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能說得出自己最害怕的場景是什麼, 反正我說得出。
別看我這也怕那也怕,好像很難決定到底什麼場景纔是我最怕的,可畢竟還是讓我把這個場景給找出來了。
不過做出這個最後的決定的確不容易, 我也是經過了二十多年, 直到都大學畢業去美國留學了纔想清楚的。
那會兒我還和陳勁東住一塊兒, 他有時候會出差, 去別的地方開會什麼的, 留我一個人在家裡。
我自然每次都很害怕,區小蘇也不是總能來陪我,我第一次徹徹底底一個人在家過夜的那天, 就是因爲區小蘇正好也有事不在。
爲了能把恐懼降到最低,我整個晚上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從天黑開始房門就是緊緊關閉的, 什麼客廳廚房之類的地方, 我統統不敢去。
因爲臥室裡就配有衛生間,所以我只要把吃的喝的都搬到房裡就夠了。
原以爲這樣就能完全安下心來, 我卻在某次去上廁所的時候,心裡猛然咯噔了一下。
那一刻,我被一個突發而至的念頭轟得差點沒當場休克。
這個念頭是:如果一開燈,竟然發現馬桶上已經坐著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我自己,那可怎麼辦!
所以, 我最害怕的場景——或者說我最怕的鬼的類型, 不是突然從我電腦屏幕裡爬出來的貞子, 不是全身爬滿屍蟲腐爛了一半的木乃伊, 也不是雙目空洞眼珠缺失的鬼臉娃娃, 而是——
她就是我自己。
不是像當初的薇兒、或者她的前輩上古怨魄那樣,以一個人自己死亡時的形象出現的那種鬼, 而是就是平平常常的我自己,穿著跟我一模一樣的衣服,平靜無波的表情,同我自己面面相覷。
那絕對能從精神上把我徹底摧毀!
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本來就有點通靈所以纔會穿越到這個人鬼神混居的鬼地方來的?我當初怎麼就能想到會有這麼一種鬼呢?
更奇妙的是,我怎麼就偏偏是想著她會在我上廁所的時候出現呢?
現在她就是在我要上廁所的時候出現了……
我站在那片樹叢後面,看著眼前的自己——我一定是驚惶得面容扭曲,而她卻平淡如水,眼波靜靜地流淌著,和我默默相對。
我的腦子在發瘋地旋轉,像一臺歇斯底里的電腦,訇然一下把偌大一塊硬盤之內儲存的所有內容全部都彈了出來,如果我再不採取點措施,不定再過幾秒鐘就要徹底崩潰死菜了!
好在就在這些密密麻麻滿屏幕排布的窗口裡,我找到了兩個有用的片斷——
片斷之一:我對薇兒說“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片斷之二:我對那對耽美小鬼念出了一首詩,表示對他們充分同情理解,絕對支持。
所以說,很多鬼鬼怪怪的東西,其實是用語言這種武器就能戰勝的。
那麼,我是不是隻要對她說一句什麼話就可以搞定了?
該說什麼呢?
我看著她,突然笑了出來。我也不知道這聲笑是因爲我嚇傻了神經錯亂,還是將要說出的這句話讓我自己覺得很悲涼。
所以我其實是在苦笑。
我苦笑著對她說:“你很想當我麼?呵呵,當我有什麼好的,我自己都不想當我自己。”
我說的是大實話,我自己都不想當我自己。
我是說,自從遇見暮淵以後。
自從遇見暮淵以後,我先是不想當田可心,想當子冉。
後來我又不想當子冉,打死也不想當子冉。
我這句話說出來以後,就看見她臉上的表情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她那一平如水的沉靜像是被海底的火山爆發突然打破,隨之而來的地震使得她從目光到神氣都劇烈地絞扭畸曲起來。
然後,她倏的一下,不見了。
Oh yeah!
我笑了一下,腿彎一軟,就癱倒在了地上。
刷刷的腳步聲迅急地由遠而近,有一雙手臂扶住了我的肩,將我用力地半摟在懷裡。
當頭擊來的後怕使得我反應嚴重延遲地尖叫起來,同時全身失控地發起了抖,眼前這張臉讓我混亂之中無法認出,卻又手腳發軟沒法把他推開。
“別怕!別怕!是我,是我——韶琤!可心,你怎麼了?看見什麼了?”
我的腦子裡像是有一根弦突然崩斷,彷彿有一層帷幔因爲失去了牽繫而驟然落下,我的意識重新雪亮起來。
“哇”地一下,我的尖叫急轉直下,變成哭聲。我緊緊揪住韶琤的胸襟,抽泣不已:“鬼……鬼!剛纔我看到了一個鬼!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鬼!嗚嗚嗚……”
韶琤抱緊我,不停拍著我的背。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力量控制得不太好,都拍得我有些疼了。
可我纔不計較呢,只要他是人就行!
他和聲哄道:“好了好了,不怕不怕了啊!那鬼不是要來害你的,不用擔心啊!我說呢,好像聽見你在跟誰說話來著,叫你也沒見你答應。你說你,怎麼不叫我呢?白白把自己嚇成這樣,真是的!”
呃……對哈,我怎麼沒想到身後不遠處就有人呢?還是個大男人壯小夥兒,叫他來保護我不就行了?
可我就是沒想到……
爲什麼呢?
是因爲他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我諒他沒有對付鬼的能耐麼?
還是因爲我始終沒有把他當成最親近可以倚賴的人?
不管是什麼,說來說去,總是因爲他不是暮淵吧……
想到這裡,我有些黯然。本來就被嚇得有些內分泌紊亂精神失常,這本來一抹淡淡的黯然迅速地轉化爲一發不可收拾的傷感。
我身心俱疲,一動也不想動,就坐在那兒抱膝埋頭,繼續一心一意地哭。
韶琤無法,只得陪在旁邊。我離開他的懷抱之後,他倒是不敢再抱我了,只好和我並肩坐著,陪我說話。
他說:“可心,你知道你遇到的那是什麼嗎?那是天葬靈魄。”
天葬靈魄?!
我忽的一下擡起頭來,震驚地看著他。兩顆碩大的淚珠還掛在我的雙頰上,弄得我癢癢的,可我都沒想起來應該擦一下,只急忙問道:“跟天葬有關係嗎?是天葬而死的人變成的鬼?”
韶琤點了點頭:“受天葬的女子,死後魂魄不散,怨氣纏結,只恨生前的自己爲何偏偏是自己。若不是自己,興許便不會陷入與自家兄弟的愛戀,便能與心愛的人喜結連理白頭偕老了。
所以她們會羨慕那些不爲此所苦的女子,一心想要變成她們,也嘗一嘗同能夠與自己結成夫妻的人相愛的滋味。”
我明白了。剛纔我還納悶兒呢,不是說自從我和暮淵那什麼過了之後,尋常小鬼都拿我沒辦法了嗎?難道這個天葬靈魄修爲就那麼高?搞半天她們其實是和那些同性戀鬼是一樣的啊,人家不是來害人的,只是自己興之所至隨便逛蕩的。
可是韶琤的最後這句話還是讓我很無語——同能夠與自己結成夫妻的人相愛麼?爲什麼我倒覺得暮淵和我之間的障礙,比之兄妹姐弟的血緣還要不可逾越?雖然都是苦命人,我還是覺得其實她們是五十步,我纔是百步。
於是我徹底苦笑了,搖搖頭:“那看來那個天葬靈魄不咋靈啊,她都沒搞清楚狀況,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韶琤看了看我,面龐突然之間脹得血紅,好像窘得無地自容似的。
我莫名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他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
這樣演啞劇般地反覆嘗試了好幾遍之後,他終於熱身完畢,把他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可心,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啊?”我不明白,剛纔那女鬼之前是被你害死的?
他彆著眼神,不敢同我對視,整張臉顯得五官肌肉都有點錯位,看起來有幾分滑稽,讓人覺得好笑,又覺得憐惜。
他說:“我……都是因爲我喜歡你,才……才害得她們來找上了你……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還沒等我想清楚該怎麼反應,他噌的一下站了起來,背對著我匆忙地說了一聲:“天不早了,快回家吧,大姐該著急了!”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就往前走去。
我木木然地站了起來,拍掉屁股上沾著的落葉,猶疑不定地也跟著往林子外走去。
只是自始至終,我都沒再追上去和他並肩,而他也沒打算等我,但每走一會兒都會迅速扭過頭來,只轉到側臉的角度,用眼角的餘光確認我還在,便放心地掉轉回去繼續大跨步地走。
我們倆之間始終隔著兩三米的距離,而且,誰都沒再說過一個字。
我一直沒說話,是因爲我腦子還沒轉過來,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後來,等我想清楚了之後,就爲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而十分自得。
很顯然,韶琤那句表白一說出來他就後悔了,他一定特別希望我可以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卻又苦於不好直接這樣對我要求。
我真是善解人意啊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