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藩院這幾年從冷衙門變得熱火,故而裡面一應的人也比以往饒舌。今日處決額駙,趁著還早,兩個牢子把酒言歡,正喝到妙處。
“……別說額駙,早年連公主都殺過,千刀萬剮啊,那年的盛京刑場直叫個血腥啊(1)……”
這廂說得唾沫橫飛,那廂倒還冷靜些:“早年還在關外,打天下的時候,和如今可不一樣。盛世裡頭,殺個王爺額駙,那得把當今萬歲爺惹到什麼地步呢?若說這位額駙爺,一直是皇上一手帶著栽培,卻不知怎麼和逆賊做了一路,真真是辜負啊!”
“誰說不是呢——”話嚥下了半截,互相使個眼色,“來了!”
來的是監刑的官員,乾隆欽命執掌刑名,兼著軍機處的職務——兆惠。
接這樣的“紅差”,實非兆惠所願,但聖命下來,自己沒有不接旨的道理。大早上到了理藩院,下面胥吏早備齊了東西,一把匕首,一根綾子,一杯毒酒,不起眼地放在案子上,瞧著卻讓人心驚。兆惠問那胥吏:“這裡頭,哪件最……”
他猶疑著沒有把問題問完,下面那位卻是深通人意的,弓了弓身子道:“其實要說來得快,不受罪,還是匕首,不過血淋淋的不大好看相,也忌諱不是完整身子。其他兩件都苦些,不過不髒污了身子。酒裡用的是砒霜,絞腸絞肺的,不過也就是一刻鐘兩刻鐘的事,忍一忍也就好了。不像綾子,上頭面孔瞧著嚇人,下頭還要流髒味兒……”
兆惠怔怔地呆了會兒,嘆了口氣道:“午時陽氣最盛,雖是賜死,還是這時辰合適。外頭額駙家人已經到了,容他們見最後一面吧。”
理藩院的監牢,監_禁著的大多是尊貴的外藩王公,因而裡面乾乾淨淨,英祥已經被獨立置於一間屋子,雖穿囚服,倒是乾淨整齊,辮子也梳得光光的,只是于思滿面、形容憔悴,懶懶的連句話都不說。他素來常在君前,乾隆連句重話都不怎麼對他說,就算是那時候自己不篤實,隨著幾個狐朋狗友開局票、吃花酒,也不過淡淡責備兩句作罷。這次事出,一直沒聽乾隆多說多問什麼,總以爲不打緊,沒成想皇帝怒積於胸,不動聲色,處置得出其不意,竟然一語就要了命。自己年紀尚輕,素來一帆風順,從來沒有往“死”字上想去過,驀地來這麼一記晴天霹靂,震得四體發麻,腦子裡一片空白。
自定讞起到今日就刑,自己已經幾日幾夜不眠不食,張皇無措得自己都不相信,原來再讀了那許多書,再經了那許多事,真要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視死如歸”都不是容易的事。
怔怔間,突然聽到門響,冷不丁地一個激靈,尚在疑惑時辰怎麼來得這麼快,就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兒啊——”
英祥怔然回頭一望,不是母親又是誰?握著胸口倚在門邊,一臉的傷色卻沒有淚,嘴脣哆嗦得再也說不出第三個字了,眼見得雙眼上插就要暈倒。
英祥對父母的孝順是天生的性情,見狀一個箭步衝上去扶著薩王福晉,叫了聲“額娘”,即如年幼時受了委屈時一般,眼淚兩行就掛了下來。薩郡王在後面順著妻子的背脊,總算福晉抽了一口氣息緩過神兒來,顫巍巍的雙手捧著兒子的臉頰,眼睛看不夠似的左右上下一個勁兒地打量,最後道:“瘦了,瘦了……”
英祥早覺出福晉也瘦了,且臉色黃得發灰,嘴脣兒紺紫的,心裡面痛得抽筋似的,強笑著說:“我沒妨礙,倒是阿瑪額娘要保重身子……”
兆惠見著也鼻酸,過來安慰。因有皇命在身,他也不必行禮,只是柔聲勸道:“福晉節哀!仔細自己個兒身子!英額駙看著您這樣,叫他怎麼能安心地去呢?!”見福晉終於流出眼淚,知道鬱結的氣釋放出來就不至於再有哽住猝死的危險,於是又道:“還有些時間,薩郡王和福晉有什麼話趕緊說吧!”他看了看薩郡王和福晉身後,剛纔明明通報有公主的車駕儀衛,卻沒有看到她,他素知這位公主並不是拘泥禮節的人,此時躲著不出來,叫人暗自奇怪。
福晉抹了淚,從食盒裡拿出美酒佳餚擺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起了碗蓋,絮絮說道:“英祥,這是你愛吃的羊排、這是你自小兒就喜歡的酥酪、這是你上回還惦記的鹿尾……多吃些,多吃些……”
英祥在此情此景之下,如何進得了半粒米!然而爲了父母高興,強自往嘴裡扒飯菜,吃著吃著淚水就下來了,怕福晉見了傷心又趕緊擦掉,吃了幾口,心頭酸堵,昨天一夜瞪著眼睛瞧天花板,倒是終於以爲自己想開了的,此時才發現自己千般不願,萬般不捨,雙手顫顫放下碗筷,想起了什麼,要緊先交代道:“兒子不肖,以後不能給阿瑪、額娘盡孝了!阿瑪額娘不要以兒子爲念,就當當年沒有養下我這個沒用的東西。以後你們自個兒當心自個兒身子,康康泰泰的,兒子在天上看的也放心。還有公主……”他下意識地看看四周,沒見冰兒的身影,心裡慘然,頓了頓又道:“如果她還住在公主府,還要請阿瑪額娘照顧著她些,她看著剛硬,其實心裡再軟弱不過的,又沒了孩子,也是我造的孽……”
福晉哽咽道:“你不要想得那麼多!這輩子,是阿瑪額娘對不起……你,來世……來世我們再做一家子!公主說一會兒也要過來看你,你們……也叫沒福……”
英祥住的屋子朝南,原本是很明亮寬敞的一間,此時陽光照進來,屋子裡暖融融的,奈何裡面的人都愈發覺得渾身冰涼。日頭越高,時辰就越緊。兆惠瞧著天色,又偷偷打開自己一塊御賜的懷錶看看,雖然並不情願,但終於要做惡人發聲了。
“差不多了。”兆惠道,“王爺福晉請上邊上來。”
福晉哪捨得放手,緊緊攥著兒子的雙手不放,薩郡王知道躲不過此劫,上前來勸,好容易哭哭啼啼分開,福晉趔趄著出了門,恰見一員獄卒捧著托盤過來,上面亮錚錚的匕首,白皚皚的綾子,碧澄澄的毒酒,一色擺開,清爽得寒冽,她眼前一黑又幾欲暈倒。英祥在後背大聲叫著“額娘”,福晉揹著他,勉強搖了搖手,卻是不忍再看。兆惠見福晉沒事,對薩郡王、又對兩旁的執行的胥吏點點頭,把東西一色放在案幾上,瞧著英祥說了一句:“如果沒有恩旨,大約午時前會送駕帖(2)過來。這會子離午時還有些時候,不過橫豎今兒個昇天,倒是午時最佳,魂魄散得快,不貽害家人。再等一歇也不要緊,最好不要過午時三刻爲好。”說完,靜靜瞧著,不再做聲。
英祥看著面前幾樣東西,只覺得心念俱灰,嘆嘆人世無常,萬般留戀不捨亦沒有用場,只是心頭一絲什麼閃過,他突然道:“兆中堂,我想等一個人來再赴刑。”
“這個……”兆惠爲難地說,“五額駙,再晚,也拖不過申時。這時辰上,我可做不了主!”
“求兆中堂寬限一會兒!”英祥哀求道,“公主說她要來看我的,可她現在還沒到,我只想見她最後一面!”兆惠有些猶豫,可叫他不答應,心裡又覺得難堪。
“英祥!”
這飄飄悠悠的聲音突地傳入英祥的耳朵,他驀地回首,卻見冰兒哀婉地站在一邊,打扮得如福晉身邊侍奉的丫鬟媳婦子一般,他張了張口,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似乎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方顫著聲音道:“是我對不起你!你如今可能原諒我?”
冰兒著一身清素的藍袍、黑絨的便履,像貓一樣輕輕悄悄地走進來,眼神在英祥臉上一繞,並不與他說話,就轉向兆惠,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兆中堂,那時我和你,還有海蘭察一起喝酒的時候曾說過,軍旅裡的交情是生死之交,最牢不可破的,你還記得嗎?”
兆惠低了頭,猶豫片刻道:“記是記得,不過……”冰兒不等他說完,打斷話頭道:“好,我求兆中堂賣我個人情!”
兆惠此次監刑,最怕見的就是冰兒,要是這個“冷麪公主”來個胡攪蠻纏,他翻臉又不是,順從又不是,煞是爲難,他狠狠心道:“公主,國有國法,若是有悖道理的事,兆惠不能從命。”
“算我求你!”冰兒哀哀說道,竟一屈膝就要往下跪,衆人都是一驚,以公主之尊,有什麼事要跪求兆惠?兆惠慌忙來扶:“公主!兆惠不敢當!您先說便是……”就在他靠近冰兒的一瞬間,冰兒以極快極凌厲之勢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頂在兆惠喉頭,以至於兆惠的後半句話都壓在嗓子下面,裡外一片驚呼。兆惠饒是在戰場上滾爬過的,見多了大陣仗,還是好一會兒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冰兒放緩了聲調,又道:“兆中堂,今天我是要讓您爲難了!我要帶英祥走。”
兆惠定定神,直視冰兒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一字一字道:“公主,你不要犯傻!”
英祥回過神來,對冰兒叫道:“冰兒,你不要做傻事!不值得的!”
冰兒仍盯著兆惠,微微偏過臉,用眼睛的餘光瞟瞟英祥:“英祥,以後的路,不知會怎樣艱難,你願意不願意和我一起吃苦?”
“只要你好,我連死都願意!”英祥哽咽道,“我知道你的心了,可是我不要你爲我犯錯!放下劍,你回皇上那兒去,皇上素來疼你,將來也必會好好看待你的。”
兩行淚從冰兒臉上滑過,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冷冷笑道:“兆中堂,你相信麼,一個女人沒有了丈夫,錦衣玉食還不是糞土?!生離死別的事我經過,那時候就知道,世上什麼都是假的,人沒了,一切都是煙雲。”她腦中次第閃過孝賢皇后蠟黃憔損的臉色、大阿哥永璜消瘦灰敗的雙頰、慕容敬之高懸的人頭,還有慕容業灑落刑場的一地鮮血……心裡痛楚是次要,“珍惜眼前人”纔是要務,自己半輩子渾渾噩噩,沒抓住的東西太多,今兒個違了皇命,忤逆了父親,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劫人,纔是自己不再錯失所愛的本心,縱使事情不諧,也斷不後悔,大不了兩人同赴黃泉。冰兒想著,嘴角勾起一抹笑,兆惠看得心裡一跳,聽她在耳邊輕輕講:“我今天要是不能和英祥一起離開,您就準備著連我一塊兒殺了。”
“公主!”兆惠大聲道,“皇命難違,你想劫法場,你看看這周圍的人!”
冰兒猙獰一笑:“可現在你在我的劍下!叫其他人放下刀槍,退到兩邊,背過身子!”半晌不聞兆惠做聲,冰兒咬牙對兩旁人道:“別打量我看不見!誰敢不聽我指令,誰敢亂動的,便是逼我殺軍機大臣的幫兇。——都慢慢退到一邊去。”
旁邊的人都傻了,見這位公主面目冷峻,牙關咬得腮邊都在跳動,眼睛裡殺氣縈繞,讓人覺得她真的做得出來,都是兩股篩糠,猶疑著往後退卻。唯有兆惠巋然不動,盯視著衆人,讓他們亦不敢離開不管,其他人覺得兩難,兆惠咬著牙不說話,一點一點地拖延著時間。冰兒刀上使勁,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求你,別亂動!別逼我做對不起老朋友的事!”
正說著,外面門房上來報:“兆中堂,外面快馬傳旨,傅中堂到了。要不要——”他這時纔看見裡面的形式,一句話不由吞下了半句,張大了嘴不知說什麼纔好,反應過來轉身想跑,冰兒一聲斷喝:“站住!你敢動一下,我就殺兆惠!”那門房不過是個奴才,哪敢擔這個干係,凍在原地不敢動彈。
“公主你聽見了,有旨意——”兆惠的聲音已然乾澀。
冰兒怔了怔。
此時的旨意,無外乎兩種,一是發駕帖,催人昇天,交代死後置辦事宜;二是發恩旨,聖命開恩,赦歸不死。然而誰知道是哪一種?!何況傅恆雖然和善,執行聖意卻從不含糊半分,手腕也很厲害,冰兒對他素有忌憚之心。如果自己希冀著有望恩赦,遵命接旨,那下面就再沒有突然一襲的可能性了。此時抉擇雖艱難,卻容不得半分猶豫,若等傅恆進來,萬般計劃皆休矣!
冰兒瞥見兆惠足下運氣,似乎要反戈一擊了,時不我待,她牙一咬,手一揚,一把毒粉撲向兆惠臉上,兆惠只覺得雙眼迷濛,頭裡發重,渾身一點勁兒都使不出,似乎看見冰兒到英祥身邊,手一揮間殺向了準備相攔的四個理藩院獄卒,其他人便噤聲不敢再向前了。她拉著英祥就直往門外闖,兆惠伸手想攔,卻是筋酥骨軟,兩眼昏黑,隱隱聽得刀兵之聲、馬蹄之聲,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兆惠再次醒來時,正坐在地上,面前是焦急的傅恆:“和甫,好些沒有?”
兆惠使勁眨眨眼:“傅相……我……五公主和額駙呢?”
旁邊有人小聲上前說:“回兆中堂,他們騎了匹馬,出了理藩院,就向外城去了。”
“哪來的馬?!”
“五公主來時就騎著了,一直要停到監牢門口,我們攔不住,也不敢攔,誰知道會……”
誰知道會!兆惠心知五公主行事膽大妄爲,此時怒極,對回話的人劈頭臭罵:“飯桶!先不敢攔,你們後來也不會攔著?!”
來人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兆中堂,公主一路見擋住的人就殺,一路上死了三個,傷了十一個,我們怎麼攔得住?雖然有人把守,但總不好對公主動刀吧?事先又沒有其他什麼準備,一點辦法都沒有。”
兆惠無奈地站起身道:“那還不快追!”轉頭又對傅恆苦笑道:“這番出了大丑了!居然在我手上被劫了法場!傅相,帶我上皇上那兒謝罪去。”
傅恆也苦笑道:“這也怨不得你,五公主行事,太讓人觸目驚心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兆惠問,又想起了什麼,“對了,傅相到這裡做什麼?”
傅恆拿出一張上諭,呆呆地看著:“五公主再等片刻我就趕到了。這是皇上赦免英祥的旨意!”
作者有話要說: (1)清初莽古濟格格被殺。處死見於正史,被凌遲於盛京則見於野史。取後者。
(2)駕帖主要出自明代,表示皇帝親自發命,在重大刑事或處決案件中會使用。我在清代史籍中見該名詞主要於柏葰科場一案中。有書中說駕帖指恩赦,也有書中說駕帖僅指確認命令,一般在執行普通人犯的死刑須有刑部駕帖,執行重要人犯的死刑時則必須有皇帝親發的駕帖爲證,以免錯殺。這裡姑且從第二解釋,否則找不到其他名詞可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