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吧。”
冰兒聽到這一聲,又看了看面前一絲不茍端坐著的父親,他神色冷淡,默默地把手上的糕餅屑在手巾上擦拭乾淨,才擡眼瞥了她,身子微微向後靠了靠,說:“此刻也不早了,若是想留宿宮中,也可以。養心殿有空著的圍房,令貴妃那裡也應該能多擠你一個。”
冰兒心中被翻涌的內疚掩蓋了原本的恨意:他是皇帝,卻要權衡利弊,做出他最有利的選擇。奕雯是自己沒有教育好,犯下這樣的潑天罪過,自己有什麼權利要求當皇帝的父親枉顧國法,一次又一次地開恩赦免她?他在關心奕雯,只是方式和自己不一樣,他不會爲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外孫女,像自己一樣願意放棄一切去尋找、去勸回、去接納。令貴妃今日本是叫她來陪著讓乾隆高興的,她卻像以前那個不孝順、不懂事的叛逆孩子一樣,硬要把一切喜悅變得糟不可言!
如此想著,冰兒一下跪倒在乾隆的面前,聲淚俱下道:“皇上,是我錯了!”
乾隆脣角挑起一個笑:“想不到你還會認錯?!”畢竟心裡有些痠軟下來,擡手去挽她。她的手,一下子被撈在掌心裡,修長而冰涼,宛如玉石象牙雕琢一般,讓他一下子想到二三十年前手中常常握著的另一雙手,心裡不自覺地就是一痛。他握著女兒的手,緩緩道:“我也不是無情之人,只是在這個位置上,情不能傷道、不能傷理,許多無奈,並無別人可以知曉。”
冰兒的手被他握著輕輕搓揉,怔怔地聽著他淡然而傷懷的聲音。“譬如前幾天,一個叫金從善的無知秀才,欲博善諫之名,在御道旁上書,首及‘建儲’,次爲‘復立後’,說什麼‘大清不宜立太子,豈以不正之運自待耶’,又說一國無後,原是先皇后那拉氏賢德,而朕該下罪己詔書,重新冊立皇后。先帝不立太子,避免皇子間互相傾軋;朕包容那拉氏罪行,不欲彰後宮之醜陋。小民無以知曉,我亦無以辯駁。孤家寡人,生而無友,其間孤寂,是別人能夠理解的麼?”
“那,那先皇后是……”
乾隆定定地看著她,半天從嘴角升起一個苦笑:“那日在杭州的行宮,接見了那些‘神童’孩子,慶妃一個勁兒地贊奕霄長得像永琰,朕又單獨抱了奕霄,烏喇那拉氏心裡大約有點吃味兒。她忍了一天,第二天見我賜食給衆人,對永璂並沒有特別之處,反而怪他幾處禮儀不合規矩。晚上侍寢前,她不知怎麼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惹得朕不痛快……”
他陷入回憶之中,大約還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講過,此刻把當時情形慢慢說來,神色裡有些憤怒,但更多的是少見的迷茫。
繼皇后烏喇那拉氏,從升任皇后後,並沒有得到怎樣的寵幸,而是一直掩身在孝賢皇后的陰影之中,表面上和乾隆維持著“舉案齊眉”的和睦架勢,實底下關係只算是淡漠。乾隆寵令妃、寵舒妃,甚至連純妃都比皇后更得乾隆的親愛,皇后心裡這股子難平的怨氣在腔子內積存了多少年!南巡時她已經是近五十歲的婦人,年老色衰且愛弛多年,唯一的寄望就是她還在世的獨生兒子永璂,偏偏皇上對永璂就和對待她一樣,面子上敷衍,實則漠視——他寧可去抱一個杭州百姓家的孩子,也從來沒有抱過永璂這個親生兒子!
那天,她終於忍不住,言辭激烈地問:“同是嫡子,爲什麼永璂和永璉永琮判若天壤?如今更是不如那些妾妃們生的孩子?皇上皇上,你到底哪裡看不慣他?還是壓根就是看不慣我?”
乾隆很少見皇后這般歇斯底里的樣子,瞠然道:“你在胡說什麼?永璉永琮自小兒就聰明貴重,朕看重他們也是理所應當。”
皇后呵呵冷笑著:“永璉也就罷了,永琮夭折前不過是個奶娃娃,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兩歲的孩子又看得出什麼聰明貴重?還不是因爲他是孝賢皇后的嫡子,皇上心存偏愛,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好!就如孝賢皇后的嫡女,三格格就罷了,五格格那樣兒的,皇上也偏憐得很,難道不是心眼兒長偏了?!”
乾隆的怒氣有些勃發起來,厲聲道:“你今兒發了失心瘋了?別說朕是皇帝,就是普通人家的父親,喜歡哪個孩子,不喜歡哪個,又怎麼樣?做孃的首先要自己知道檢點,爲孩子爭寵是這麼爭的麼?你這樣——”他說話愈加惡毒:“越是這樣,越讓朕瞧著永璂噁心!”
皇后頓時面無人色。她正是更年的時候,以前那剛硬而得理不饒人的性子越發爆發得猛烈,連掩飾的意思都沒有,尖利地喊道:“我爲永璂爭寵?那些小的想著爲自己孩子爭寵的時候皇上不都是睜一眼閉一眼?!說起來永璂還是嫡子,他在他父親心裡哪裡像個嫡子?這年月,任哪個庶子都可以欺嫡了吧?!”
大門戶裡,嫡庶不過是分家產、繼家業時會打打饑荒,在皇室,當面和皇帝喊“嫡庶之別”,就有點值得玩味的意思在了。平日裡,后妃之間鬥點心眼,不外乎拿著這個做文章,因爲都知道乾隆特別忌諱這點,忌諱有後妃爲自己兒子覬覦那張椅子。這日皇后卻毫不避諱地一嗓子喊了出來,彷彿她的兒子是嫡子,就理應繼承大統一般。乾隆心裡大爲光火,怒到極處卻不是爆發的樣子,而是冷語如刀出言諷刺:“嫡子?別說我朝立賢不立嫡,就算要立嫡,誰是嫡,也是朕說了算!只有孝賢皇后是大紅轎子從正門擡進來的嫡室,其他的都算什麼?朕讓永璂當嫡子,他纔是嫡子;朕若不想讓他當這個嫡子,他就是庶孽之子而已!”
就在他打算揮袖而去的時候,皇后從抽斗裡取了一把剪刀,當時乾隆的頭皮就是一炸:“你想幹什麼?!”
皇后笑得似瘋似癲:“皇上,你不用怕,我就是想行刺,也沒有這個本事。這剪刀,原也只能爲自己準備。皇上兆億之上,天之驕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永璂算不算嫡子,原看皇上給不給我恩典,我已經得了這麼些年的‘浩蕩皇恩’,雖然知道在皇上心中,連給孝賢皇后提鞋都不配,還是癡癡一顆心,要學著古今的賢后,做好皇上的內助。如今終於明白了,我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皇上不過要我這個人,尸位素餐,佔著後宮這個位置,讓皇上‘齊家平天下’的光輝形象一直不滅,我連一顆可憐的棋子都算不上,僅就是木偶傀儡而已!什麼嫡,什麼長,我已經不在乎了!永璂平平安安活著就好——想必皇上也不會做出殺子的事情來貽笑大方——你別以爲我是爲永璂爭那個位置,那個位置上坐著的人,往往連人都算不上!”
她的聲音到後來幾乎尖銳得聽不清,乾隆只覺得耳邊被這樣的尖音震得“嗞嗞”作響。旋即看見皇后雙目圓睜,一把抽出頭上的髮簪,解開扁方,散下一頭自己原來頗爲珍愛的烏黑長髮,在尖利的瘋狂笑聲中,握著一把就齊耳根剪斷。
剛纔,周圍服侍的嬤嬤和宮女見他們老兩口前所未有地吵得那麼激烈,他們都是下人,沒有資格和麪子去勸架,本來都躲得遠遠的怕觸黴頭,此刻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這會兒才見皇后身邊的韓嬤嬤過來把皇后抱住,聲淚俱下道:“我的好主子!您這是幹什麼呀!”她已經六十多歲,力氣不足,眼見著皇后不管不顧地把一頭秀髮剪得長長短短,醜陋不堪,卻奪不下剪刀來,聽著皇后邊哭邊笑,如泣如訴:“別管我!我剪了頭髮當姑子去!我到廟裡爲太后祈福,我不要再在這個冷得吃人的地方呆一小會兒!”
韓嬤嬤流著淚回頭對乾隆道:“萬歲爺!皇后今兒氣糊塗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您幫把手吧!這鬧出去多難看哪!”
乾隆呆呆地望著這可怖的一幕,始終沒有動彈,最後冷笑道:“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不可活!”像沒看見一樣,轉身就離開了。
這樣的往事說出來,就連沒有親見的冰兒也聽得膽戰心驚。那拉氏並不是笨人,以往在宮中雖然骨子裡剛強,但總有外頭的親善圓滑掩飾著,從沒有爆發得這樣激烈過。大概是這麼多年的冷漠實在讓她絕望到極點。
想到她,就不由想起奕霄在上書房所見的十二阿哥永璂,據奕霄說,已經被苦痛消磨得行屍走肉一般。他神色木訥,畏首畏足的樣子與他那骨子裡剛強不屈的母親烏喇那拉皇后簡直是截然的兩人,乾隆幾輪大封皇子,都沒有這個也算是“嫡子”的位置,就連指婚、建府這樣的大事,永璂也總是後人一步,處處顯出了乾隆對他的忽視——或說,是恨烏及屋的討厭。想到永璂,冰兒心裡竟有些酸楚。
乾隆閉著眼睛,彷彿還在回憶之中,聲音仍是又緩又輕,夢囈一般娓娓:“不是朕心硬……一日夫妻百日恩,朕若是從來沒有喜歡過她,怎麼會把這個位置給她?怎麼會這麼多年包容著她?可是,立儲是多大的事!自古以來兄弟鬩牆、親子弒父,有多少就是從這裡而來!朕身下這張位置,朕自己若不牢牢坐著,又有多少人想著齷齪的法子想要坐上來?這一條,不管是誰,碰都不能碰。朕的江山,是祖宗傳給朕的,多重的擔子,壓在我一個人的肩膀上!前次朕在正大光明匾後放著的是五阿哥永琪的名字,可是放完之後,我在祭祖的時候,就默默禱告:若是永琪不堪承當大任,就讓上蒼收掉他的性命,以免禍貽百姓,禍貽江山……”
他的淚水從閉著的眼角流了下來,終是不忍再說。
冰兒聽懂了,他在自責,爲了他熱愛的這片江山,他用兒子的性命禱告,如今愛子喪命小疾,未嘗不是那時禱告的靈驗——只是,這樣的禱告,只怕天下再沒有第二個父親會去做吧?!
冰兒看著面前這個老人,他此刻就像一位普通的、無奈的父親,她既愛他,又憐他,又恨他!冰兒知道,自己永遠達不到這樣的境界,不會有這樣的責任感,在她心中,家庭兒女纔是重中之重,纔是她願意用性命去保護的東西。道不同不相爲謀,他們父女此刻離得那麼近,懂得那麼深,心境那麼貼,而從此兩顆心卻將分道揚鑣,各在自己選擇的路上行進。冰兒反過來握著父親的大手,想通了,心裡竟然如此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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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在宮裡住了一宿,回到家時已經是第二天了。英祥見到她,滿臉笑開了,道:“這麼多年來習慣了你在身邊睡覺,昨兒晚上竟然輾轉了半夜,才明白原來是被窩裡少了一個人!”
冰兒笑道:“也不怕兒子聽了笑話!”
英祥瞅一瞅周圍並沒有人在,上前在冰兒耳鬢廝磨了一會兒,氣息吹在她耳朵邊上:“怕什麼?若他爹孃關係不好,就能有他了?”
冰兒想到兒子,突然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四下看看沒有旁人在,拉著英祥到屋子裡坐下,輕聲道:“我剛得知了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奕雯找到了。”
“真的!”英祥高興起來,“是皇上告訴你的?她在哪裡?我們怎麼去尋她?”
冰兒冷靜地擺擺手道:“你先莫急,我有幾句話,必須得說完,你不許急、不許生氣、也不許獨個兒煩憂。”
英祥詫異地問:“說得這麼可怕?難道又是被官府逮住了?又要刑訊?她哪兒受得住第二回啊?”
冰兒搖搖頭道:“真要這樣,我倒認了!”半天又說:“比這還可怕。能不能救她,我也沒有把握。”把昨日在養心殿無意聽到的消息說了。英祥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好半天才則聲道:“皇上雖叫步軍統領衙門努力撈人,但是也隨時可能棄卒,所以不把實情告訴你,是不是?”
冰兒點點頭:“所以我信不過他,不能等著他作爲,他心裡第一位是他的江山,我們都要排到後面,何況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孫女?”
英祥想著自己當年爲科爾沁失利“做筏子”,下理藩院問死罪時,乾隆絲毫沒有考慮這是自己的女兒和女婿,不正是最好的佐證?他半天才問:“雖然知道,但你能怎麼辦?”
冰兒嘆聲道:“別無二法,我們自己也找。找到雯兒,再看情況,皇上有饒恕的意思,我們就勸雯兒認錯服罪;皇上沒有饒恕的意思,我寧可把雯兒在身邊藏一輩子。”
“說起來容易。”英祥道,“雯兒剛出走時,我們也找過,京城那麼大,京畿更是大海一般,僅憑我們一家三四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找到?”
冰兒道:“皇上現在對我大約有些負疚,我說的話他都肯聽。下面的人趨炎附勢,瞧見我有這份資格,少不得有來主動巴結的;不大肯幫忙的,也一定有脅迫的法子。我們好好合計一下,我怎麼利用這個‘權’,讓相關的人爲我做事。”
在乾隆眼皮子下弄權!英祥倒抽一口涼氣:“你膽子太大了吧?!自古帝王,沒有不忌諱在自己手下弄權的人的!皇上又是個眼睛裡不揉沙子的主兒,萬一知道了,你豈不是萬劫不復?!”
冰兒冷冷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從理藩院救你出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肯涉險,就沒有機會!只要兒女平安,我寧可再過二十年漂泊逃亡的日子!”
午飯後,奕霄從上書房回來,給父母請了安,英祥看他神色似乎有點不快,不由問道:“怎麼了?還是學習滿語蒙語遇到了攔路虎?沒關係,爹爹當年都學得還好,你只要不怕花功夫,爹爹都可以慢慢教你。滿蒙語出自一宗,弄明白髮音,其他就迎刃而解了。”
“不是。”奕霄搖搖頭,“今兒又是于敏中來進講十三經,講得倒很好,我也聽得進去,只是進講完之後,他又悄悄告訴我皇上近來讀的什麼書,叫我早做準備。我心裡在疑惑,他不是不喜歡我麼?爲什麼要對我這麼關照?”
英祥還在思忖,冰兒先笑道:“這有什麼難解的?捧殺你唄!你在上書房算是什麼?等遭了那些王孫貴胄的嫉妒,自然有的是小鞋穿。所以紀師傅的話是對的,格外當心‘恃寵生驕’四個字,別中於敏中的圈套。”
英祥皺著眉頭說:“你說到于敏中,我不禁想起個事兒,皇上讀書,一般在西暖閣裡頭,更好在三希堂中,那裡除了服侍的太監,等閒人是進不去的,于敏中怎麼總有皇上讀書的消息,而且據你講,也總是對的!”他看看奕霄愕然的神色,停了停又道:“上次我見駕,那個小人相的太監高雲從,在挨板子的時候看見於敏中,就喊著‘幫忙’的話,難道是內監裡通外臣?這可是皇上最忌諱的!”
奕霄也給他的話勾起了心思,急忙說:“爹爹一說,我也想起件事來!那次我送曉嵐公發遣,最後沒有外人的時候,曉嵐公說,是有人先給他透了內廷消息,說了盧見曾的案子——那時候只有軍機處的人曉得皇上要拿兩淮鹽政開刀,如此機密,曉嵐公在武英殿或翰林院都是無法得知的——曉嵐公自責自己一時不謹,沒有立定心思,就把案子偷偷傳告了盧見曾。如今想來,莫不也是個圈套,專候著曉嵐公去鑽?”
幾個人的話連起來,所有線索就都指向了一個人。冰兒冷笑道:“霄兒,你不是想打‘老虎’麼?這回就讓你演練一下,好好打一隻‘大老虎’!”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看文的朋友,作者要小別一下了,還有兩章存稿,明後天上午全部發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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