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小川兒上了二樓,果然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吃飯就是講究,必須得包房啊。
小川兒駕輕就熟地在門外吆喝了一聲:“菜來嘍!”一側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在座的幾個大男孩兒看見我都有些愣了,想想也對,這飯莊裡沒哪個跑堂的是姑娘家,還何況我是生面孔。這鎮子就一個巴掌大,絕對的熟人社會啊,估計誰都看得出來我是新來的。
小川兒熟門熟路得都有點兒油腔滑調了,只聽他拖長了音調甜得發膩地說道:“各位爺,今兒個請嚐嚐小店新任主廚田姑娘的手藝,叫做麻辣水煮魚。這魚是鮮滑嫩脆,入口留香啊!這道菜別的地方咱不敢說,在咱這鎮子上絕對是頭一次見,這開堂彩除了各位爺啊,別人他還沒這福氣品嚐得到呢!”
他這話一說,在座各位頓時有些小譁然,我馬上就虛榮心極其滿足地聽到有人小聲議論道:“這位田姑娘就是昨夜做出蔥香羊肉來鎮了滿堂的那位!”
“對對對,還有今天早上的春捲,那個香啊,嘖嘖!”
“咱哥兒幾個有口福了有口福了,嘿嘿!”
不過,小川兒一把魚鉢放在桌上,大家迫不及待地伸長脖子看了看鉢裡那飄滿鮮紅辣椒的油湯,臉色頓時就變了,變得對我沒那麼有信心了。
我一看他們這羣大老爺們兒那滿臉驚駭的沒出息樣兒,連忙上前一步,笑著說道:“各位不必擔心,這些辣椒看著嚇人,其實主要起的是提味之用,並不甚辣。”
我一邊說著,一邊用漏勺把浮在表面的辣椒花椒都撈得乾乾淨淨,然後把小碗放在一旁,問道:“哪位是今日做壽的壽星小爺?”
一個面如滿月頗爲富態的男孩兒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答道:“是我……”
我笑瞇瞇地拿起他碗旁的乾淨碟子,給他撈了一塊魚,搭著些豆芽,然後放在他面前:“祝壽星小爺長命多福,年年有餘!”
我本來差點兒就說成“長命百歲”了,臨到嘴邊總算及時轉過彎來。在這種人人都活兩百歲的地方,祝人“百歲”不是咒人早死嗎?
這水性(?)少爺一聽這“年年有餘”,立即就舒服到心坎兒裡去了,馬上樂滋滋地客氣了兩聲,就用筷子挾下一小片魚肉來,送到嘴裡去。
然後,他的兩隻大眼睛登時就瞪得更大了,明明嘴裡東西不多,還是直愣愣地鼓著腮幫子對著我,臉上的表情一片莫名:“這、這……這是怎麼做出來的,簡直太好吃了!”
他這麼一說,滿桌的人頓時就都有些騷動起來。我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又笑著問道:“敢問哪位是廉少爺?”
“在下便是。”
答話的是這一桌人裡相貌最美的一個少年。果然,大戶人家嘛,娶的老婆都會比一般人家的漂亮,就算原本基因平平,三代之後也足夠改造得比別人好了。
不過他美則美矣,不太對我的口味,當姐們兒可以,別的就算了。我可不喜歡豆腐皮膚錐形臉的男人,還長著一雙睫毛翹長濃密含情脈脈的大眼睛,要是發給我消受,會讓我搞不清楚誰是攻誰是受的。
說來說去,我還是喜歡暮淵那種肌肉男,男人中的男人啊!
——停!這走神走的!第一,誰說人家廉少爺會被髮給你消受啦?還看不上人家呢,你這連美女都不算的傢伙,還好意思懷揣這種思想,簡直就是當代鳳姐!
第二,暮淵……你喜歡他又有什麼用,遲早也是別人的老公,隨便惦記一會兒就完了,還放這兒來影響工作呢。
我用力甩甩腦袋,把手伸向廉少爺手邊的碟子,他卻已經搶先把碟子拿了起來,雙手遞給我,語調謙和地說道:“不敢勞煩姑娘。”
我笑著接過來,也給他盛了一片魚,這回專門挑了一塊魚肚,並多搭上了些豆芽,遞回去給他:“請廉少爺嚐嚐,這魚該當合得上少爺的口味。”
廉少爺把魚接了過去,也像先前那壽星小子那樣,用筷子挾下一小片,送到嘴裡嚐了嚐。
他咀嚼的動作很細緻,看起來確是文雅,不愧是富超過三代人家的子弟啊,教養就是比別人好些。
他把魚嚥下去之後,擡起眼來,瞳中發亮:“田姑娘好手藝!這是若鈞此生吃過的最好吃的魚了!不單是魚,哪怕是同別的葷素菜色相比,也勝了十之八九去!”
哈!這麼說,真的成功了涅!
我心裡樂津津的,表面上倒還平靜如初,也照樣給其他幾個男孩兒添了魚。這個廉少爺——原來他的名字叫做廉若鈞——看起來脾氣倒不壞,像個好人的樣子。不過這種事都很難說,越是表面上看不出來的人,心機纔可能越深,他們家要是真能做出那麼絕的事來,外表上一定得是謙謙君子讓人挑不出毛病纔對。
再說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和他這纔是一面之緣,連知人知面都未必談得上呢。
伺候完他們一圈之後,我和小川兒適時告退,替他們掩上包房的門退了出來。
一到外面,小川兒就馬上對我是又拍馬屁又道喜,直把我那道退化版簡易水煮魚誇到了天上去。不過我這人平時雖然虛榮,此刻卻也沒了聽下去的心思。
因爲我看見暮淵了。
他正在一樓主廳裡坐著,一個人在一張小桌前,對著一盤烤雞和一盤蔥香羊肉,手裡舉著一杯酒,目光正定定地鎖在我身上,整個人如同被卡了膠片的鏡頭定住了格。
我暗自嘆了口氣,對小川兒說:“我去陪上神坐坐,廚房裡要有什麼事你們再來叫我吧。”
小川兒答應著去了,我徑直下樓走到暮淵對面坐了下來。
他看著我,我則看著他桌上的菜,一個勁地搖頭:“你這什麼飲食習慣啊?全是大肉,連點兒蔬菜都沒有。”
暮淵笑了笑:“我想讓他們給我做你那天做的壽麪來著,可我不知道那種面叫做什麼。”
我明白了,原來他點的菜,全都是我做過的,他以爲這樣一來,吃到嘴裡的就還是我親手做的。
我心裡一陣發酸,趕緊擠出一個滿不在乎的嘲笑來,點點那隻雞:“吶,你嘗過這隻雞了吧?跟我那天做的那隻味道不一樣吧?咱倆那天是途中野餐,配料不足,火候也馬馬虎虎,哪裡比得上人家百年老字號的招牌烤雞?”
暮淵愣了一下,這回再笑出來,自嘲中卻有幾分發澀:“味道是不一樣,可我還是覺得那天晚上吃到的烤雞最香。”
唉,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這麼覺得的呢……
我轉開視線,招來一旁的一名小跑堂,對他說:“給我們再來一盤清炒油麥菜,只放素油和鹽即可;一疊拍黃瓜,香油和醋放濃厚些;還有剛纔我讓他們做的水煮魚,原樣來上一鉢;再給我添一副碗筷,一份米飯。上神若還點了酒,單子給銷了,不要了。”
小跑堂答應著去了,我轉回來,看見暮淵臉上一派隱隱的笑意:“你倒是會替我作主,像個小管家婆似的。”
我避開那個“管家婆”的稱呼,話題一錯說道:“看見啦?既然現在我是這兒的主廚,隨你點上什麼菜,都該當作是我做的纔對。”
暮淵不接這個話茬,眼睛亮亮地盯著我:“你還沒告訴我,那天那碗壽麪叫什麼呢,下次我來,還是沒法點。”
那碗壽麪叫什麼?就叫蔥油麪好了。可是我不想告訴你,因爲無論如何,這裡的廚房、甚至這世上任何一個廚房,都再不可能做得出一模一樣的一碗麪,因爲那兩隻煎蛋,可是用你的手燈做出來的呀。
我不想告訴你,就讓你再也吃不到好了。如果這輩子你就只吃過那麼一次,會不會就比較不容易忘掉?將來,等你有了子冉,也還是會偶爾的,在生辰之日的夜晚,突然想起當年那個叫田可心的傻丫頭來。
於是我衝著他賣關子地一笑:“還想吃嗎?下個生辰再來吧。不過,你們神仙也是用我們凡人的年曆、每年過一次生辰嗎?不會你的下個生辰便已是在我的千年之後了吧,到時我的骨頭都化成灰了。”
暮淵臉色一白,再一紅,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終於沒有說出來。
我覺得我的臉色大概也白了一下:對哦,雖然因爲天庭前太子落屺的關係,後來神仙已經可以和凡人通婚了,可是對於神仙而言,凡人的壽數豈不是等於白駒過隙?屆時生離死別,更可憐的還是那個死不了的人,怎麼受得了啊?
在來到這個時空之前,我很是迷了一陣子《暮光之城》,對於吸血鬼戀人而言,常人女孩兒會迅速衰老死亡,這始終是橫亙在男女主角之間的一個巨大的問題。當然,要解決這個問題,技術上並不難操作,只要把女主角也變成吸血鬼就好。
那麼,不知道凡人是不是也有什麼變成神仙的速成法?
可惜我的好奇心雖然已經快要把我折磨死了,也還是不能開口問暮淵。我又不肯答應和他在一起,問這種問題豈不是和性騷擾一樣沒品?
不過一說到骨頭化成灰這種恐怖話題,我就想起正事來了,當下也不再和暮淵糾纏於兩個人的情感迷藏,連忙問道:“你今天去廉家了嗎?他們怎麼說?”
暮淵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去了,廉老爺待我倒是十分熱情,還山珍海味地張羅著留我吃了午飯,可就是這棺陣的事情,他始終諱莫如深,推託是先祖留下遺訓,廉家子孫無論如何須得守口如瓶,對誰都不能外傳,他也是身不由己,一個勁請我包涵。
他既這麼說,我還能怎樣?也只得作罷了。”
他說到這裡,我剛纔點的飯菜也一道一道上來了。跑堂的在旁邊,我們便住了口,我拿起小碗和漏勺開始撈水煮魚裡的辣椒。
等菜上完了,身邊再沒旁人,暮淵才繼續說道:“既然活人的嘴撬不開,我也只能從死人那裡入手了。解鈴還須繫鈴人,這棺陣之秘不讓外傳的祖訓,定然是這廉老爺的高祖留下的,我今天晚上便招回這老爺子的魂魄來,同他會上一面。”
我剛剛把裝滿辣椒的小碗放下,手一抖,碗底就在桌面上磕出了一串細細密密的晃盪聲。而暮淵已經眉眼安詳地挾了一塊魚,送到嘴裡吃了起來。
然後,他又挾了一塊,嘴裡嘆道:“可心,你怎麼會做這麼多新鮮又好吃的菜?若論抓住男人的胃便能抓住男人的心,這滿鎮子裡怕是人人都要害上相思病了!”
他最後這句話頗有些語氣不善,我卻已無心計較,只說道:“你晚上要去哪兒招那老頭子的魂?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