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喻家墓園之後,我又常規性地開始害怕了。
同理,今天晚上要來找的這一家人,同樣也不是善終,而且根據之前鎮子上的人對他們的死狀描述來看,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就是被鬼嚇死的。
鬼爺爺鬼奶奶鬼大哥鬼大姐們,千萬別嚇我呀!
不過今晚上我也有經驗了,暮淵站定之後,我徑直就跑到他前面站著,貼緊他的胸腹,然後簡潔明瞭:“斗篷!”
暮淵還跟我治著氣呢,看我這副模樣也忍不住有些好笑,卻又還是拉不下臉來跟我嬉皮笑臉,就半笑不笑地瞪了我一眼,如法炮製,把斗篷變出來兜住了我,並且仍然把手留在我的鎖骨上讓我握著。
喻家的魂好招,因爲鎮子上的人都中規中矩地給他們一人一墓還刻了石碑,只要招出一位當家的喻老爺就行了。
喻老爺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年紀,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典型的老中醫模樣,不愧他生前是行善積德開藥房的。聽暮淵問起當晚發生的事情,喻老爺仍然心有餘悸的樣子,搖首悲嘆:“喻家真不知是惹上了什麼冤孽,竟招來如此橫禍!如今滿門上下無一逃生,我真是愧對列祖列宗於地下了!”
見他這麼可憐,我也害不起怕來了,從斗篷後面露出嘴來勸了一句:“喻老爺,此事純屬意外,妤娘害人,原是要以天下人來報冤,不分黑白好壞,決不是您的錯。”
喻老爺仍是滿臉悽愴的神情:“原來上神和姑娘也已經知道是那妤娘造的孽了。我們一家到了九泉之下方知來龍去脈,她的身世著實堪憐,可實實也怪不到我們頭上來呀!”
我陪著他嘮嗑:“誰說不是呢?”
暮淵看我們倆大有沒完沒了的趨勢,撞了撞我,我回過神來,連忙生生地把下一句話扭轉入了正題:“喻老爺,事已至此,多嘆無益,不如您還是跟我們說說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喻老爺仰頭望天,又嘆了口氣,一臉不願追憶又不得不回想的神情,倒顯得很男人很有擔當:“那天晚上,正是午夜子時,我們一家全都睡下了,卻突然聽見所有房門都發出喀拉喀拉的響聲,似是有人正欲推門而入。”
我不由自主地往暮淵懷裡又用力捱了挨。果然是午夜恐怖片的經典場景啊!陰氣最重的子時,暮淵先前的估計一點沒錯。
“說起來這門聲也不算極響,卻連睡得最熟的孩子也一下子就被驚醒了。各房都有人起身想把門掩好,卻發現每一扇門都無論如何關不上去。
當下大家都明白了事有不對,便想要點起燈來查看,卻不料所有燈燭都無法點著。恰在此時,又聽見院門一重接一重響將起來,也是喀拉喀拉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擠進來一般。
女眷們這時都已嚇得不輕,我便親自披衣起來,領著幾個正值青壯之年的兒孫家丁一同外出查看。當時我們都想著自己是一應男子,又都手持兇器,一身正氣,無論來者是人是鬼,嚇也得給我們嚇跑了。
誰知我們一徑走到最外面一層大門處,卻發現門不知何時已經自行洞開,而門外正發生的事情,當場就把我們嚇得胸口猛抽,渾身立時僵冷過去,等回過神來之時,已經身在冥府之中了。再過不了多一會兒工夫,家裡其餘老弱女眷也都接連著下入黃泉,點點人頭,竟是無一倖免啊!”
不知不覺當中,我已經變成了側著身體緊緊抱住暮淵腰身的姿勢,光把半邊頭臉耳朵露在斗篷外面,抖抖索索地追問:“你、你們到、到底在門口看……看見什麼了?”
喻老爺不堪回首地閉了閉眼,才艱難地說了出來:“門口站著一名一身白裙的美貌女子,披著一頭黑緞般漂亮的長髮,當真美得鮮麗、活色生香啊,教人一眼之下便看呆了去,沒法把目光轉開,只那般定定地望著她,等到開始後悔,想要把眼睛閉上、脖子轉開,卻發現全無可能,只能繼續眼睜睜地看著她、她……”
我都快哭了:“她到底怎麼了呀!”
“她緩緩飄了起來,浮在半空裡,正對著我家門上掛著的照妖鏡。她一邊照著鏡子,那模樣似是對自己的容貌萬分憐惜而癡迷。
然後,她一伸手就把鏡子上掛著的剪刀拿了下來。不知怎的,那剪刀一到她手上,就變成了一把齒如尖刀的大鐵梳子了!”
啊!我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了,我不要聽了不要聽了!
可是這會兒我也已經嚇得傻了,連捂住耳朵都不會,更別提開口說什麼了;再說了,作爲暮淵的助手,我也的確不能以自己的推斷作爲受害者的證詞,只有讓喻老爺繼續說下去。
“她就用那把大梳子,開始對鏡梳妝,每梳一下,她頭上就有一大綹頭髮連皮帶肉鮮血淋漓地脫落下來,她還把頂上的頭髮梳到前面,貼著臉皮劃下來,好端端一副花容月貌就變得像是開水裡泡過的死豬皮,打著皺就撕裂開來呀!太難看了,太嚇人了!
這女子一邊這麼梳理著自己,一邊呀呀地發出不似人聲的喊叫,聽不出是哭還是笑——說是哭吧,卻比笑還要詭譎;說是笑吧,又比哭還要難聽。我們當時就受不了了,就那麼渾身一挺抽過去了。
後來聽內院的女眷們說起來也是如此。這女子害死我們之後,便飄飄悠悠往裡面去了,繼續梳著自己的頭臉。她那滿頭的血肉似乎是掉了之後又還會長回來,老也掉不完,一層復一層地繼續,就這麼把我們那麼一大家子近百口人都活活嚇死了!”
我說吧!我說這妤娘被行刑的當天就該有人被當場活活嚇死吧!
不過當她作爲女鬼、以一種自殘的方式來演繹自己的慘死一幕時,那種視覺衝擊大概比起受他人折磨的情形來還要刺激得多。
被暮淵半拖著往回走的時候,我甚至還想到了小時候曾聽老人說,天黑了以後就不能再照鏡子梳頭了,當時我懵然不解,問他們爲什麼不可以,他們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晚上只有鬼才照鏡子梳頭。
這個禁忌固然讓我害怕,卻始終不明其意,直到現在。難道這件事情就是後世的許多人不敢再在晚上照鏡子梳頭的起源?
暮淵在思考的事情顯然就比我要有意義得多了。他沉默良久,彷彿也是思索了良久,纔開口說道:“當初鎮子上的人說到喻家門口還掛著照妖鏡時,我只想到這鬼物法力著實不容小覷,竟然不怕法器,如今看來,這妤娘分明就是衝著照妖鏡去的,那對鏡梳妝的一幕,倒是她精心設計好的害人戲碼。”
我努力跟上他的思維:“你是說,其實這照妖鏡反而纔是招鬼的東西?如果沒有照妖鏡,她倒可能不去了?”
暮淵不置可否:“也對也不對吧。她在起初大約會顧著方便,專挑門口掛了照妖鏡的人家,等到這些人家都死了,她便還是會去找別人,畢竟誰家沒有鏡子呢?就算沒有照妖鏡,也會有梳妝鏡,沒有梳妝鏡,也會有能映出倒影的水缸,總之她總能找到可害之人就是了。”
我想了想:“那既然是這樣,如果讓鎮子上所有人家趕緊都把家中的鏡子收起來藏好,或乾脆砸碎扔掉,每夜睡前也記得把水缸放空,水井蓋起來,不留任何能映出影像的什物,是不是就能躲過一劫呢?”
暮淵蹙著眉:“這個……我也不清楚了,再說了,此法治標不治本,至多能保得一時茍安,這妤娘怨氣未消,總要設法發泄,天長日久下去,誰還捱得過她?”
說的也是啊。我暗暗揉著下腹,覺得更疼了,不知道是不是腦子用得太費所以太操勞,還是今晚上所招的是新死之魂,陰氣尤其重,我的痛經越發嚴重了,脊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我咬牙堅持著,暮淵是年輕男子,我們倆的關係又正微妙著,這麼私密的事情不可能讓他知道啊。
不過此時我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不吐不快,於是忍著痛儘量用正常語氣說道:“不過,暮淵,鏡子雖然很可能是引妤娘前來的禍根,同時卻也可能是置她於死地的法寶!”
見這句話立即抓住了暮淵的注意力,我便接著說下去:“其實妤娘最愛惜的固然是自己生前被毀的容顏,最害怕的也一定是自己破損的相貌。所以,她喜歡鏡子,卻也很可能偏偏就是鏡子,會讓她極爲恐懼。鏡子能助她害人,卻也可能反噬一口,將她徹底制服。
只不過她怨氣太重,法力高強,普通的鏡子奈其莫何,但如果能把伏魔神力加諸於鏡子之上,就可能會超過她的駕馭之力,使她反受其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