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似乎連出門的衣服都沒有換,薄棉夾層的煙粉色縐紗家常袍子,都沒有加件坎肩,她蒼白的臉色,黑得不見底的瞳仁和冷峻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慄。外頭料峭的春風隨著門的開啓而吹進來,一時間藍秋水竟打了個寒戰。
英祥吃了一嚇,旋即反應過來,帶著些氣哼哼說:“你嚇了我們一跳!怎麼門上沒有人通傳?”
門上的嬤嬤慌慌張正待解釋,冰兒冷冰冰道:“不怨她們。你倒是被我撞破了什麼,這麼生氣?”
英祥氣道:“你不要瞎鬧好嗎?!”見她穿得少,又道:“這麼冷的天,你都不加件大衣裳就闖過來,凍著自己,又何苦來哉?!誰跟著你的,帶外頭衣服了沒有?”探頭一看,只有自己這裡的丫鬟和嬤嬤在門上探頭探腦的,便知道這主子又不顧體尊一個人飛奔了就過來了,然而畢竟心疼她,對藍秋水道:“你取件‘一裹圓’的披風來給公主。”
藍秋水腳步遲滯,好一會兒才把披風取過來,輕聲道:“可要妾伺候公主——”話沒說完,身子被冰兒用力一推,趔趄幾步仍站不穩,向後摔倒在地上。
英祥大怒,上前扶起藍秋水,對冰兒橫眉冷對:“你爲你肚子裡的孩子積積德好不好?!她今兒又怎麼你了,你動手就打人?”
冰兒大聲對外面道:“竇玉柱進來!”
英祥道:“他年滿十五的小廝,不進主子內院!”
話音未落,冰兒搶過話頭說:“他進你的內院還是一次兩次麼!叫他進來回話!當面說清楚!”
小豆子連滾帶爬進來,進來就是連連磕頭請罪。英祥一端詳,小豆子半爿臉被扇得青紫,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對冰兒道:“你瞧瞧你如今什麼樣子!小豆子又哪裡得罪你了?他好歹還是我的人,你可以說打就打麼?!”
冰兒根本不理他,對小豆子道:“你自己說,把剛纔的話都說一遍。”
小豆子伸手在自己另一半臉上也扇了一記,帶著哭腔道:“爺,奴才沒眼色!以前爺說藍姨娘要什麼,若是府里人攔阻,奴才就當幫藍姨娘辦到。前幾日,藍姨娘叫奴才買花線,又偷偷說院子裡鬧耗子,可服侍的人都不信,結果把爺的古字畫都要咬壞了。請奴才順帶再買些砒霜來藥耗子。買了一次,說效果不錯,藥死了三五隻,只是沒有藥完,於是奴才又買了第二次。原想著跟爺說的,結果這兩天家裡孃老子有些私事託奴才辦,奴才就忘了,這就是奴才的罪過!”
英祥只盯著小豆子臉上的傷,壓根不信他的話,冷笑著對冰兒道:“重刑之下,何供不可得!你要誣陷藍秋水,這招也未免太好笑了!——消停消停吧!喏,這是秋水熬的湯,香得很,你有胃口,也喝一碗,然後早點回去吧。你有孕在身,凡事不宜多想,更不宜想偏頗,也是養胎育兒的法則。”端起湯碗就要往嘴邊送,冰兒眼尖,瞥見藍秋水盯著湯碗的神色裡有些許不忍,她劈手奪過英祥手裡的湯碗,喝了一口,那濃濃的藥味薰得她又起反應,但其間夾雜的異樣的淡淡苦酸味(1)亦被她敏感地察覺。冰兒忍著胸口作嘔的難受,把口裡的湯全數噴在地上,手一摜,那碗熱湯整個潑在藍秋水臉上、身上。
“你幹什麼?!又發瘋了!?”英祥大怒,起身護住秋水,對冰兒道,“你給我出去!這裡是我們家的郡王府,不是你的公主府!”
冰兒像沒聽見英祥的話一般,逼近藍秋水道:“你手腳真快!這是砒霜的味道,你當瞞得過我嗎?!”
藍秋水木著臉,掏出手絹擦拭臉和衣服。英祥冷笑道:“公主,您是用毒的行家,我是什麼都不懂。但有一點你不懂吧,同一個鍋裡盛出的湯,秋水是喝的第一碗!若她真要毒害我,爲什麼自己要大口地喝?!”藍秋水臉一白,又馬上恢復了,她平靜地說:“爺,我再爲你盛一碗,我喝第一口。”
冰兒愣了一愣,砒霜下肚則無解,這湯裡的濃度,一碗足夠致命,藍秋水到底想做什麼?此時不及細想,眼睛下死地盯著藍秋水的手,只要她敢把湯遞給英祥,自己就當出手,立即解決了這個禍害。
英祥見她鷹隼盯視獵物般的神色,大爲厭惡,對藍秋水道:“秋水,你別怕!我在這兒!我定當護你周全!”
冰兒聽得這聲,回眸看著他冷冷笑道:“你護她周全?!你不想想能不能護自己周全?!”
英祥回擊道:“你想怎麼報復我們,隨便吧!今日我與她在一起,你施任何伎倆,也別想把我們分開!”
藍秋水氣定神閒又盛了一碗湯,她冰冷的眸子裡帶著些勝利者的得意,脣角勾起一抹猙獰的笑意,當著英祥的面啜飲了一大口湯,用帕子把碗邊擦了擦,柔情萬種地遞過去,輕聲道:“爺,喝湯吧。”英祥被她緊緊偎著,眼睛看著冰兒,說不上是對她病態般的無理取鬧生憐,還是對她心存打擊報復的惡意,扭頭故意在藍秋水額角親吻了一下,接過湯來。
眼前這男人橫眉冷對,對自己說話行事這般無情無義,冰兒想撇開手離去,隨他們要生要死去吧!可想到草原上他們的美好過往,想到肚子裡的兩人的結晶,這腳步無論如何邁不開。冤家已經做了,乾脆做到底吧!她慢慢轉過身,身後門口是已經看傻了的衆人,她冷冷笑道:“今天一幕幕,大家都看到了。”話音未落,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話鋒上,她猛然迴轉身子,一柄解手刀帶著破風聲,從她袖口揮出,饒是英祥眼疾手快用力一拉藍秋水,那麼近的距離,哪裡能趕得及!原本應紮在心口的刀鋒,偏頗了一些,紮在左胸側,藍秋水只聽見耳邊湯碗打碎時的清脆瓷響,又覺得身子透骨一涼,旋即胸口溼漉漉的,英祥驚呼一聲,把她攬在懷裡。
“可惜了。偏了一寸!不過也一樣——”冰兒看著面前兩個人,尤其是藍秋水的眼睛和嘴脣,臉上亦是獰然的笑容,英祥把藍秋水扶坐在椅子上,對門口的人發了瘋一樣大喊:“愣著做什麼!出去找外傷的郎中!”
冰兒笑道:“沒用了。”英祥見衆人木木然不動,似乎沒有聽見自己的命令,氣急攻心,不顧一切扯住擋著自己的冰兒用力往旁邊一搡:“你瘋了!”又對其他人吼道:“去啊!出了人命,我不管是王府的人還是公主府的人,一概爲藍姨娘抵償!”衆人這才反應過來,見公主亦沒有明著反對,個個連滾帶爬地往外頭奔。
冰兒被他推得腳底虛浮,後退了好幾步,後腰撞在花梨木的桌角才停住,只覺得腰間一陣劇痛,牽得半身酸楚墜脹。英祥回身用手絹壓著藍秋水的傷口,見血流得止不住,心裡氣恨萬分,別過頭對著冰兒的方向道:“果然是最毒婦人心!你要討厭她,你們以後井水不犯河水,離得遠遠的好不好?何苦必要置她於死地?!”他話沒說完,突然聽見藍秋水虛弱而掙扎的聲音:“爺!”
英祥要緊回頭看藍秋水,卻見她臉色慘白髮青,嘴角又緩緩地爬出一道血痕,他也未及細看細想,掏出帕子心疼地爲藍秋水擦拭。藍秋水緊緊握著他的手腕,目中瑩瑩有淚,卻是極輕地長嘆一口,臉上竟露出一絲淡笑,笑容之下,又是悽楚,又是不捨,英祥只覺得心口緊揪揪的,恨恨地回頭瞥了冰兒一眼,似乎瞧見冰兒神色間絕望到極處,也未及多想,回頭輕柔地對藍秋水道:“不要怕,沒有傷到心臟,血止住了就好,不會有礙的。”
“英祥!你看她……”
冰兒話才說了一半,被英祥粗暴地打斷:“閉上你的嘴!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冰兒只覺得心如同沉在厚厚泥潭中,連碎裂的痛楚都感受不到,只是悶,悶得透不過氣。她想到當年自己在小樹林裡那樣幼稚地拒絕慕容業的要求,不肯跟他私奔天涯,當時不知自己也是如此地把他的一顆心墮到泥犁地獄的最深處,把他最後一點微薄的希望親手掩埋。那時,他的徹心徹肺的絕望感,大概也與自己此時一樣吧?
果然是報應不爽!
在英祥聽來,冰兒的聲音似從極遠處飄來:“隨你吧!我爲你仁至義盡了!”然後便聽見她踽踽而去的聲音,簾子被輕輕撩起,又狠狠放下,腳步漸行漸遠,隱微傳來“咕咚”一聲,便只剩下京城春風颳在窗棱間細碎的嗚咽。
藍秋水緊緊攥著英祥的手:“你聽我說!”“以後再說!現在不要多說話,不要傷元氣。”
“你聽我說!!”
見藍秋水急了,英祥才點頭道:“你說你說!還有什麼比你的身子骨要緊?”
藍秋水鬆開手,用袖子輕輕揩去嘴角的血,深深看了英祥一眼,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方纔開口,英祥聽她的聲音已經虛到了極處,大駭,卻見藍秋水目光從來未有的溫暖:“英祥,我們生不能日日同衾,死不能日日同穴……可你……不要怪我。”
英祥眼中墜淚:“傻丫頭!我怪你什麼?”
藍秋水伸手去抹他的眼淚,擡手看看指尖那一痕晶瑩,臉上是極滿足的笑意:“我對不起你,只是,那是因爲……我太喜歡你了……我只想……永永遠遠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
“別瞎說,你不會有事……”
藍秋水喘息聲變大了,一隻手緊緊捂著肚腹,眉頭將皺不皺,說話聲也越發低微:“你不要怪我……今世我們無緣……來世……在一起……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藍秋水嘴角的血又流了下來,英祥哪裡顧得上聽她這些似瘋似癲的唸叨,只是心疼地安慰她說:“好了,我知道了!別再生生死死的了,我在這裡陪著你呢。按理沒傷到心肺啊,怎麼現在還在嘔血?——”他驀地停住,驚駭地發現藍秋水嘴角漸漸流出的是紫黑色的濁血,再細看藍秋水,手用力按著胃部,嘴脣蒼紫,面頰煞白,額上青筋跳動,眼底還有微微的血點,形容竟極爲可怖。他雖不懂醫道,也明白這是中毒的癥狀,他怔怔地看著,只覺得寒氣從脊樑上陣陣往上冒,一時把持不住,猛地跳開:“你——你這是——”
藍秋水的嘴脣青紫,一張一翕地說著什麼,英祥聽她的聲音似乎遠在天邊:“英祥……不要怪我……我喜歡……喜歡……”她似乎強把“你”字嚥了下去,閉了眼狠狠喘了幾口氣,睜開眼又道,“不要怪我……這世間……我只有……只有你了……”藍秋水竭力把手伸向她,圓睜著眼睛,臉色那般急切,彷彿握不住他的手,在路上就無法走安生一樣。
英祥只覺得腦子裡空蕩蕩的,手腳冰涼,似乎魂魄都被抽走了。藍秋水可怕的樣子讓他戰慄,他的腳不知不覺地後退,卻碰在桌角,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她的手依然執著地伸著,終是不忍,輕輕伸手握住了那暗紫色的冰涼的指尖,指尖猛顫了一下,她的胸中發出一聲輕微的“嘶”聲,布著血點的眼睛才終於閉上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隱隱響起了嘈雜的聲音,英祥恍惚地擡起頭,卻見小豆子跌跌撞撞奔來:“爺!爺!不好了!”
“可是這裡……”英祥如在噩夢中沒有醒來,渾身冰涼,頭裡發脹,淚水盈盈望著眼前的小豆子。他看不清小豆子的臉,只能聽見一副哭腔:“是那裡——外頭——不好了!”
“外頭怎麼了?”
等不到小豆子回答,只需揭開門簾,就能瞧見院子角落一羣人圍著,咋咋呼呼不歇。英祥頗有內外交困之感,兩廂看顧都覺茫然。小豆子亦瞧見藍秋水可怖的死態,驚呼一聲,但他反倒很快穩住了,往門外推英祥:“爺,裡頭有人收拾,但外頭公主出了事,我們沒有法子了!”
“她出了什麼事?”英祥邊問邊發足向外跑,撥開圍著的衆人,見冰兒蜷縮在地苦痛不堪的樣子。英祥大急,對周圍人道:“你們都是死人?!公主有孕在身,這麼涼的天!”伸手去抱她。卻聽她喑啞的聲音:“別碰我!”
英祥的手縮了一縮,還是執拗地伸出來:“其他事先都不說,你的身子要緊!”她捧著小腹,身體在他懷中顫抖得厲害,而終於“嗚”地一聲哽咽出來,他聽見她依然低啞的聲音從自己胸口悶悶地傳來:“別大動作!我肚子墜得厲害,痛得厲害……”一時間,英祥覺得頭頂往下,如雪水沃過一般冰涼徹骨。順著她顫抖的身體往下看,袍子下截一團濁血,暗沉的血跡透過薄薄的絲綿內絮,在淡淡煙粉色縐紗面料上沿著縱橫起伏的細細褶皺紋路在繼續擴大著,一點點洇開,而越到外延,越顯得血色鮮紅。他連話都說不出來,自己的手臂也如她的身體一樣不受控制地戰慄起來。旁邊人怯怯地說:“已經去叫郎中和穩婆了,福晉那裡也通知了。……”
英祥強撐著最後一點氣力抱著她站起來,冰兒人已鬆弛,所以疼痛如大浪大潮一般把她劈頭蓋臉地裹住,冷汗像雨一樣佈滿她全身,她用最大的力氣揪住英祥胸口的衣服,無望地盯著他的眼睛,翕動著發白隱青的雙脣,帶著哭腔對丈夫說:“我要這個孩子!我要這個孩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她平素是那麼剛強勇敢的人,此刻說出這樣無力無助的語言,恰如一顆顆鋼釘,敲在英祥的心裡,扎出一個個血窟窿。
作者有話要說: (1)現代提純的砒霜幾乎是無嗅無味的,不過古代提純技術差一點,在醫書中介紹砒霜會有極淡的辛和苦酸味道。少量砒霜不會致命,傷害性也有限,甚至可以藥用,不用爲女主擔心。不過達到致命量以後,在當時基本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