什麼食料、做什麼菜餚點心。身邊丫鬟去要東西時,她也閒不住,用英祥最喜歡的沉香薰了他的衣裳,連著屋子裡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又去整理他的書房。這幾日書房裡倒沒有信件要寫,她拿起桌上的箋紙,上面寫著明豔的一首詞:
“倚戶相思,依稀鬢角檀香影。
晚來燈明,前後拂花鏡。
春淺梨渦,眉遠青山映。
人初靜,望穿雕井。
杳杳香雪徑?!保?)
她隱隱記得小時候,爹爹在流放地偶有閒暇,會在自己耳邊吟詩詞,這是一首明媚歡歌的小調,喚作《點絳脣》,自己見爹爹常常念得癡了,便會偷偷上前逗他,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父母去世後,她突然成爲孤女,冷眼看遍,欲哭無淚的日子經遍,那時才真是叫個“愁味識遍”,但覺人間絕少生趣。不過而今,手中捧著他清麗字體書就的彩箋,箋紙上飄著淡淡幽香,凝視鏡中的自己,這兩闋詞彷彿就在刻畫自己的模樣。藍秋水愈發覺得心頭柔暖,這大約也算是苦盡甘來吧!但願能永遠這麼好!
正含著笑癡癡地想著,突然聽見自己身邊兩個丫鬟的腳步聲,藍秋水覺得有些心虛,趕緊放下箋紙,匆匆掠一掠鬢迎了出去。兩個丫鬟一臉沒好氣,把裝食料的提籃往她眼前一伸:“喏,就這些了。今日聽了大廚房好些臭話,姨娘以後倒是要擺出身份教訓教訓那些蹄子呢!”
藍秋水一怔,接過提籃一看,不由皺著眉頭道:“不是說了嗎?豬肉一定要裡脊,不能是這樣的坐臀,不然小炒肉怎麼炒得出滋味?銀魚和紫蟹都這麼少麼?原本我是打算做個銀魚紫蟹的熱鍋,好讓額駙爺驅驅寒氣的,這下主料成了輔料,怎麼做得出滋味來呢?……”她照顧英祥頗有些癡處,唯恐絲毫不細緻,傷了口感。平素挺文靜的人,此刻喋喋不休,意思裡不免帶了些責怪來。
兩個丫鬟是府裡的家生女兒,本就有些高人一等的傲慢,若不是被撥了過來伺候藍秋水,哪隻眼睛瞧得上這個賣身進來當小妾的孤女!聽她嘮嘮叨叨只管派不是,年長的那個還忍得住,撇撇嘴別過頭不理睬,年紀小的那個就忍不住了,直著嗓子叫起來:“姨娘說得好輕巧話!正經主子去大廚房,也未必要什麼有什麼!姨娘嫌我們不會辦事,趕明兒姨娘自己去要東西試試,看看大廚房那起子臭蹄子們給不給姨娘臉色瞧!”
藍秋水臉一白,猶自分辯道:“我不是爲自己,我是爲額駙爺……”
小丫鬟搶白道:“誰不是爲主子們?姨娘好用就用,不好用,我們也沒法子,只好等正經主子來懲罰我們了。”
藍秋水倒不爲東西,小丫鬟一口一個“正經主子”,如此赤_裸裸的語言傷到了她,她眼裡淚水幾乎溢了出來,強忍著沒有多說話。年長的丫鬟見勢不妙,暗暗拉拉小丫鬟,小丫鬟這才撇撇嘴,道:“真只有這些了。我們每日家去要東西也看人家臉色呢!喏,我先給姨娘送廚下整治去了?!?
藍秋水倚著門框,依稀能夠聽見小丫鬟高高的音調帶著輕視的尖利聲音隱隱從後廚飄過來:“姐姐怕什麼?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了!只不過人家牀上服侍,我們牀下頭服侍罷了!”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幾乎生了決絕於人世的心。正無聲飲泣著,一隻手拍在她肩膀上,她不由一哆嗦,聽見後面熟悉的聲音:“瞧把你嚇的?怎麼了?”
她返身撲到他懷裡,抑不住地放聲大哭,英祥撫著她的肩背,先驚疑,再痛心,後憤怒,恰巧小丫鬟尖銳的聲音又飄過來:“……不過也是個侍妾奴才,不過臉皮厚會在牀笫間變花樣討好主子,當我們不知道?如今也就慣會拿著雞毛當令箭,真以爲自己得了寵,還想強過公主去麼?我聽說,三公主府上,雖然侍妾不少,還沒有這麼張狂的……”
英祥氣得渾身發抖,捏著拳頭不言聲,等那兩個丫鬟從後廚出來,“收拾好了……”四個字都不及說完,就指著她們的臉怒斥道:“誰給你們的膽子?!背後嚼主子的舌頭,你們是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麼?!”
兩個小丫鬟定住了一般愣在當場,過了些會兒才嚇得扔了提籃“撲通”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求饒。英祥咬牙切齒道:“平素她夠可憐夠孤單了,現在還要受你們這些下賤骯髒材兒的氣!你們倒有臉和她稱平起平坐?今兒話說明白了,這個院子裡,她就是正頭主子!”
藍秋水見有人瞧著,要緊把頭從英祥懷裡別出來,拭著淚輕聲道:“算了……”
“怎麼算了?!”英祥正是怒火衝頭,“你能算了,我還不能算了!都怪我平時客氣,慣得這些下賤東西得意忘形、蹬鼻子上臉的!再不教訓,真以爲郡王府沒有王法了!——叫府裡的引教嬤嬤來,這兩個攆出去!”
伺候在淺暉院的嬤嬤聽見英祥發火,早趕過來了,只是不願觸黴頭,偷偷藏身在一邊,聽見主子叫,趕緊地出來吱聲兒。年長些的丫鬟嚇得面無人色,在石板地上把額頭磕得烏青:“爺饒我們一遭吧!我們都是家生奴才,叫攆出去,還有活路麼?”年幼那個連話都說不出來,幾乎癱倒在地。
英祥正在氣頭上,理都不理,直揮手叫攆人。一個嬤嬤到底通透些,使了個眼色給那倆丫頭,又偷偷朝向藍秋水歪歪嘴。那大丫鬟到底機靈得多,轉臉向藍秋水磕頭:“姨娘姨娘!我們是沒眼色的下賤種子,你大人有大量,饒我們一遭吧!您也曉得的,女人家沒根沒路在外面有多難,姨娘要叫我們死,我們也只有自己早早尋個乾淨了!”
藍秋水心裡雖恨,但是自己初到人家,若是爲這些小事搞得雞飛狗跳,甚或弄出人命來,福晉那裡就難以交代,因而含著淚對英祥求情道:“爺,算了吧,不要叫我難做……兩個丫頭,大的那個,口舌也好些,饒她們這次吧?!?
英祥被她柔柔的語調一求,心不由就軟了下來,他本性不算狠辣,今日也真是氣壞了、急透了,此刻被幾個人求著,心情漸漸平復下來,看看幾個女人都是一臉淚的樣子,終於道:“藍姨娘爲你們求情,我今日再給你們一個機會。不過,活罪是免不了的,也是給其他人一個警惕儆誡。雖說我平素還沒打過丫頭——”他想了想,對引教嬤嬤道:“今兒破例了。兩個人送到外頭角門處,喚成年的小廝拿竹板子來,大的責打二十,小的責打四十,不許賣交情,回頭我要驗刑的。”
他的院子離角門不算遠,很快,竹板子著肉時的噼啪作響聲,兩個丫鬟忍痛不過時的慘呼呻_吟聲,都傳了過來,叫這裡聽的人都是心驚肉跳。好半晌打完了,好幾個嬤嬤扶著兩人過來,兩人綢褲上淋淋漓漓都是斑斑血跡,臉色白得發青,挺冷的天,額角竟密佈著豆大的汗珠。英祥端坐正中,命藍秋水也坐在下首處,見她們跪下謝恩,動作間痛得顫抖抽搐,亦不敢稍有不慎的樣子,不由嘴角一搐,心裡暗自失悔——他雖是王府裡金尊玉貴的獨生兒子,但自小讀書養氣,脾氣和順,從來沒有對任何下人施過肉刑,今兒破天荒頭一遭,是爲了一個新納的寵姬,爲幾句女人家慣有的口舌,不知傳出去,會變成什麼話出來?他緩了緩聲氣,對兩個丫鬟道:“懲戒你們,不是爲了我自己撒氣,爲的是王府裡應有的規矩。今日你們也受了罪,我權當你們已經知道警惕了。下去上藥吧,三天後再來當差。”
兩個丫鬟今日又驚又痛,又羞又辱,忍著淚再次謝了恩,由嬤嬤們扶著下去了。英祥頗覺心情不佳,見藍秋水也在怔怔發呆,輕輕道:“我做的事,我自己擔著,你別擔心?!彼{秋水伸臂攬住了他,淚光點點:“我……我有些怕……”英祥既有些心疼她,也是自己有些想逃避,對伺候的人道:“去公主府通報一聲,我今兒宿在王府裡?!?
*****************************************************************************
平素總是和和氣氣的小爺,爲了一個新納的寵妾,對兩個犯口舌的丫頭動了那麼重的刑責,在王府裡也足夠下人們傳念兩天。英祥被母親叫過去痛說了一頓,已經有些萎靡,福晉還屏退其他人,干涉他的房中之事,冷冷道:“聽說你連著好幾日都在新人房裡,你如今倒是不怕別人笑話?原說起來納妾不是隻爲延續宗嗣麼?敢情只有藍姨娘能爲你生孩子不成?”
英祥無話可說,頗覺彆扭地返身去公主府,那裡自然也是冷眼,到了二門就被公主府的首領太監笑嘻嘻攔了下來,說是公主貴體欠安,要先通傳一下。他在穿堂的冷風裡足足吹了半個時辰,才蒙“恩”召見。進了內居,渾身被穿堂風吹得冰冷,再被熏籠的溫熱氣一激,大大地打了個噴嚏,猶覺得不夠痛快,吸溜著鼻子似乎著了風寒。冰兒冷冷瞧瞧他,道聲“稀客呀”,見他訕訕的樣子,半天才對旁邊人說:“你們也沒眼色的!快去取老薑和神曲,濃濃地煎一碗湯來,給額駙爺驅驅寒氣。”
英祥藉著熱湯藥蓋臉,慢慢地啜飲了半天,眼角餘光瞟到冰兒依往常的樣子按部就班卸妝洗漱,不大愛搭理他的樣子,心裡說不上是愧疚還是不滿,偏生又想到藍秋水無微不至的溫柔,把自己視作天一般尊重景仰,五味雜陳的感覺很不好受,不覺眉頭就皺了起來,滿滿的不適意涌上來。一碗湯藥下去渾身回了暖,正是解衣就寢的時候,外頭嬤嬤傳話過來:“福晉叫我告訴額駙爺,額駙爺重責的那個丫鬟名喚玉妞的,如今身上不好了,怕是要出人命。”
英祥不由呆住了,半晌才問道:“請了郎中沒有?怎麼說的?”
那個嬤嬤道:“說是行刑時去了外頭的厚衣服褲子,出了一身大汗吹了寒氣,熱毒激了風邪,又有氣血上逆的癥狀,如今高燒不退,竟釀做了重傷風的險癥?!?
冰兒見英祥說不出話來,嘆口氣道:“這癥狀和我當年類似,好在發現得早。我開副方子去,她若體格好,命相厚,或許能躲過一劫?!睋]筆寫了張藥方,遞給英祥瞧:“你瞧瞧可有不妥?”
英祥這才應聲:“我又不懂?!北鶅旱溃骸澳阒豢纯从袥]有不合適的藥罷了。萬一治不了,別又像上次似的怨在我頭上。”
英祥知道她指的是烏姨娘的事,此刻自己犯了錯,使好好一個女孩子命在旦夕,自然自己沒有話好說,嘆聲氣道:“你別說了吧。”
心裡悔也沒有用,晚上在熱烘烘的炕牀上,眼前浮現的總是那兩個丫頭綢褲上的斑斑鮮血,耳邊響起的總是那兩個丫頭聲嘶力竭的呼痛慘叫聲。英祥心情抑鬱難安,翻了半天燒餅也睡不著。冰兒的手隔著被子伸過來,在他心口探了探,放軟了聲氣道:“不是我要說叫你不開心的話。我這個人心腸不算軟,殺人的事也做過,平素在嬤嬤宮女太監口中,還有個‘冷麪公主’的諢名,但不幹大是大非時,從不輕易責打下人,因爲我自己從小兒受過這些罪,知道鞭子板子上身,會有多疼。你自己從沒受過這種罪,所以也難以體諒?!?
英祥心裡正憋悶得慌,握住她的手說:“我平時也從來不的……那日急火衝頭了。說真的,真後悔,那天看到那血我心裡就難受起來了。希望那丫頭沒事,回頭我還好補償她。”
兩人這樣好好地說話,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冰兒見他消沉,也有些憐他,那條溫柔的胳膊便伸過去更多,輕輕拂過他的胸膛,但這樣的溫柔小意卻被他婉轉地拒絕了:英祥輕輕捉住她的手,說:“我今晚上沒心情。”
冰兒覺得口裡嚥下的都是苦水,有心要譏刺他一番,或鬧上一鬧,可是她有她的尊嚴和驕傲,默默把手縮了回去,翻身裹好自己的被子,朝裡側睡下。
夜裡起風了,北京深秋的晚風,在廊子裡、院落裡迴旋,時而鼓動著厚厚封著的窗紙“呼呼”作著風聲般響,在萬籟俱寂的時辰,顯得格外惱人。英祥聽著這樣的風響,突然前所未有的孤獨。藉著外頭朦朧的燭光,他翻身看裡牀的妻子,因著炕下的火道已經用上了,他們的炕牀上都只用薄薄的被子,她起伏的曲線依然那麼美,讓他忽然心頭一動。只是手剛剛伸出去,卻又見她緊緊縮著頭朝裡側,蜷著身子,把被子在頸口裹得緊緊,到處嚴絲合縫的樣子,不知何由一陣“回不去了”的心酸,於是只好頹然倒下,聽著外頭的漏聲,直到五鼓鐘響,直到檐外鳥雀紛鳴,直到窗紙漸青、漸明……
作者有話要說: (1)哈哈,我開始毀我們小才子英祥的詩詞水平啦。雖然是照著詞譜填的,不過很多地方都是得過且過滴。以後還會繼續毀他,誰讓他是架空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