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青培在馬棚裡蹲了三四天,幾乎已經要忍耐不住了,突然這天見到冰兒到後頭來,滿臉冷峻的笑意,對其他車馬伕道:“我來瞧瞧我的馬,這陣子天熱,可掉了膘?”那些人亂七八糟回著話,冰兒的目光卻不時地瞥過譚青培的臉,木著一副表情好久才揮揮手道:“你們盡心就好,該幹嘛幹嘛去吧!新來的,跟我過來,這匹馬日常侍奉我車駕,它卻有些小毛病,我指給你看。”
她渾若不見譚青培臉色一般轉過馬槽,到馬側面一個揹人的地方,自顧自疼愛地拍拍馬臉頰,給馬餵了幾把草料,見譚青培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死著一張面孔跟過來,才輕聲道:“師父委屈了!”不待他答話,又搶著說:“不過,我如今身不由己,到處有人看著——您也都瞧見了的。若是彼此不受點委屈,您的大事就辦不成!”
譚青培給她一說,縱有滿心的怒火也只好壓下去,氣哼哼說:“委屈不要緊,但我不是專門來給你餵馬的!事情到底什麼時候能辦?!”
冰兒微微一笑,並不就這個話題多糾纏,直截了當問:“你準備怎麼把奕雯帶出來?”
“直接帶就是了。”
冰兒道:“怎麼,清水教裡倒沒有人看著她?”
“有。”可譚青培並不放在眼裡,輕蔑笑道,“那些牛黃馬寶還在我眼睛裡?敢攔我的路的,我殺了他就是了。林清那小子忌憚我,不敢怎麼樣的。”
冰兒覺得他年紀大了,反倒有些自負的感覺,不過此刻唯有靠他,切切囑咐道:“林清狡猾奸詐,你當心著他!十天後是中秋節,當天宮裡會有大宴,過後會有假期。傅恆身子一直不爽利,如果沒有要緊事,皇上大約會讓他休息一兩天,我們就趁這個時候過府,算是我作爲親戚去他那裡走動走動、送送節禮。你跟我一道去。到時候……我就不多管了,你看著辦吧。”
譚青培這才露了點笑意,點頭說:“好。希望老天爺別讓他撐不住先死掉了,我的心血可不就白費了!”
冰兒本來並不打算和他多費脣舌,聽到這裡不由第二次問:“他到底怎麼得罪了你,你會這樣恨他入骨?”
譚青培大約是有點興奮,瞇著眼睛露出了大仇即將得報的喜悅神情,一時口滑說道:“他奸人_妻子,以至殞命,如此深仇大恨,我該不該殺他?”
冰兒極端詫異地擡眼望著他,而他轉瞬也回過神色,臉色剎那變得一片青白,額頭上青筋曝露,睜圓著眼睛像要殺人滅口一樣,形容極其可怕。冰兒忙撇開視線,假作沒有在意,心裡卻絕不肯相信——傅恆爲人謙和,也從沒聽說過有貪淫好色的行徑,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她心裡的疑問不是變少,而是更多,但譚青培剛纔惱羞成怒的神情,任誰都知道再發問點燃他的怒火,後果將不可測。冰兒強制壓下了心頭的大驚和疑惑,一句話都沒有多說,轉身離開。
中秋節轉眼就到了,冰兒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參加宮裡的賜宴,家裡卻例外地開了一小壇祭祀先人的酒,英祥見冰兒一臉詫異,淡淡笑道:“阿瑪去世已經滿百日了,科爾沁的習慣,百日就能除服,算是孝心已經盡到了。我雖打算按著漢人的風俗爲他守制三年,但是不好讓大家陪著辛苦,今兒又是中秋,薄薄地飲一杯酒,吃點肉菜吧。”他擡手輕輕摸了摸冰兒的頜骨,嘆息道:“你看你,如今那麼瘦!”
冰兒垂淚,強笑著說:“既然如此,我就拿這酒,先奉阿瑪額娘在天之靈!”輕輕舉起酒杯,把酒澆在地上,看著酒液蜿蜒了一會兒,漸漸滲入磚縫中,又舉杯道:“還要遙祝……”她咬了咬嘴脣,終於道:“祝我皇阿瑪萬壽無疆……”
英祥看她眼眶發紅的模樣,輕聲道:“我知道你心裡敬他、愛他、孝他。別再和他鬧了,兩敗俱傷,有什麼意思?”
“不是我想和他鬧,是因爲雯兒……”
這又戳到英祥的傷心處,那個曾經抱在懷裡愛不夠的小丫頭,這麼久未見,如今竟然連是什麼模樣都模糊了,當爹爹的幾乎要爲這個不知命運如何的女兒落淚,掩著眉骨擺擺手說:“天命!我不能與天爭!”
冰兒怔怔的,卻又什麼都不敢說,只好把酒倒在嘴裡,讓那香醇甘洌的滋味在舌尖打了幾個滾,嚥了下去。想到明天那極其重要的計劃,她不敢過量飲酒,把杯子放在一邊,叫侍女過來換上了木樨清露,以水代酒陪著英祥飲了幾杯,才勸道:“不管天命是怎麼樣的,你都別喝太多,喝酒也幫不了忙。”
英祥心裡憤懣難言,但許久以來養成的自制的習慣,果然不再豪飲,在菜盤中挑些蔬菜慢慢吃著,時而擡頭望望天上那輪圓亮如玉盤般的明月——如今月圓,人卻不圓,他們兩個,明明兒女雙全,卻孤寂地對坐在這裡,相視無言,都不知要講些什麼能讓自己開心的話出來。
想了許久,才終於想到一個或許能高興一點的話題,英祥說:“都忘了告訴你,今兒傍晚才從驛站裡送到的家信,奕霄在科爾沁辦完了喪事,準備就是今日出發回京。估摸著若是快馬,不出十天就能到家。”
冰兒眼淚潸潸而下,這是喜極的淚水,迫不及待問:“他一切可好?”
“還好。”英祥道,“皇上的意思很明瞭,將來這個位置就是他的,所以扎薩克裡各部的臺吉也還敬重他。喪事雖然辛苦,好在也順利辦下來了。只是讓奕霄以後一輩子呆在草原,不知他習慣不習慣?”
冰兒此時已經想不到那麼多,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這次,奕霄回來,也與清水教的事情全不相干,也與自己斗膽即將犯下的大錯全不相干,她可以放下心來大膽算計,做母親的唯有最後一個願望,希望就算自己被問罪,也還能有機會和奕霄再見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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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兒子的這一面是否屬於妄想殊不可知,但第二天眼睛睜開,一條佈滿荊棘、卻一定要走的路已然擺放在眼前。冰兒瞠瞠然坐起身,還帶著一絲做夢般的恍惚,可是四下裡望望,一切如舊,她的計劃也應如舊。
坐在妝臺前,西洋的水銀玻璃鏡照出的人影極爲清晰,藕荷色的衣領上彆著一枚珍珠飾釦,領子上方露出的皮膚亦如那顆滾圓的南珠一般潔白細膩,周圍服侍梳妝的侍女由衷讚道:“夫人今日重新穿回正常顏色的衣裳,真是好美!”出門做客,自然不宜再穿素服,冰兒淺淺笑著,也不答話,任那個小丫鬟在自己髮髻上小心插上珠花和宮花,在髮髻上插著的帶些灰調的藕荷色宮花的映襯下,鏡中人有綠雲般的鬢角,珍珠色的額頭,眼神有些迷離,定定地凝視著耳邊打鞦韆的珍珠墜子,直到那小丫鬟又道:“夫人覺得怎樣?要是滿意的,咱們先開早膳出來可好?”
冰兒含笑點點頭說:“你是個聰明丫頭,我很滿意。早膳就開在堂屋裡吧,我簡簡單單吃一點,要出去串門子。”
早飯和英祥一起,他仍然只肯啖些白粥鹹菜,不過也較以往脫了些悲哀神色,對冰兒道:“你今天是準備到傅恆那裡走動走動?”
“嗯。”冰兒點點頭,“先還要去城隍廟邊的集市逛逛,想買些東西。”
女人家喜歡逛街買東西——哪怕不缺也愛這口——英祥絲毫沒有多想,點點頭隨意囑咐了兩句“小心”之類的話。
她去的是城隍廟邊的集市,但並沒有逛著買東西,直接囑咐車伕把車子駛進一家小客棧。隨扈的幾員侍衛有些驚詫,其中爲首的一名問道:“夫人到這裡做什麼?找人麼?”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冰兒連隱瞞撒謊都不覺必要,點點頭說:“嗯,約了人在這裡見面。你們外頭等。”
幾個侍衛大眼瞪小眼,終於,那個爲首的陪著小心說:“夫人明鑑,這……皇上的意思您是明白的,如果要見人……”
冰兒毫不客氣說:“怎麼,大過節的,你們非要讓我不痛快麼?哪裡覺得不對,你們就去回報皇上就是了——現在就去!”自說自話下了馬車,眼光一橫,擡擡下巴對車伕打扮的譚青培說:“你服侍我進去,讓他們趕緊地去宮裡回話便是。”頭也不回走進了客棧。
那名侍衛嚥了口吐沫,回報自然是要去回報的,但她說的也沒錯,大過節的,皇帝在自家宮裡忙著祭月、賜字、設宴、招待蒙古親貴……自己也不至於快馬加鞭趕進宮裡就爲了說這一句話,橫豎這趟門子出好回家了,自己這裡再派番役過來查驗,再親自上摺子回報乾隆——她那麼篤穩而自信,一點害怕擔憂的意思都沒露出來,想來也沒啥急事。
她上了客棧的小樓,隔著鏤花的窗櫺看著下面的人,果然她做戲做得好,他們沒有生疑,只不過牢牢地看在門口,互相說些閒話,大約等發現不對勁再去彙報,一切都已經終了。冰兒回頭嚴峻地看著譚青培,泠然問道:“奕雯在哪兒?”
昨日譚青培藉故請假,回去把一切都辦妥了,他擡擡下巴指向一間屋子,隨即抱著胳膊跟著疾步的冰兒推門進去,才說:“我沒有騙你吧?”
冰兒顧不上與他答話,早已雙目盈盈,裡面牀上抱膝坐著、一臉緊張神色的不是奕雯又是誰?!又是三個月沒有見到她了,與上回見面時小丫頭的眉目舒展、一臉笑意比起來,這回她的眼睛裡滿是惶遽和驚憂,原本滋潤飽滿的小臉也消瘦憔損了許多,一看就知道這段時間的日子並不好過。奕雯似乎不認識一般盯著母親看了半天,才扁了扁嘴,大眼睛裡落下幾滴淚來,可她依然牢牢抱著膝蓋,連張開雙臂等待擁抱的動作都沒有。
冰兒內裡酸楚,顧不得心頭的大事,先撫慰女兒要緊,她恍若沒有聽見身後譚青培的咳嗽示意,幾步上前,捧著奕雯的小臉,心疼地問道:“你還好麼?”這時才發現奕雯的胳膊上拴著一條鎖鏈,沒有鑰匙,要用鋸子鋸開,絕不是一個人一時半會兒就能完成的事,她心裡恨譚青培,可是她警惕,人家也一樣會警惕,也怪不得他,只好假作未見,只輕輕地撫摸著女兒那已經被勒紅了的手腕。
奕雯渾身劇烈顫抖,連話都說不出來,半天才努力搖搖頭,淚水斷了線似的直往下墜。冰兒抱緊了她,努力融化她的害怕,柔和地對她說:“別怕,別怕,一切就快好了,娘會救你出來!”
奕雯好久才終於肯鬆開一隻抱膝的手,輕輕放在母親肩頭,磕磕巴巴小聲道:“娘,這個人……你別信他!……”
這個人指的是譚青培無疑,冰兒不曉得他把奕雯弄出來用了什麼手段,但是這孩子很害怕是一定的。身後,譚青培流露出不耐煩來:“婆婆媽媽做什麼?等事情辦完,我自然把她交給你。”冰兒暗暗咬牙,眼角餘光瞥去,這位她稱作“師父”的老人一臉亢奮的紅光,烏珠裡灼灼閃耀,盯著自己時帶著可怕的獰厲。她知道,如果想這會兒翻臉救奕雯,她絕不是譚青培的對手——哪怕她袖中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也未必有勝算,反而會害了奕雯的性命。且他此刻如此警惕,樓下那些侍衛,亦是鞭長莫及。
“時機未到,必須忍耐、等待!”冰兒好容易勸住自己,不敢衝動冒險,默默放開環抱奕雯的雙臂,輕聲對那個害怕到極點的小丫頭說:“別急,聽話,娘一定救你!”奕雯瞪圓著美麗而惶恐的大眼睛,似有千言萬語,可怎麼也說不出來,她屢屢感受人在命運中如小舟在急浪中一般無法自我左右、無法翻轉騰挪的感覺,此刻那種無助感到達頂點,滿肚子的哀求出不了口,唯剩淚水滾落,來宣告她心裡那無以言喻的憤懣與不平。
見過奕雯,譚青培算是說話算話在先,接下來該由她來履行承諾。他作爲她的“車伕”,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花樣玩不了,若是硬上也怕那些扈從的侍衛護軍不是他這用毒高手的對手。爲了女兒的萬無一失,冰兒不準備以身涉險,她默默地上了馬車,只偷偷地瞥了瞥隨侍在身邊的尹岱額,清清嗓子對周圍人道:“去鮮花衚衕吧。”
她在後面透過半透光的妝花紗簾看著譚青培的背影,三十年後終將大仇得報的快意,催使他揮鞭驅馬的動作誇張而微微顫抖,她要等的時機,將在他的亢奮到達頂點時,在他心裡身外除了仇恨再無旁騖時,才能實現。
因爲是早早地下了帖子,傅恆一家對這位沒有名分的公主的迎候還是很恭敬,開了正門,並讓車馬直接進到影壁內的二門之外,才由傅公府的小廝擺放下車的踏腳凳,兩位嬤嬤一左一右站在車下攙扶。冰兒小心下車,眼角餘光瞥到譚青培四下張望的焦灼之色,不由又瞧了瞧服侍在一邊的尹岱額,尹岱額輕輕搖頭,做了一個“您放心”的眼神。這時,傅恆府上的管事上來打千問安:“夫人萬安!老爺正從裡頭出來迎候。”
冰兒關心地問道:“我舅舅他身子還好?”
那管事道:“剛剛喘上來一陣,不然早該出來迎接夫人的。我們家三爺先代父迎接了。”冰兒一瞧,果然福康安身著吉服,腰裡掛滿了荷包、解手刀等精緻小物,昂首挺胸、器宇軒昂地站在二門邊候著。她知道福康安傲慢,此刻自己身份不過是奕霄這個五品侍衛的母親,枉得“夫人”一稱,在福康安心裡實在當不起過重的禮節。果然,福康安緩步上前,只拱了拱手,笑道:“表姐,來了!先時老爺身子不爽利,我心裡急,也未能恭迎表姐,怠慢的地方,還要請表姐海涵!”攤手向後,做了個“請”的姿態。
於是,王府的管事對後面冰兒的儀衛客氣地說道:“侍衛大人們請花廳裡坐,各位軍爺請到外廂房休息,車馬跟我到後頭餵食草料。”譚青培臉色大變,原地站著沒動。可巧這時,一陣腳步聲從二門裡面傳出來,傅恆,著一身紺青色袍子,身後跟著些服侍的人,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傅恆慢慢地走近,冰兒眼前彷彿蒙著一層霧氣,看著他花白的頭髮和滿臉的皺紋,然而目光慈祥,視她如子女一般。這位深受乾隆信任的軍機大臣,平素勤勉國事,任勞任怨,而又能與同僚爲善,待人寬仁大度,是朝中交口稱讚的能臣賢相。自己年幼失恃,孃舅常常和親額娘一樣,真誠地關懷愛護她。此時,他見到自己,那雙因病痛勞累而顯得有些無力失神的眸子,霎時點亮了,滿含著熱切的笑意,躬了躬身子準備向自己行大禮。
冰兒搶上幾步,跪在傅恆面前,哽咽道:“舅舅萬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