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真是情勢危急,淳子夫人完全不敢拖泥帶水徒耗虛禮,只三言兩語解釋了她丈夫正出門在外之後,便徑直把話頭帶入了正題。
“上神,姑娘,你們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孩兒,今年方得一十二歲。奴家與拙夫只得他這一根獨苗,歷來疼愛不及,連病都捨不得他生上一場的,誰知今次卻遭上了這檔子糟心事,眼見他又不認得人,又不好生吃飯,瘦得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層油皮,這可真是要了我們兩口兒的命了!”
我是女人,這種時候當然就該我挺身而出了。我連忙安慰淳子夫人道:“夫人莫急,如今我們上神在此,自然是要爲你家公子做主的,有什麼話,且請慢慢道來,不要慌張。”
說完,我用眼風掃了一眼暮淵,見他面露讚許之意,頓時洋洋自得:小樣兒,憑空得了個博士當便宜助手,你就偷著樂吧你!
(博士大人,請問你剛纔說的那句話需要博士學位麼?隨便一個婦聯幹部或者居委會大媽就夠了吧……)
淳子夫人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拈著手帕按了按眼角:“多謝姑娘!”
放下手帕,定了定心神,她又說了下去:“那一日,小兒丘餘隨他表兄外出玩耍,兩人不知如何跑到一進廢棄多年的院落裡,見院中新雨過後,泥沙鬆軟,便挽起袖子捏起小泥人來。
這麼玩得興起,他們將那泥沙越挖越深,竟然就挖出了一箇舊水缸來。”
說到這裡,淳子夫人臉上露出了駭怕的神情,本膽小鬼立即接收到信號,馬上也無中生有地害起了怕來,不由自主就向暮淵身邊靠了靠。
果然運動是相對的啊,我一向他靠近,就覺得他好像也往我這邊挪了挪似的。當然是錯覺啦,不然難道捉鬼的大神也會害怕什麼神秘水缸裡可能裝有的屍體?
淳子夫人接著說道:“那日丘餘回到家中後,便胃口不開,當晚就發起了高熱來。我們趕緊將那位表侄叫來一問,才知道有過這麼一回事。
丘餘那一場高熱來勢洶洶,夢中常說胡話。我們都當他是燒昏了頭,也不甚把那些話放在心上。
誰知三日之後,他逐漸燒退,倒把那些糊塗話說得越發清楚了。”
暮淵終於開了口:“敢問夫人,他說的都是些什麼話?”
淳子夫人滿臉驚駭,好像接下來的話,若不是爲了救兒子性命,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出口的。
“他說……他說他是什麼冤死的苦主,被狠心的賊婦與她姦夫合謀殺害,屍身還被剁得血肉模糊,混在泥水裡,燒成了水缸……”
我靠!這不是《包公案》中的《烏盆記》麼?那誰,你確定你真死得這麼山寨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會兒可是夏朝,比包公所在的宋朝早到哪兒去了,所以應該人家這二位兇手纔是原創。說不定就是這件案子得見天日之後,慢慢變成民間傳說,才被後人整理成小說話本硬安在包公他老人家的業績裡去的。
暮淵聽罷,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夫人且請寬心,此事不難,小神這就料理去。”
淳子夫人面露欣喜,再三道謝,當即起身領著我們穿廊過院,直往少爺的臥室去了。
他們家那十二歲的孩子,我的天,可真是作孽喲!瘦瘦小小的身體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了麻核。
據淳子夫人說,這是因爲他從兩日前開始,已經會傷害自己,他們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爲了怕他咬壞舌頭,連嘴也堵起來了,看起來跟警匪片裡被綁架的受害人沒啥兩樣。
一見我們進來,他一雙原該稚氣十足的眼睛裡頓時迸射出兩道怨毒已極的目光,活生生把我蟄了個大寒戰。也顧不得怕淳子夫人看笑話,我乾淨利落地就往暮淵身後一躲,一會兒該篩糠姑娘我照樣篩糠,生理本-能最大!
暮淵不動聲色地靜靜看了淳子丘餘一會兒,就對淳子夫人說道:“小神這就要作法施爲了,請夫人迴避,以免不便。”
淳子夫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終於還是懂事地欠了欠身,退出去時還周到地把房門掩上了。
好吧,我正式宣佈,我真的害怕了。
我不是說自己有幽閉恐懼癥什麼的,而是我一旦開始怕鬼,就會不敢在門窗緊閉的屋裡待著,因爲就算屋裡沒有鬼,尋常門窗也擋不住能穿牆而過的鬼啊,倒是很能妨礙我自己奪路而逃。
(就算沒有門窗妨礙,你確定你個八百米從來沒及過格的傢伙能跑得過鬼麼?)
當然,現在這種狀況,似乎應該另當別論哈,在可感知的範圍之內,最能保護我不被鬼欺負的人就站在我身邊了,我還指望著往哪兒逃更安全?
於是我認命地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不要像上回那樣被嚇暈過去,不然就錯過一場好戲了。
誰知就在我如此視死如歸的一番心理建設之後,暮淵說出來的話居然不匪夷所思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說:“好了,現下再也沒有別人,你也不必裝了,我取了你口中麻核,有什麼話好好說出來吧。”
我吐血!!!
這什麼一死孩子呀?居然是裝的!也就是說,沒有熱鬧可看?不是,我是說,沒有和鬼有關的熱鬧可看?
這孩子,包裝包裝就是將來的奧斯卡影帝啊,這麼能演!他老孃描述的那些鬼哭狼嚎我是沒親眼見過,光說他剛纔那兩束怨毒的目光,就不是一般人能擠得出來的呀!
話又說回來,也對,要誰把我綁成那樣,還嘴裡塞一東西沒法喊叫泄憤,再加上臥薪嚐膽地餓肚子,說不定我比他還怨毒。
我這兒正激烈腹誹著呢,淳子丘餘的目光已經柔和了下來,換成兩道希冀的光芒——喲嗬,這頻道切換夠快的啊!
見他點了點頭,暮淵便走過去,把麻核從他嘴裡取了出來。
上下顎骨被這麼長期撐開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再加上麻核怎麼的都得吸水吧?原本應當長期保持溼潤的口腔肯定乾得很不爽。總之,在暮淵替他把全身的繩子都鬆開的同時,淳子丘餘這孩子在可憐巴巴地活動自己的嘴,看樣子無比艱難,可又不得不爲,畢竟他馬上就得仰賴著它做一件他剛剛纔答應了暮淵要好好做的事——說話。
解開淳子丘餘之後,暮淵替他揉了揉四肢關節,示意我把茶水遞過去給他潤潤口——嘿,看不出這男人還挺細心的哈!
一口茶水下肚,淳子丘餘總算說出話來:“上神在上,請爲丘餘做主!”
暮淵點點頭,眉頭卻擰著:“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這麼裝神弄鬼?”
淳子丘餘畢竟是孩子,眼眶裡已經淚水汪汪,大概這些天也實在是折騰得狠了:“上神,非是丘餘任性,丘餘乃是被逼無奈……”
呃?你父母對你千寵百愛,你又充分掌握了投胎這門技術活,投生在了一地首富之家,有誰逼得了你?
我心裡這麼百思不得其解著,嘴上也就問了出來。
淳子丘餘看了看我:“大姐姐,你說得沒錯,故而此番並非活人相逼,而是鬼魂逼的我。”
靠!說半天還是跟鬼有關啊!——我的一雙狼眼頓時重新放出綠光來。
暮淵也肅然正色:“什麼鬼魂?”
淳子丘餘答道:“前些日子,我隨表兄偷跑出去玩耍,當晚回家之後,便開始噩夢連連。夢中總是見一箇中年大伯,形容悽慘,軟硬兼施地央我替他超生。我嚇得不輕,哪肯答應?再說就算我肯,也沒那本事啊。
那位伯伯說,他也無需我親自作法,只求我請一位高人來,便有法子了。這些天我的這番行事,便是由他授意而來,他一步步教我怎麼說、怎麼做,我如若做得不好,他便會在夢中抽撻我。熬了這大半個月,總算是把上神和姑娘給盼來了!”
他說完這段話,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搞半天那烏盆記果然是山寨的呀!
這什麼鬼魂啊,真夠狠的,就這麼對一孩子,要是把這孩子換成我……呃,真是不堪設想!
和我這胡七八糟的瞎聯想不一樣,暮淵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工作中:“現如今我們來了,你那夢中鬼魂到底想要我們怎麼做?”
淳子丘餘答道:“他說,他的墓在城外艮陽門的巽素位,請上神前往查探,只要啓墓開棺,便見分曉。”
這什麼艮陽門啊巽素位的,聽起來夠玄乎的,好在我之前爲了寫《情咒》,曾經稍微研究過一點點八卦五行之類的陰陽之術,知道大概是什麼方位的表述方式,就跟咱們的經緯度差不多。
暮淵把這兩個詞默唸一遍,謹記在心,就帶著我退出房外,去向淳子夫人辭行。他並沒有提到和淳子丘餘的一切對話,只說附身冤魂已被驅除,小公子自此無礙了。
本來我還以爲替大戶人家消了災,能留在人家裡蹭頓好吃的,誰知暮淵不顧淳子夫人苦苦挽留,馬不停蹄地拽上我就走了。
我也知道身爲一名得力的助手,口風必須緊,所以一直很辛苦地憋啊憋啊憋,一直憋到出了門走出十好幾步了,才問出來:“你這麼緊趕慢趕的是要去哪兒呀?”
他說:“事關重大,宜早不宜遲,這就去探那蹊蹺的墳墓去!”
哇,您真是這大夏朝的焦裕祿孔繁森啊!
我撓撓頭:“哦,那咱們今晚上去哪兒吃飯?我先去佔座點菜,你忙完了一來就有得吃哈。”
暮淵一把拽住我:“想什麼呢?你跟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