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如此地猶抱琵琶半遮面, 那好一陣子裡,我都在耐心地等著最後一場大雪的降臨。
直到有一天早晨,終於看到了外面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然而冬天終究已經(jīng)太遲, 一時間並沒有積起來的跡象。
我站在窗前, 忽然覺得我們這小小的一家人被困在茫茫荒野裡, 腹中空空, 而外面正安安靜靜地下著雪, 頗有一種圍爐煮酒的誘惑。
只是圍爐煮酒這麼豪爽的事情,怎麼想也不是跟韶家姐弟能做得出來的,又不是暮淵……
這麼在窗前怔立了好一會兒之後, 我忽然醒悟,搖頭苦笑:畢竟是如同《如果有一天》裡唱的那樣啊, 孤孤單單一個人的時候, 纔會多出時間看天色的變化, 而且還看得這麼投入。
那天吃完午飯之後,雪已經(jīng)停了, 草地上乾乾淨淨的,終究是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只要沒在地上積起來就不是冬天的感覺,所以只要認它爲春雪就好。
無論怎樣,同樣是冷冷的雪,一旦帶上那麼一個暖融融的字眼, 感覺就好多了。
於是, 春天終於來了。
就在我發(fā)覺春天終於來了的那天,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 下午把牧羣往回趕的時候, 韶琤忽然對我說:“可心,你有沒有注意到樹木都開始抽芽了?”
我環(huán)顧四眺,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看見,觸目之處彷彿隱隱約約果真覆了一層嫩芽。因爲早晨的時候確乎沒怎麼看見,這讓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
對於人生而言,一天也的確可以發(fā)生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們需要對牧羣格外關(guān)注的季節(jié),一是秋末,二是初春。秋末是因爲山中的野獸開始準備冬眠,則亟需儲備脂肪,因而容易下山來騷擾家畜。
初春則是因爲動物們冬眠乍醒,餓了一個冬天已經(jīng)前心直貼後背,需要多一點食物來充飢,山上同樣細瘦的小動物不足以滿足需要,猛獸們?nèi)匀豢赡軄砬址概Q颉?
老實說,這事讓我挺害怕的,雖然有韶琤在,而且他再三拍胸脯保證過,通常猛獸有牲畜可吃的時候就不會襲擊人。他甚至還說了如果我實在害怕,這段時間可以不必去放牧,他一個人就好。
不過人家越是這麼說,我就越是不好意思真的躲懶,於是仍舊每天和他一起,跟在牧羣裡嚴密看管。
其實另外還有一個讓我能壯得起膽子來的原因,就是去年秋天沒出過什麼事,這讓我心裡不免就有了幾分僥倖。
然而人品是會守恆的,任何人都不太可能一輩子都好運。我們今年以來第二次把牧羣帶到稍遠的那片草地上吃草的這天就出事了。
懶羊羊不見了。
懶羊羊這傢伙,向來就目中無人只知道跟著最肥美的鮮草走,所以我們一時還鬧不清楚他究竟是被狼叼走了呢,還是自己糊里糊塗走到一旁的樹林裡去迷了路。
一發(fā)現(xiàn)他不見,韶琤就當機立斷決定把牧羣先帶回去。這會兒下午纔剛剛開始,時間尚早,我們把牧羣安置好之後,返身就往那片樹林子裡走,打算好歹找一找,活要見羊,死要見屍啊,就算被吃了,也得有點子殘骸什麼的吧。
還沒有走出沉寂的三月,偌大一片樹林猶看不出本來面目,如若要我作詩,我也只好說:舉目唯枯枝,垂首皆敗葉。
但其實這天的天氣特別好,如果不是出了這麼一檔子麻煩的話,我們倆這樣大概也能算是野遊。可惜此時春天還只是籠在枝頭的一層遙看近卻無的綠意而已,沒有葉子來連結(jié)成蔭,所以走了一會兒之後,太陽就照得我們身上微微發(fā)汗,於是索性脫了外套系在腰上,只穿單衣。
林子裡積雪一盡,便露出地面上一層厚厚的落葉來,想必是從去年秋天屯下來的。踩在這樣的地面上跑跑跳跳舒活筋骨,我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被扔在長絨地毯上隨意撒歡的小動物。
要說我這人還真是有點沒心沒肺的哈,明明是在尋找失蹤的懶羊羊,我倒還能生髮出這麼好的心情來。
可是橫豎我著急焦慮也無濟於事啊,而且這樣沐浴著午後春陽綠意初萌的所在,實在無法讓我聯(lián)想到死亡或者危險之類的概念。
分枝拂草地走了一陣子之後,我們倆漸漸被聒噪不絕的蛙鳴包圍。低著頭瞪大眼睛極力尋找了好一會兒,我猛然發(fā)現(xiàn)了滿地混淆在枯葉裡披一身精緻保護色的青蛙!
而更奇妙的是,它們往往是兩隻疊在一起共同跳躍,也不知道是八條腿齊心協(xié)力,還是僅下面那只是強壯的挑山工。
一看見這麼稀奇的景象,就算我本來還擔憂著懶羊羊也沒法不轉(zhuǎn)移開注意力了。沒心沒肺的一個必然衍生物就是心直口快,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呢,嘴裡就已經(jīng)大叫起來:“啊,它們在交-配!”
這句直白的話一說出來,我才意識到身後還跟著個容易臉紅的韶琤呢,連忙訕訕地抓抓腦袋對他乾笑一聲,儘量用科學客觀的語氣補充道:“現(xiàn)在正好是動物繁殖的季節(jié)嘛,也許正因爲這樣它們纔會叫得這麼歡,呵呵……”
進入我視線的時候,韶琤果然已經(jīng)頂著一張大紅臉,什麼話也沒答上來。我掉回頭來繼續(xù)走路,比剛纔更汗了:一邊那什麼一邊這樣跳也太雷人了吧……而且……什麼叫也許正因爲這樣它們纔會叫得這麼歡啊,越說越不河蟹,掌嘴!
因爲實在覺得不可思議,我又開始猜測是不是我們想歪了,人家其實不在那啥。於是我又說:“可能它們只是一個揹著另一個吧。”
原以爲這句話也可以順便緩解一下韶琤的尷尬,不想他非但沒有附和,竟然馬上反對說:“一隻青蛙幹嘛要背另一隻青蛙呀?”
也是……動物雖然智商沒我們高,可人家也不會浪費寶貴的能量來做這麼沒意義的事情吧。
我想了想,又說:“是不是大青蛙在照顧他們的寶寶?”
這回韶琤笑了出來:“可心!你是不是不知道青蛙的寶寶都是蝌蚪,不是青蛙?”
啊噢,對哦,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俺幼兒園的阿姨啊,俺對不起您了……
韶琤臉上還有些微微的紅,整個人卻已經(jīng)輕鬆自然了許多,看來我鬧的笑話的確很能讓人放鬆啊,唉,有時候二百五對這個社會也還是很有意義嗒。
他接著說道:“青蛙都只不過是把卵產(chǎn)在池塘裡就不再理睬,所以照不照顧什麼的,原就無從提起。”
我連忙拼命點頭表示用心受教。
所以呢,其實人家八成還是在那什麼啦,終歸其他的可能性都太小了,我剛纔提出的那些設想都不過是僅供娛樂而已。
我們倆在林子裡一直轉(zhuǎn)到天色都微微地擦下黑來,也還是沒有看到懶羊羊。
其實到了後半程,我也沒那麼雀躍了,畢竟還沒抽枝長葉的樹林並沒那麼有意思,饒是我有一雙善於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轉(zhuǎn)了這麼半天也疲勞了,心情完完全全地交給了就此失去懶羊羊的沮喪。
其實,那小傢伙一直都是很可愛的……
而且,不管是牧羣裡的誰,不管它平常有多不可愛,我都不願意它就這麼成了野獸的腹中之物啊。也許死了就是萬事皆空,可臨死前的那種恐懼,想想都覺得太悲慘太可憐了。
這麼一來,到了後來,我和韶琤的交談主導權(quán)就從我身上完全移交到了他的身上。他一直在想盡各種辦法勸我放心、逗我高興,可他這人又沒多麼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那幾句——
“沒關(guān)係,丟了就丟了吧,這樣的事每年都會有,自從你來了之後,還算是發(fā)生得少了呢!”
“累了吧?不早了,不如我們索性回去,他說不定已經(jīng)自己回去了,在圈裡吃得正香呢!”
“你總叫他什麼來著?懶羊羊是吧?別管他了,他是最難管的一隻,沒了還省得咱們成天操心。不瞞你說,就算他沒給狼吃了,我也想著過幾天就把他給宰了呢,不留了!”
……
“那個小傢伙,他可鬼靈精著呢,還那麼貪吃,真要遇上什麼動物,還不一定誰吃誰呢!”
最後這句話,真難爲他想得出來!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心情一下子舒暢了很多。
說起來這整件事都有點滑稽吧?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人家韶家的羊,搞半天還得人家韶家的人來安慰我,這叫什麼事兒啊!
唉,好吧,那就回去吧!
我往四下裡環(huán)視一圈,看到一處較爲密集的樹叢,雖然還沒什麼葉子,可是枝幹聯(lián)結(jié),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後面的東西都能被遮得嚴嚴實實的。
我對韶琤說:“我有些內(nèi)急,去那邊小解一下。”
韶琤點點頭,示意我放心去,他就在這兒等著。
我便踩著腳下沙沙作響的枯枝敗葉,往那片樹叢走過去了。
我只沒成想到,就在那片樹叢後面,我看見了自己一輩子當中最怕最怕會遇見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