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那頭豹子衝我撲來, 我立時條件反射地尖叫一聲,抱頭轉身,連逃生的本能都發作不出來了, 腿直接軟掉, 因爲橫豎都是跑不過人家的嘛!
但是我剛一轉身, 立即就有一股大力帶著我猛地一旋。只聽背後彷彿隔著一堵牆, 發出“嘶啦”的一聲, 像是什麼東西被撕裂,直聽得人肝膽俱碎,隨之是一記沉重的擊打之聲, 那頭豹子發出一道長長的哀嚎,之後便聽見撲啦啦□□拍打地面的翻滾聲。
這麼說, 我沒事?
腦子裡亮起一絲清明, 我這才意識到, 我是被一個懷抱從後面牢牢地箍住。睜眼望去,我面前是方纔的來路, 輊轅、嚮導、以及幾個隨從正疾步趕來,其中一人直衝到我和身後人的後面去,口中同時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尖嘯。
那頭豹子一聞此嘯,登時哀哀嗚鳴,聽起來竟是又嬌又嗲。
輊轅黑著臉箭步衝來, 一伸手就把我攬到他懷裡去。我轉身一看, 才發現剛纔護著我的那人——
他是……
暮淵。
我怔怔地看著暮淵, 無論如何都是應當道謝的, 可我喉嚨堵著,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也看著我,目光溶化在昏暗的光線裡, 看不出一絲表情。
那頭豹子正跪在地上,對著剛纔那發出獸嘯的侍衛不住磕頭。那人揮揮手將它趕走了,轉過來對暮淵抱拳道:“暮大人,您背上中了豹爪,請讓在下爲您療傷。”
暮淵一動不動,也沒有回答,仍是直直地看著我。
我一聽他受傷,輕輕一抖,連忙咬住嘴脣,別開眼睛往那要替他療傷的人臉上望去。
輊轅“嗯”了一聲,那人便又抱了抱拳,走到暮淵身後,以掌隔空相撫。
空氣中混進來一股皮肉燒灼的氣味,暮淵的眉頭皺了皺,半邊嘴角一抽,迅速有大顆大顆的汗粒從他額上滲了出來,亮晶晶的,十分醒目,他顯是在抵受著巨大的痛苦。
好在不過半刻鐘的工夫,替他療傷的人便收掌作揖,畢恭畢敬地回道:“好了!”
輊轅摟緊我,語音清揚:“子冉,你看,這是皎麟,他是驅獸神侍,往後再遇野獸侵襲,應當召他護駕。暮淵是伏魔神侍,固爲神侍之首,卻不善驅獸,他雖然不會輸給野獸,卻也會受傷,你喚他前來,著實不妥。”
直到這時我才確定,剛纔我那下意識的一聲尖叫,叫出來的並非沒有內容,而是暮淵的名字。
有些習慣真的很難改掉。一旦生死關頭腦子空白,這世間萬物我便只想得起他來。
未必是想他來救我,可的確也是隻信任他會救我。
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真的下一秒鐘就要死去,那麼最捨不得的人就是他,他的名字,多叫一聲是一聲。
可又怎會這麼巧?這麼多人都不及趕到,偏偏他就第一時間從天而降?
還是剛纔見我獨自走開,他便已悄悄跟了上來?
我開始擔心,擔心我那一聲“暮淵”,會不會已經泄露了自己所有的真情?
可叫都已經叫出來了,再後悔也是無濟於事,何況那是條件反射衝口而出,再來一次我也未必能夠改正。
而且,也只是有些擔心而已。我私心裡自然是願意他知道我還愛著他、自始至終都只愛他一人的,那會讓他好受些,也會讓我自己好受些。
可是……
不能讓他恨輊轅、不能讓他恨輊轅啊……
我心亂如麻,只得垂著眼簾,對輊轅輕聲答道:“臣妾失儀……”
咬咬牙,再對暮淵說道:“有勞暮大人了。”
暮淵什麼話也沒說,只微微欠身爲禮。
輊轅又輕咳一聲,發了話:“夫人受了驚嚇,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先回營吧,明日一早再來。”
晚飯過後,天便黑透了。雖是正當盛夏,郊野處夜氣也甚是沁涼。下人們燃起大大小小十數叢篝火,各各圍坐,我和輊轅帳前的這堆篝火旁,卻只坐著我們兩人。
輊轅坐在一張矮椅上,將我抱在他的腿上。我摟著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默不作聲,眼睛只定定地望著離我們一丈開外的另一堆篝火,那羣人血氣方剛,是整個營地裡最熱鬧的一夥。
今日天高氣朗,此時想來也當有繁星滿天,只可惜火光太盛,極目上眺也無法瞧清。
圍坐在我們旁邊那堆篝火周圍的便是輊轅的神侍衛隊。他們興高采烈,時而歡歌,時而勁舞,稍微消停一些的時候也要高談闊論,言笑晏晏。
只有一個人,始終悶悶獨坐,除了不斷飲酒之外,鮮少動彈,我也從未聽見他的歌喉或說笑。他地位最尊,屬下們固然早已同他熟識,卻也不敢太過造次,央請了幾次之後,見他始終推辭,也便作罷,自顧自樂著,不再相強。
他的位置側對著我,我只能看見他大半個肩背,和偶爾在火光裡亮起的一團面容,卻仍是模糊不清,彷彿遙在天涯。
輊轅低頭,氣息清暖的脣瓣在我臉上柔柔撫過,輕聲問:“又在煩惱了?”
我仍然望著暮淵,良久才答:“大王,給你講個故事吧,你一定沒有聽過的故事。”
他語調歡愉,臉上一定正有一朵微笑在緩緩溢開:“好。”
我要給輊轅講的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在《中國神怪故事大觀》裡看來的,我後來還把它的結局改編到了《情咒》當中的鵲仙傳說裡去。
“在很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國家,叫做宋,宋國有一名大臣,名叫韓崢。韓崢的妻子瓔珞長得美貌無雙,被宋王見到了,便想要據爲己有。
宋王於是找了個由頭,將韓崢定罪,發配往北疆,修築抵禦敵人的長城。他走之後,宋王便將瓔珞收進宮來。瓔珞當然不肯,貞堅如石,誓等丈夫返家,永不相負。
宋王見她如此,便授意督造長城的長官蓄意虐待韓崢,直到將他活活累死。韓崢的死訊傳入宮中,瓔珞痛哭了三日三夜,而後收了眼淚,對宋王說:我已心死,從此便安於此間,侍奉大王。
宋王大喜,命人擺宴慶賀,而瓔珞精心妝扮,在宴席上主動獻舞。
她跳舞的地方是在樓臺之上,漸漸舞至欄側。宋王看出了她的意圖,連忙飛身撲上,想要拉住她,卻只抓住了一幅衣袖。原來瓔珞的這套衣裙事先在烈酒裡浸泡了三日三夜,早已鬆脆,輕輕一拽便撕裂下來,而她縱身墜樓,觸地身死。
瓔珞死後,宋王鬱怒難平,命人將她和韓崢的屍骨各葬於兩座相鄰的山頭,彼此恰好能夠望見,卻永不可企及。宋王之意,便在要他們死也不能相依。
但是來年春天,韓氏夫婦倆的墳頭上竟然各自長出了一顆樹,枝幹向對方延伸,直到接合在一起,遠遠望去,便如同二人相擁,不可分離。樹上飛來了一對烏鵲,終日鳴囀,唱出來的音調,令聽者無不心酸落淚。
於是百姓們便編出了一首歌謠,將這個故事代代傳唱下去。這首歌謠唱的是——
烏鵲雙飛,不羨鳳凰;
韓崢之妻,不嫁宋王。”
我的故事講完,輊轅久久不語,半晌才淡笑一聲:“難不成你也想要效仿那瓔珞?可別忘了,我不讓你死,你便無論如何也死不了。”
我點了點頭,說:“所以,我想說的是,你有沒有什麼法子,讓暮淵馬上愛上另一個人?”
讓暮淵馬上愛上另一個人。
天知道要說出這句話來,我需要下多大的決心。
我們現在還沒有到窮途末路。要免去暮淵對輊轅的仇恨、不令他在未來因爲護駕失職而遭難,從輊轅或我的身上著手都不是一勞永逸之計。
治本的法子,還是要從暮淵自己的身上下手,讓他忘了我,愛上別人。
這個法子一旦付諸實踐,對於我,便是山窮水盡,天崩地裂,一了百了!
我不知道暮淵是不是還熬得下去,可我已經熬不下去了。看見他這副樣子,光是心疼就足以讓我死掉。
我把臉埋在輊轅胸前,溫熱的淚水一旦漫開,就迅速變得冰涼:“輊轅,你若能做成此事,我便再不迫你守那七年之約。暮淵另娶之後,我便安下心來,做你的妃子。我會努力愛上你,我會對你好,再不想別人,再不想別人……”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了,可是若從旁人的角度望過來,定是隻看得到我和輊轅之間,是不知何等溫存的柔情繾綣吧?
輊轅輕拍著我的背,問道:“此話當真?你真的捨得?”
我用力點頭,心下苦笑:捨得?正是因爲捨不得,纔要如此啊。
而我此話怎能不真呢?若暮淵愛上別人,那我還想著他做什麼?到那時,輊轅就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了,輊轅就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需要我用一腔真情去回報的人了,不設法忘了暮淵,難道我是自虐狂麼?
輊轅擁緊我,在我耳邊說:“好,此事我明日就給你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