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舉目四望,唯有風吹松濤的陣陣綠浪翻滾,伊人何處,仍是杳如黃鶴。
“業哥哥……”
那個想起就倍感溫暖的名字,牽得她嘴角一絲笑意,渾身的痠痛似乎也消失了大半。只是茫然地在原地站了半日,眼見著太陽落下西山,山間踩出來的小路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也沒有看見那個人出現。
冰兒既有些失落、生氣,又似鬆了一口氣,揹著木柴回到了官莊。
大家的晚餐也都用好了,好在這次留了一份給她。喝著冰涼的薄粥,咬著硬邦邦的酸菜梗,她竟然渾然不覺得難吃,淅瀝呼嚕下肚,只覺得胃裡有些泛酸,卻也顧不得。張媽過來,遞過一疊衣物:“喏,每天晚上就數你手裡清閒,雖說不會女紅,學著縫補縫補總是可以。”
“我真的不會。”
張媽一努嘴:“喏,叫胡衍璧教你。”
好在心情不錯,冰兒捧著衣服移樽就教,胡衍璧手把手地教了半天,終於教會了冰兒縫補了一件衣服。胡衍璧含著笑說:“瞧著你像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怎麼針黹上這麼……”
冰兒大大咧咧笑道:“我從小就不是這塊料。”
胡衍璧笑道:“誰生下來就會的?還不是慢慢兒學得的!按說呢,淘小子出好的,淘姑娘出巧的,你呀,理當是個巧的。”
冰兒笑著輕輕一擰胡衍璧的腮幫子:“就你罵得俏!”
胡衍璧笑了一陣,收了歡容輕聲問道:“怎麼突然把你派了做打柴的差事?一般男人都嫌累呢!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冰兒撇撇嘴道:“我也不知道。要得罪早得罪了,不知爲什麼突然調我的活兒——只怕和我同屋的那位使絆子有關。不過我也不怕,反正能耐有限,做不完他總不好拿鞭子逼著我。真把我惹急了……”
話卻沒再說下去,因著傍晚時那陣簫聲,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甚至恨不得早上趕緊地來,好再到山林裡尋這個不知身在何處的伊人。
然而一夜亂夢卻著實可怕。
冰兒早上醒來,已經是一身淋漓的冷汗,李吳氏狠狠地推著她,怒衝衝道:“天還沒亮,你撒什麼癔癥?!尖叫得我都醒了!不想睡,趕緊地起身,我昨晚上做活做得晚,現在還困著呢!”
冰兒人雖醒了,四肢像魘住了一般壓得沉沉的無法動彈,也無法張口說話,只是夢中鮮血層層,似鄜州的霰雪一般從無垠天宇中灑下來,看不到起點在哪裡,也看不到落點在哪裡,只沾了自己一身淋漓的污濁,揮之不去;而血泊中那個人的臉,帶著詭異的微笑,卻是漸行漸遠,只恨自己呼喚不出,也伸手不及。好半天才覺得呼吸平穩下來,手指也能動彈了,漸漸翻身起來,背上仍是一片涼津津的。和自己睡在一條通鋪上的李吳氏又倒下捲了被子睡下了,平素兩人言語並無交集,此刻也不指望她能做聽衆。冰兒頓感難言的孤獨,停了一歇緩了緩神,起牀穿衣,冷水洗漱,又偷偷把碧綠的玉簫帶在身邊,早早地出門備著斧頭繩子之類,準備上山打柴。
張媽一臉詫異,道:“早點還沒有好。”
冰兒道:“沒好就沒好吧。”
張媽見她比冬季剛來時瘦了一圈,想起蘇里圖囑咐的“既要吃苦,又不可太過爲難”,心裡也覺得上司這個要求實在難做,緩了聲氣道:“這樣,昨天廚下預備了些窩頭,不過是涼的,你帶幾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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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裡早晨充滿涼意的空氣讓冰兒的心裡稍稍平靜了些,勞作了一會兒,既是疲累,又是氣悶,忍不住把東西胡亂丟在地上,坐在一棵大樹下面發愣。早晨的山林深處靜得讓人害怕,冰兒忍不住伸手取出玉簫,凝視了好一會兒,那翠色的簫管通透瑩澈,隱隱的紅斑散佈在四處,輕易也看不出來。這是她視作如生命一般重要的東西,無論去哪兒都會帶著,湊到脣邊一吹,仍能熟稔地飄出旋律來,縱使沒有曲調,也頗顯得婉轉多情。
聲音飄飄然散落到叢林的深處,似在山間打著旋兒又回來,不知何時,蕩回的聲音多了一重,比之於玉簫,音色清冷而詭譎了好些,帶著些空洞的鳴音。冰兒一怔,停了吹簫,而遠處的聲音果然沒有停息,嗚咽一般繼續震盪著她的耳膜。
“業哥哥……”
起身去找,林海茫茫,哪裡覓得到?
冰兒不甘心,又取簫吹,聲音較剛纔急切,一會兒,對面也換了支曲子,彷彿應和一般,只是曲調本是歡快的小調,在那竿簫吹來,毫不覺歡暢。
是他!
在大理寺和宗人府的牢獄裡百無聊賴,也曾翻來覆去地想,無奈無論是慕容業,還是穆老大,雖然形容那麼清晰,在腦子裡總是如在夢中見到一般,都只模模糊糊一個影子。兩廂見面,在那麼從容的時候,那麼不會被打擾的時候,卻突然覺得異常起來。
山林間被踩出的小路,曲折蜿蜒,掩映在綠樹叢中,那個人帶著一身露水,一絲笑也沒有,靜靜如林間的小鹿,出現在面前。冰兒握著玉簫望向他:仍是一身黑色布衣短衫,領口袖口磨得翻著毛邊,腰扎得緊緊,腿扎得緊緊,又高又瘦,挺拔而陰鷙,手裡緊握著一竿白瑩瑩的骨簫,腰裡插著一把尺餘長的小刀,毫不起眼。望到臉上,最搶眼的是鷹翼般剛硬的長眉,濃黑舒展,幾乎長至太陽穴邊,而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在這樣粗重眉毛的壓迫下,竟也毫不顯得遜色,一瞥過來,眼睛裡永遠消不掉的滄桑與仇恨,使目光如刀,生生地剜在人身上。
兩個人相對無言,靜靜站了許久。慕容業終於道:“看來你還好。”轉身要走。
冰兒急急道:“等等!”見慕容業果然停下步子,卻沒有回頭,只好自己捱過去,想了半天,竟問了最不合時宜的一句話:“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做什麼?”慕容業轉臉,脣角如以往一樣,是陰測測的微笑,“原是我沒有地方去了,纔來這裡罷了。”
冰兒咬了咬嘴脣,放緩了聲氣說:“遍天下都在搜捕你,你也不躲一躲!好容易救下你的性命,你別自己糟蹋了,我現在也自身難保呢,可再幫不了你了。”
這話說得不好,慕容業神色有些猙獰,轉身一把用力握住冰兒的肩膀,冷笑道:“你幫我,然後讓我看你落到這副可憐的田地?”
冰兒聞到他身上一陣撲鼻的酒氣,覺得不適,甩開慕容業的掌握,別轉身子說:“我可憐不可憐的,與你無關!”
慕容業手上只是約略地一猶豫,又飛快地捏住她的肩膀,聲音低沉而陰鷙:“怎麼與我無關?你老子殺我老子,這就無關了?我就能記不得我們慕容家的仇了?”
冰兒掙扎了一下,發現他用力更大,捏得更緊,覺出危險來,伸手掰著他的手,嘴裡也不肯示弱:“我還指望你報我的恩麼?!你就是白眼狼!”
她的話沒有說完,慕容業已經撲了過去把她壓倒在地上,冰兒驚得來不及掙扎,頭腦空白了好幾秒後才怒吼道:“混蛋!你幹什麼!”
慕容業咬牙冷笑著:“你不是要我報恩麼,我報你的‘恩’,還順便報下你皇帝老子的‘恩’。”說著,竟然動手撕扯冰兒的衣服,冰兒見他失去了理智,又驚又急,手抓腳踹地掙扎,慕容業的臉頰上立時多了幾道抓痕,眼中怨怒之氣更重,一雙大手抓住冰兒一對細細的手腕,捏在一起,按在一邊,冰兒欲掙脫,他就用力一扳,冰兒尖叫道:“你弄疼我了!”慕容業冷笑道:“還有更疼的呢!”右手往下去扯冰兒的汗巾,冰兒用力地蹬、踹,怎奈身上壓著的是個練過武功、做過苦力、又一心怨氣的男人,如何掙扎得過?她只覺得腰間一鬆,慕容業愣了片時,右手又毫不猶豫地向她身體上探去。
天上,白雲悠悠,正是尚陽堡難得的好天氣,冰兒只覺得上午的金色陽光從樹縫間射進來,漸漸不再那麼刺眼,身上涼涼的,是沾衣的露水,耳邊涼涼的,則是一滴一滴的淚水;肌膚上被他粗魯的撫摸弄得生疼,而心裡空落落的,彷彿所有的感情都被抽光了。慕容業肆意動作的手突然停止了,那雙鷹隼一般的眼睛裡怒氣褪去,突然剩下的全是惶惑與不安。他停下手,翻身坐到一邊,見冰兒衣服散亂,一條水紅的湖縐汗巾抽開落在一邊,顫抖著手想幫她整理,伸了一半又縮了回去,喃喃道:“我……你自己整理下。”
冰兒起身,也顧不得抹去滿臉的淚水,匆匆理好衣服,繫好汗巾和衣帶,見慕容業還在呆呆地望著自己,怒從心底生,揚手一耳光狠狠地甩在他的臉上。慕容業沒有躲,甚至都沒有捂臉,紫赯臉上幾個清晰的指印腫脹起來。冰兒猶未解怒,揚手想再打,慕容業揚起臉似乎示意她打,冰兒的手便沒有落得下去,恨恨地跑開了。
也許是心裡著急難過,只走了幾步,冰兒就被一根樹藤絆倒了,她想站起來離開這個地方,腳踝上卻是鑽心的痛楚,情知扭傷了,掙扎著要站起來,蹺著腳怎麼也走不快。慕容業從後面追上來,扶住冰兒:“慢點。”
“滾!”
“冰兒……”
“離我遠遠的!”冰兒回頭直視著慕容業的雙眼,“以前的什麼都算了。就當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好嗎?我們以後一無糾葛,好嗎?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妹妹,好嗎?你也不是我救命恩人的兒子,我也不是你殺父仇人的女兒,好嗎?”
慕容業擡手想擦去冰兒不爭氣又傾瀉而下的淚水,手被冰兒一把打開:“慕容業,你放過我吧!我在這兒只要十年,我拿十年換我當時放你,算是對義父義母的一個交代。我和你……不認識!”
“冰兒!”慕容業語無倫次,“我喝多了,我早晨起來喝多了……你不知道,我心裡的難過……我……我不想傷害你的,我只把你當妹妹。我……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家破人亡,又回到這種地方,想起阿爺和姆媽,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受的苦,我心裡又恨又怨,我……我求你原諒我。原諒我,我以後再也不打擾你了!”他不知道要怎麼說纔好,頓足嘆息,最後扭頭就走。
冰兒呆了,先是恨,這會兒又心軟了,慕容業急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擡手狠狠給了自己兩個嘴巴,頭卻沒回:“我是個混蛋!你要氣恨我,我自己打自己,你不要再哭了!”
他受不了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的,在樹縫間的斑駁陽光下圓潤晶瑩,彩光點點,可從她這麼美的眼睛裡流出來,他只覺得心像被鞭子用力抽過,疼得一瑟一縮……那個小女孩,也曾這樣傷心害怕地在自己面前哭,大眼睛惶恐地圓睜,睫毛也這樣顫顫的,那時的他強忍著自己的恐懼和悲憤,安慰她“不要怕”,只願她露出原本燦爛的微笑。小女孩如今長大,美得不敢逼視,他無法正視自己內心的仇恨、憤怒、自卑與傷感——冰遺妹妹永遠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腳痛。”身後傳來的是冰兒冷冰冰的聲音,慕容業像得到大赦一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迴轉身,冰兒目光硬硬的,臉也板得實實的,他卻似乎讀到其中的溫暖。又怔忡了一會兒,慕容業方自失地一笑,趕緊上前,冰兒坐在地上,伸手揉著腳踝。“別動!”他溫柔地說,“像你這麼亂揉反而要瘀血的!”
冰兒嘲道:“我學了這麼些年醫術,我怎麼不知道這個道理?”
慕容業只是伸手把她的腳捧在懷裡,輕輕脫去鞋襪,觀察著她紅腫的腳踝,用手輕輕點著腫起來的地方,聽見冰兒輕聲“哎喲”,才小心地順著筋脈揉動著。他的手異常的溫暖,手心有些老繭,然而顯得很溫柔,冰兒覺得腳痛減緩了很多,動動腳踝也還靈活,扭得不算厲害。見慕容業誠惶誠恐的樣子,覺得既好笑又傷感,故意說:“還有手。”
“手又怎麼弄的?”慕容業話沒說完,見冰兒兩隻手腕上一道淤青的箍兒,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賠笑地說:“這是外傷,事是沒事,要麼明天我搞點藥酒來?”
冰兒悠然地收回手腕:“犯不著了。明天我也不想見你。”
慕容業心中一痛,還是恭順地說:“好。”
冰兒看看他,眼中是一絲痛惜,又道:“你剛纔下死手地打自己做什麼?”慕容業下意識地一摸脣角,手上粘著些暗紅色的粘稠的物事,再看冰兒,冰兒別轉了頭不讓他瞧見自己的神色,遞過一塊手絹來,就轉身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