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大阿哥府診治的太醫報來皇長子永璜的脈案,乾隆略通醫道,看脈案和藥案,漸感心驚,對冰兒道:“你過來瞧瞧。”冰兒爬起來接過幾張單子,看了一會兒道:“這……這是要備後事了的……”說完覺得似乎說得不對,偷偷瞟瞟乾隆的神色,唯恐他發作得更厲害,自己更倒黴。卻從側面可以看見他抿緊的嘴,還有藏在背後微微顫抖的雙手。等太醫退出,乾隆才吩咐道:“再派太醫院的醫正、副醫正去診脈,儘快把脈案和會診的結果告訴朕。明日早朝後,朕到大阿哥府上視疾。”轉頭對冰兒道:“你明天不要去靜心齋了,和朕一起去瞧瞧你大哥永璜。”說完,也不及吩咐賞賜檀木板子的事,拔腳出去了。
不去書房原本是件高興的事,可是冰兒怎麼都高興不起來。自冰兒回宮後,大阿哥已經在外分府,幾乎是完全陌生的兄妹,然而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竟有些悲從中來的感覺。到了大阿哥的府上,前來迎接的是大阿哥的福晉伊拉里氏和側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兩人面色發黃,頰邊都有尚未拭盡的淚痕,隨同出來迎駕的還有乳母抱著的兩個小皇孫綿德和綿恩,都只兩歲年紀,尚不懂得喜憂,一例含著手指,遵著乳母的吩咐給皇帝請安。
乾隆只有這兩個孫子,當初出生時尚是乾隆十二年中,一切安好,而自己初當祖父,欣喜若狂;如今物是人非,與這長得粉妝玉琢般的小人兒見了面越發感覺隱隱心疼,忍不住伸過手去,一把抱起了綿德,又恐偏袒,便湊過頭親了親綿恩的額頭。孩子還沒到懂事的年齡,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被抱著的綿德見乾隆領口的鏤花金鈕子非常漂亮,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生母伊拉里氏不由倒抽一口氣,乾隆反而勸慰道:“孩子小,沒事的。”
伊拉里氏想到孩子,又想到已經躺在那裡不大能動彈的丈夫,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含在眼眶裡硬撐著不讓落下來,叩首道:“皇上鑾駕到時,大阿哥本來想要出來迎駕,沒奈何一起身就暈得厲害,沒走兩步直直的往下倒,把臣妾嚇得心肝兒這會子還在顫,不得已只好在病牀上躺著,大阿哥千萬囑咐臣妾跟皇上請罪,不是不知禮節,實在是身不由己。”
乾隆沉沉點頭道:“朕曉得。朕也是做父親的,豈不知心疼自己孩子?大阿哥他究竟……”卻沒有忍心再問下去,只是示意福晉起身,引著自己到大阿哥住的臥室裡去。
煎藥的地方在後頭廚房,然而甫進臥室外面的閣子,入鼻的就是陣陣清苦的藥氣,裡面服侍的小丫頭低頭垂目,打開簾子,臥房不大透光,顯得陰沉沉的,窗戶也關著,乾隆皺眉欲說什麼,想到或是病人不宜見風,心下悽楚,臥房書案上堆著厚厚一疊字紙,乾隆隨手一翻,字跡歪斜,墨跡淋漓,俱是抄寫的佛經,他指尖滯了滯,眼睛餘光見伊拉里氏似乎要去叫醒睡著的大阿哥,忙阻止道:“不必叫,讓他睡會兒。”
其實大阿哥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屋裡有動靜時還懶於睜眼,聽得是父親的聲音,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掙扎著要起身參拜:“兒子糊塗了,面君的禮數都怠慢了……給皇阿瑪……請……請安……”起先用了十成的精神說話,又急又快,到後來,也不過短短兩句話,顯見的氣息接不上,竟喘息著才把安問好。
乾隆搶上前去扶住大阿哥,離近了纔看到他的臉色,不似二十餘歲青春勃發的容顏,而是灰敗憔損,額上一片細汗,唯兩頰一片詭異的潮紅,嘴脣卻又紺而發紫,脣角生著潰瘍。連頭髮都失去了光澤,毛糙地立在頭上,大概也許久沒有剃過頭了。只說了短短兩句話,大阿哥已經喘息不定,雙眼上插,似乎有暈過去的表徵。乾隆心裡一酸,忍著淚道:“你的病不相干的,好好休息,按時用藥,凡事不要多想,也不宜操勞,將息個把月就應當好了。”
大阿哥喘息了半晌呼吸才漸次平穩,平躺著似乎說話不那麼費力些:“皇阿瑪垂憐,兒子的病自己清楚,只恨兒子無用,不僅不能爲皇阿瑪分憂,反而屢次惹皇阿瑪盛怒。此時又拖累皇阿瑪擔心,實在是兒子的罪過大了……”
乾隆掏出手帕輕輕揩拭著永璜汗溼的額頭,這些兒女,他從來沒有親自照料過,二阿哥病起風寒,當發現病重後已經晚了;七阿哥出痘,又是隔離的;如今大阿哥又氣息奄奄,爲人父者,屢見愛子故去,心裡焉能不痛楚萬分?乾隆柔聲道:“永璜,你曉得的,你是我的第一個兒子,當年我還住在青宮,你母親又是極柔順的人,生你那天,我進不了產房,聽得外頭你第一聲啼哭,自己都差點落了淚。哪裡不是把你當做掌中寶一樣?朕這就傳旨,封你爲郡王,賜號‘定’。”
永璜眼睛無神,然而嘴脣一直在顫抖,終見他眼角落兩行清淚:“兒子不孝……”
乾隆一個失神,不由也覺得頰上一熱,復又慢慢轉涼,顫聲道:“朕以前對你要求嚴苛,也是想成就你……不意今日……永璜,阿瑪的心你不明白啊!”
永璜張了張嘴,半日才又擠出一句話:“兒子不孝……”
怕永璜太累著,乾隆與他也不過說了這麼幾句,還是回到外面的閣子裡坐著。冰兒站在他身邊,見他以手加額,淚珠亂滾,橫生三分老態,戰戰兢兢遞過自己的手帕。乾隆用手帕擦了擦臉,覺得有些磨臉,仔細一看,手帕一角繡著幾朵海棠,坑坑窪窪、皺皺巴巴,顯見的是冰兒纔有的手藝,而且必已經爲其他人努力加工過,然而底子太差,也只得聊勝於無。
乾隆問道:“剛纔你看了看永璜的面色,覺得怎麼樣?還要不要再去把個脈?”
冰兒猶豫不決,乾隆道:“這裡說話,裡面聽不見的,你如實說就是。”冰兒方道:“不用把脈了,大阿哥的臉色,就註定了……”最可怕的話終究出不了口,然而不出口乾隆也明白,那樣可怕的容色,那樣消瘦的臉頰和手,不是病入膏肓的人是不會有的。
見乾隆怔怔的似乎反應不過來,冰兒忍不住也落了淚:“皇阿瑪,大阿哥這病多是心病,煎熬到這會兒,已經不知道煎熬得多難受了,您也……也不要太過傷心了。”
豈止是傷心,簡直是失悔!孝賢皇后喪時,自己見大阿哥忙前忙後,臉上只有汗水沒有淚水,與大臣交談時,脣角還有慣常的親切微笑,自己惡火攻心,不分青紅皁白上前責打、叱罵,過後又明發諭旨斥責永璜,直似在天下人面前剝了他的麪皮,用“不忠不孝”的重大罪名,壓得他再也擡不起頭來!眼前是大阿哥的書案,然而入目的,卻似是二十多年前,重華宮裡、側室格格富察氏房中傳來的那聲嘹亮的啼哭,他的第一個兒子——那曾經抱在手中喜歡不夠的孩子,那曾經攬在身前親自課讀的孩子,那手把著手與他一同寫下“永璜”這個名字的孩子……如今躺在陰暗的房裡,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意味著永遠要停滯……
乾隆終是嗚咽出聲,任淚水滾滾而下。冰兒嚇壞了,跪在乾隆身邊待要勸解,乾隆搖了搖頭,伸手握住她的手,握得極緊,冰兒不知說什麼纔好,好一會兒才聽乾隆說:“沒有旁人,朕也不想壓抑。永璜……恨你何生帝王家……恨我何必太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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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園子後不幾天,就接到了噩耗,大阿哥終究不治,撒手人寰。乾隆親臨祭奠。回來後,乾隆神思不屬,在暖閣裡發了半晌呆,才提筆寫詩,冰兒在一旁服侍,見紙上字跡頓挫,夾雜淚痕,雖然讀不懂,但心中益發沉甸甸的:
“靈施悠揚發引行,舉循人似太無情。
早知今日吾喪汝,嚴訓何須望汝成?
三年未滿失三男,況汝成丁書史耽。
且說在人猶致嘆,無端從已實可堪。
書齋近隔一溪橫,長查蕓窗佔畢聲。
痛絕春風廞馬去,真成今日送兒行。”
“晚面”是專召傅恆的,在傅恆面前,也沒有太多掩飾,道:“禮部擬得的大阿哥的幾個諡號,朕瞧著都不大妥帖。朕還是覺得‘安’字好——‘好和不爭曰安’,永璜雖然曾在孝賢皇后喪儀上有失,然而朕也知道他素性不算不好,與兄弟叔侄相處都算是寬和溫厚一路的,幾次爲朕辦差,看視病重大臣等,也做得到位。可惜年紀這麼輕……”又是泫然的神色,好一會兒心緒定了,又道:“準備追封定親王,讓綿德襲爵,也算是給永璜的身後哀榮吧。”
傅恆只餘嘆息,哪有他多評論的份兒!見乾隆確實傷心,連忙勸慰了一會兒。乾隆道:“朕也不是無情人,生離死別,任誰都不能不悲慟。——朕南巡前,部議杭世駿什麼罪?”
傅恆猛地沒提防乾隆居然問到八竿子打不著的杭世駿頭上,怔了片刻回奏道:“原先部議擬死罪,皇上寬宏,發下重議,後來擬定的是流兩千五百里到尚陽堡,皇上南巡,還未曾批示,杭世駿尚未就道。”
乾隆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兒,終於說道:“全駁了部議也不好,顯得翻覆無常了。這樣吧,先革職,讓他回鄉呆上幾年,再官復原職,讓他回來吧。磨磨性子,不要這麼張牙舞爪的,人,還是個本心人,只是迂闊了一點。”
傅恆倒也想不到皇帝一去江南就變了主意,他原就是憐惜杭世駿的,自然爲杭世駿磕頭謝恩。乾隆想到揚州城裡同樣迂闊而張狂的李贊回,苦笑著搖搖頭,又道:“馬上是皇貴妃的壽辰,上回內務府奏報來,欲要爲皇貴妃好好熱鬧一熱鬧,叫在京的公主、福晉、命婦都進來叩頭祝壽,朕駁回了。如今孝賢皇后服制雖然滿了,宮裡宮外尚掛念著先皇后,陡然爲庶妃大辦壽宴,似覺得不妥。而且朕這陣也沒甚情緒,還是少些事吧!”
傅恆知道乾隆何止是“沒甚情緒”,簡直就是特意要想壓一壓儀式,不願嫺皇貴妃與孝賢皇后平齊。回思孝賢皇后故去,乾隆拖延著不肯繼立皇后,拖無可拖時,才升了嫺貴妃烏喇那拉氏的分位,叫先攝後宮事。如今又快到年底了,節前似乎也沒有再加恩典、晉封皇后的意思,連皇貴妃壽辰,都不肯叫外頭命婦進宮請安,只同意宮中諸人自己熱鬧熱鬧,嫺皇貴妃盼這個位置實在是盼得太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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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等到內務府辦定了皇貴妃壽辰的差事,乾隆又覺得有些愧對嫺皇貴妃,又吩咐加上自己的座位,算是給足面子爲皇貴妃慶生。一應事務準備停當,到了晚膳的時候,乾隆駕臨皇貴妃居住的宮內。
嫺皇貴妃正領著宮中嬪妃、公主等候,遠遠地見到皇帝身影,俱是俯身請安。乾隆到得跟前,猶豫了一下,含笑伸手扶起嫺皇貴妃:“今日你是壽星,一會兒叫大家給你叩頭。先都起來吧。”
嫺皇貴妃順勢起身,含笑道:“宮中姐妹,哪裡當得到這樣的禮數,不過是藉著臣妾的生辰,大家熱鬧一熱鬧吧。”乾隆微笑著執著嫺皇貴妃的手進了殿內,後面嬪妃公主等也一起進殿,心思自然是各不相同,不過見皇帝在首桌上坐下,嫺皇貴妃在東邊頭桌上坐下,都是跪下行了叩拜的大禮,爲首的是純貴妃,笑容可掬讚道:“今日是皇貴妃千秋,臣妾等恭祝皇上萬壽無疆,恭祝皇貴妃福體安康!”又是一頓首。
嫺皇貴妃坐在上頭只覺得恍惚,喜是喜在素來與自己同當一面、又早生子嗣的純妃,此刻恭然拜服在腳下,不過是一級之隔,竟似雲泥之別;憂是憂在孝賢皇后去世許久,乾隆顧念甚篤,始終不肯將自己拔至首位,甚至夜來侍寢,也較以往少了好多,丈夫如此寡情,做妻妾的情何以堪?她忍不住瞥眼看著上座的乾隆,嘴角依然上翹,顯得溫煦的樣子,然而目光卻是冷冷的,恰如他所穿吉服胸前彩色絲線繡制的正龍,也是雙眸寒冽如水,正自心寒,乾隆的目光也瞟了過來,嫺皇貴妃才發現自己失儀,忙道:“各位姐妹、各位公主,快快請起就座吧!”
內務府早就排好了座位,亦交嫺皇貴妃審覈過,東邊第一桌是純妃帶著女兒四公主,新賜的封號是和碩和嘉公主,要嫁人的女孩兒,羞赧沉靜,只是靜靜地依偎著母親;西邊第三桌是令妃帶著冰兒,考慮著令妃原是孝賢皇后身邊的侍女,又是敦厚穩重的性子,或許能壓得住散漫桀驁的冰兒。
冰兒讀了一天的書,正是氣悶得緊,本來還可以回自己宮裡放縱一下,沒成想要爲嫺皇貴妃賀壽,坐在殿裡吃飯,守著那麼多規矩禮儀,吃得實在是味如嚼蠟。宴飲開始,少不得又是一堆繁文縟節,忍著性子照樣做了,好容易吃了兩口,見別人都放了筷子在謝恩了,只好哀嘆地摸著肚皮也停了筷子。
好在接著是看戲,戲臺上燈火輝煌,鑼鼓喧天,十分熱鬧。冰兒對看戲沒有興趣,不過觀戲的地方沒有那許多規矩,就連一旁伺候的宮女嬤嬤們,雖然一直要站著,身子不必絲毫不動,也鬆乏了許多。冰兒貓下腰,先挑選點心果品大吃了一通找補,接著歪在桌上就開始想歪門邪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茍日新,又日新。
每日更新對我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