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暮淵來廉家那一次是他自己來的,所以這纔是我第一次見到廉老爺。也不知道是顯得老還是怎麼的,他看上去都得有六七十了,和廉若鈞的爺爺坐在一起倒像是哥兒倆似的。
不過也有可能啦,反正他們這兒的男人從十幾歲到一百多歲都能生孩子,也許他是他老爹的大兒子,廉若鈞本來也是他的小兒子嘛,這麼大年齡也說得過去。
一見廉若鈞的爸爸這麼大歲數,我就更不緊張了。就算我真把他當男朋友的家長,他給我的感覺也像是男朋友的爺爺似的,祖輩一般都不會像公婆那麼挑剔,所以完全不用怕他。
廉家的人一見我,立即就一個輪一個地誇了一通我的廚藝,讓我大有面試某大型連鎖餐飲業主廚的錯覺,不由自主就掛上了職業的微笑同他們你來我往地周旋起來,而閒聊之後馬上接著的就是晚飯,所以這話題怎麼也沒法從吃上帶開了。
好在不久管家就來通知開飯,請大家移駕後進飯廳。
廉老爺率先站起來,得體地對我讓了讓:“田姑娘請!鄙府的廚房不能和擷月樓相比,還請田姑娘將就了,若得蒙姑娘指點一二,廉家閤府上下就更是錦上添花了,哈哈!”
呃~這個錦上添花該怎麼理解?難道是說“我們賺了個媳婦兒又賺到了好吃的”?
我嘴上謙虛著剛站起來,就聽見廉老太爺在旁邊提醒著說了一句:“今日是節氣,飯前還得先拜過列祖列宗與上神,田姑娘不是外人,雖尚未進門,也可在祠堂外參拜。”
廉老太爺是廉老爺的爸爸,當然他說了算,大家當即諾諾稱是,就魚貫著出了會客廳往某個方向走去了。
我則心裡一動:拜過列祖列宗與上神?這個上神指的是……
總不會是竈王爺吧?
廉若鈞心倒是真細,自然而然就走在我的身邊。我真恨不能馬上問問他家裡要拜的這個上神指的是誰,又怕太露痕跡引人起疑,便強自忍著,想著先考慮好該怎麼提起這個話頭才合適。
當下一家人來到祠堂,他們都進去了,剩我一個留在門口,也作勢拜了拜。本來我這個不願給他們家當媳婦兒的人一定會覺得彆扭的,不過這會兒可顧不上了,我正在用力開動腦筋,想著他們要拜的這個上神到底是何許人也,究竟是每個人家都會拜的普通大衆神呢,還是對他們廉家有特殊意義的特別個體神。
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們嘴裡雖然高聲唱諾,卻口口聲聲只稱“上神”,沒有點明名號。
也是,橫豎也就這麼一個神,大家心知肚明,也用不著那麼囉嗦了。
瞪大眼睛仔細看?難。我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眼睛不高度近視就不錯了,何況我是從光線好的外面往光線沒那麼好的屋裡看,更是隻看得見牌位上幾個模模糊糊的方塊字。
不過就他們祭拜的這麼一會兒工夫,我已經想到該怎麼問這個問題了。
廉若鈞出來的時候,我們一邊並肩往飯廳走,我一邊湊在他耳邊低聲說話。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爲我是害羞才這樣的,也都不以爲意。
我問他:“若鈞——”瞧,該犧牲的時候我還是會捏著鼻子犧牲的,“家裡拜祭的那位上神是哪一位?我家鄉那邊不同節氣拜的神都不同,擷月樓裡則無論何時必拜竈王爺和財神爺,我初來乍到,對本地風俗可真是諸多不曉呢。”
廉若鈞聽我肯這麼親熱地喊他,已經開心得五迷三道了,連忙急於表現地也用耳語的音量貼心貼肺地答道:“我們這裡也是,不同節氣拜不同的神,不過我家所拜的這位上神,因於我祖上有大恩之故,無論何時,我們都是拜他。”
我半真半假地驚訝了起來:“噢?這位恩深義重的上神是……”
廉若鈞對我溫存地笑笑:“便是天庭長王子落屺上神。”
說到這裡,他故作神秘地衝我擠了擠眼:“此事算是我家一項不外傳的私隱,等你過了門,我再細細與你說來。”
嘿嘿,您真客氣,不過我想……不用了。
落屺,當初就是他託夢給廉濟讓他來擺下這三棺陣的?
這件事情到底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又重新想起淳子家的那兩座陰陽套墓來了。上回和暮淵把那個問題討論到一半就擱下了,後來也沒再想起來,現在把思路一接——當時就覺得落屺是提供燭瞼的最大嫌疑人,如今看來,很可能這些事幕後的那個神仙都是他。
這兩件事情,一件算是善事,另一件雖不良善,要說是惡事卻似乎也只能說是小惡,落屺的目的一時之間還真是難以揣測。
不過他既然是有故事的人,這個故事又因爲結局不怎麼好而肯定令他不能甘心,他這樣秘密地積極作爲,就難免不讓人起疑。
我已經沒有在廉家應付這一大家子人的興致了,這一頓飯吃得相當不是滋味,好不容易結束了筵席,又再說了會兒話顧全了禮貌,我就起身告辭了。
一離開戀戀不捨的廉若鈞,我立即吩咐轎伕直接把我送到神驛棧去,我要馬上馬上去見暮淵!
神驛棧大門又上了鎖,驛官估計又到擷月樓吃夜宵去了,也不知道暮淵這會兒跑哪兒去了。
我連忙又朝著擷月樓的方向小跑著回去,一路琢磨著不知道暮淵是不是也在那裡,即使不在,也可以問問驛官他此時身在何處。
事情並沒有這麼複雜,暮淵就在擷月樓。
不過也可以說,事情比我想象的要複雜——他喝醉了。
他還是一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裡,桌上擺了一大堆食物,卻不見他吃,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也不知道是之前吃了很多所以已經吃不下,還是他壓根兒就是點來擺樣子、其實根本就是空腹喝酒的。
我一看他那臉上白裡透青的樣子就有點兒急了,酒醉傷身不說,萬一妤娘偏偏就選今晚上來搞事呢?他這麼醉醺醺的怎麼對付得了她?
我跺著腳趕緊讓跑堂的把他的酒都撤了,可暮淵武力多高啊?只要他不樂意,一瞪眼就沒人敢靠近了。
我只好妥協一步,讓跑堂的把他點了還沒上的另外五罈子酒都退了,再去廚房讓他們煮些醒酒湯來。其實他也衝我瞪眼來著,我也怕得要命,不過我更怕他無法履行職責搞出人命來呀。
於是我壯著膽子一步一步蹭過去,想要去奪他手裡的碗:“暮淵,別喝了,我有非常要緊的正事跟你說。”
暮淵紅著雙眼惡狠狠地瞪著我,要不是我知道自己沒那麼大本事,估計都得懷疑自己是不是他的殺父仇人了。
他卯了半天勁,倒突然笑起來:“什麼要緊的正事?是說你要嫁進廉家了,是不是?”
我還沒想清楚該說是還是不是呢,他已經伸過手來一把攫住我的手腕:“你今晚上去哪兒了?去廉家了是不是?你在乞偶日上廉家過節,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的手腕被他用力捏著,疼得一個勁直抽冷氣。唉,這什麼意思……我還真不知道,可看我現在這種狀態,就算知道我也答不出來呀!
於是他自問自答道:“你這就是答應了他們家的求親了,你是以沒過門媳婦兒的身份去的,你知道嗎?!”
我繼續疼,更疼了,疼得沒法思考。
於是他繼續自問自答:“你知道,呵!你當然知道!”
他苦苦地笑了一聲:“你答應了,你本來就要答應的,你喜歡他,他是人,他什麼都好……”
我這會兒已經疼得沒有思考的慾望了,好在跑堂的端著醒酒湯及時來到,一看這副情形,腦袋瓜裡大概迅速轉了一下衡量清楚利弊,決定還是挺自己頂頭上司要緊,而且明眼人也可以估摸得到我和暮淵其實沒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所以就算挺我也不會真得罪他。
於是跑堂的放下湯碗就趕緊來拽暮淵的胳膊:“上神、上神,您悠著點兒,我們田姑娘這小細胳膊可經不起您這麼著使勁,您看,都腫了!”
暮淵激靈了一下,好像稍微清醒了一些,手勁一鬆,我趁機掙脫出來,剛纔疼得憋住氣兒的眼淚立即撲簇撲簇掉了下來。
暮淵一驚,酒頓時醒了一半,連忙再伸出手想來握我的手:“可心,怎麼樣?快讓我看看!”
得了吧,就您那老虎鉗子,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我條件反射地捧住自己紅了一大片的手腕迅速一躲:“你醉了,快把醒酒湯喝了回去睡覺吧。”
我說完話,就趕緊衝到後院自己屋裡去了,要是再不逃走,我怕我會當衆失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凌晨起牀的時候,我的手腕疼得鑽心,點起蠟燭一看,青青紫紫幾個清晰的大指印。
要是在幾千年後,我就可以直接舉著這證據去婦聯哭訴了。
要是在美國,我就可以直接上法院申請禁制令了,讓暮淵從此不得在離我50碼之內出現,於是他也不能來擷月樓吃飯了。
唉,我就說嘛,怎麼能嫁給他?絕對是伴君如伴虎啊,他隨便家暴一下對我就是生命危險啊!
我沒精打采地腫著眼睛去廚房裡安排他們做早飯。因爲睡前哭過,這會兒我雙眼皮都沒了,眼睛小了一號,就跟眼圈處憑空長了一層厚脂肪似的。
苦命的我啊,本來就不怎麼好看了……
快到卯時的時候,跑堂們也都起來了,到前面去灑掃擦洗準備開門。
一幫人剛過去沒多會兒,就見小川兒咋咋呼呼一路呼嘯著跑了回來:“田姑娘!田姑娘!”
“嗯?”我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上神、上神在門口站著吶!”我估計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會兒就小川兒這表情,“昨兒個晚上他就直坐到關門,也不知道是在外面站了這一宿還是剛來的!”
昨晚上那個拉開暮淵救了我的小跑堂也進來了,言之鑿鑿地道:“準是站了一宿!昨晚上他把姑娘的手給傷了之後,後悔得跟什麼似的,一個勁催我們去給姑娘上藥。可姑娘早早的就吹了燈睡下了,我們都知道姑娘歇下了就不愛人家打擾,也沒敢去。”
大家嘖嘖地感嘆了一會兒之後,桂師傅催我道:“田姑娘,上神昨晚上是喝醉了,你還是去跟他好生說說吧。”
我正發著愣呢,聽他這麼一說纔想過來,這事兒整這麼大,弄得好像我是在跟暮淵賭氣似的,鎮子裡的人現在都仰仗著他,哪兒敢得罪,都怕我不知天高地厚著呢。
我不想讓大夥兒白擔心,就點點頭,從後院繞出去,果然看到暮淵正在濛濛的曙色裡站在擷月樓門口,怔怔的樣子,倒讓人看著心裡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