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沒事的時候, 我也讓韶琤教我騎過幾回馬,好玩是挺好玩的,但我是膽小鬼嘛, 老也有點害怕, 所以幾次下來, 也不過就是跨在馬上慢慢走罷了, 還有韶琤在旁邊跟著護著, 保證我就算摔下去也不會有事。
這回一下子就上升到真格兒的了,儘管有韶琤在我身後弓著背把我兜在懷裡,我還是嚇得手腳發(fā)冷。不過一想到要是被抓回去……得, 我寧願從馬上摔下來摔死吧,也省得到時候不還是得考慮咬舌自盡的事兒?
風聲在我們倆耳旁嗖嗖地呼嘯, 兩旁一閃而過的景物晃晃悠悠發(fā)著顫, 整個世界好像都是虛幻的, 極其不穩(wěn)定,似乎隨時都會崩裂開來垮成一堆殘骸。後面追兵的聲音如影隨形, 陰魂不散地始終響在耳力可及的範圍之內,不一會兒,我就聽到風聲裡還夾雜進來一下一下刷刷破空的異響,然後餘光一閃,只見好幾枝細黑的長條從我們身畔擦了過去——
奶奶的, 兔崽子開始放箭啦!還真是不讓人活了呀!
我害怕到了極點, 憋著嗓子不敢哭出來:“韶琤, 他們、他們……”
韶琤把我再往他懷裡摟了摟, 聲音又溫柔又堅定:“沒事, 別怕,我死也不會讓他們再碰你一根手指頭!”
“不,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想說什麼。我當然不想讓他們再抓到我,可我也不想讓韶琤死啊!
我現(xiàn)在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想纔好了。韶琤剛纔在最後關頭把我救下來當然是好事,可現(xiàn)在看來,這似乎倒有可能變成一件更壞的事。如果我們最終還是逃不掉,那麼我們倆都要麼死要麼受折磨,那還不如韶琤從來就沒有來過,我一個人在那兒自生自滅算了呢!
我們跑了這麼會兒,我已經(jīng)全身都又酸又疼地不舒服起來。以前在電視電影裡看武林高手縱馬奔馳,覺得特帥特帶勁,其實人家那是練過的,在馬背上這麼激烈的顛簸,第一次的人能好受嗎?而且爲了坐穩(wěn),渾身的肌肉都得使出勁來不斷調整,保持平衡,所以饒是有韶琤扶著我,我也還是很快就覺得上上下下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可現(xiàn)在都什麼時候了,再難受也得忍著??!像是聽見了我心裡所想似的,韶琤突然俯到我耳邊,大約是因爲他比我要累得多的緣故,這會兒說話都有點吃力了:“可心,你……忍著點兒,咱們得再快……些了!”
我這邊正點著頭呢,他已經(jīng)雙腿狠狠一夾馬肚,大吼一聲“駕”,把馬催得更快了。這突然加速還是很有作用的,後面的人聲漸漸小了下去,只是仍有嗖嗖的箭鳴追身而來。
心裡剛剛鬆了一小口氣,我又開始擔心起馬會不會中箭啊,或者會不會累趴下跑不動了呀。過去看好萊塢大片的時候,主角一駕車逃亡我就會開始說風涼話:“壞人怎麼都這麼笨呢?打車身幹嘛呀?有那子彈你打輪胎不就完了?”
現(xiàn)在我是主角了,我在逃了,我滿心裡上帝保佑阿彌陀佛個不停,只求壞人一定一定要笨下去,千萬別射我們的馬呀!要射頂多射射屁股就成了,馬一吃痛還能跑得更快些,可千萬千萬別傷了我們的馬腿呀!
害怕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擔心完這個之後,我又暗恨自己烏鴉,開始擔心起會不會真就怕什麼來什麼了。這麼提心吊膽地跑了不知多久,路旁終於出現(xiàn)了一片小樹林,韶琤一撥馬頭,非常聰明地離開了大道,躲到林子裡去了。
往林子裡走了一小段之後,他越發(fā)放慢馬速,估摸著這會兒後面的人也差不多追到樹林子邊上了,可萬萬不能讓他們聽見?。?
所以這是一步好棋,更是一步險棋。當然,歷來下棋的人都知道,險棋只要能成,它就是大大的好棋!
我們倆停在原地,緊緊擁在一起,大氣也不敢出,直等到那團吵吵嚷嚷的聲音由遠及近,旋即又去得遠了,我的心才從喉嚨口嗵的一聲掉回肚子裡去。
好了好了,現(xiàn)在也不用擔心馬會不會突然不懂事長嘶一聲把我們賣了!
我還沒拿定主意是不是可以放聲歡呼了呢,就覺得韶琤把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柔聲說了一句:“可心,別害怕,答應我,別害怕,啊?!?
他聽起來疲倦已極,像是馬上就要睡過去似的。大大不妙的感覺突然把我整個胸腔都鼓脹起來,我一時間又想嘔吐又想腹瀉,張張惶惶地一回頭,就看見韶琤身子一歪,沉重地摔下了馬去!
一見他面色青白脣角流血的樣子,我肝膽俱裂,也趕緊手忙腳亂地翻身下馬,連滾帶爬地蹭到了他身邊,連叫都叫不出聲了,只能比著口形拼命地搖頭,把滿眼的淚甩出一圈水花:“韶琤!韶琤……”
韶琤,我的韶琤,他的背上插了好幾枝箭,觸目驚心的鮮血把整幅衣衫都染紅了!
他是什麼時候中的箭,我完全完全不知道,他從始至終連哼都沒哼過一聲,就這麼護著我跑了天知道有多遠!
我撲過去,一手捧住他已經(jīng)變得冰涼的臉,一手抓住他背上的一枝箭,卻知道把箭□□他會因爲失血過多而更快地喪命。我手足無措,什麼也不敢做,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嚶嚶地哭:“韶琤,你醒醒,我抱不動你,你起來,快起來,咱們去找大夫,咱們馬上去找大夫!”
韶琤的睫毛顫了顫,眼皮子一鬆,放出一線光亮來。他吃力地扣住我的手,微微笑道:“不……不用……可心,你、你聽我說,不能、不能去找大夫,不能再回……回青鎮(zhèn)……我……你沒事,我不知有多高興……”
我已經(jīng)快崩潰了,用力用力地不停搖頭:“不!我不管!你在這兒等著,我、我這就去找大夫,只要能救你的命,就算再回蒲家我也認了,我認了!”
“胡說!”他的雙眼猛然一瞪,是我從未見過的兇煞模樣,“你這是要活活氣死我麼!我不準……死也不準!”
他勉力提了一口氣,給自己再補了一分精神,語調重新緩和下來,然後虛弱地擡起一隻手。
我連忙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但是我已經(jīng)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對我笑了笑,那朵蒼白的笑溫柔得讓人心碎。我從來不曾發(fā)現(xiàn),其實韶琤也很好看,真的很好看,他是那種璞玉一般的男子,只有被愛情徹底喚醒的時候,纔會讓最愛的女子看見自己那麼光彩奪目的一面。
爲了讓語句更連貫,他的聲音已經(jīng)很低,卻非常清晰。他的手掌在我臉上輕輕摩挲,語氣因爲安詳中透出點希冀而顯得活力無限:“可心,我問你一句話,你如實回答我,可好?”
我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他定定地看著我,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沒有你那未婚夫婿,你會不會、會不會喜歡我?會不會願意嫁給我?”
我點頭的幅度更大了,但是淚水也來得越發(fā)洶涌,我無論怎麼劇烈地動作,都沒法把水簾去掉讓視線清亮起來:“我會的,會的!韶琤,我喜歡你,你一定要挺住,我嫁給你,你給我時間,給我機會,讓我嫁給你!”
淚光中,他欣慰地笑了起來,笑容模模糊糊,卻無比真切:“那便……太好了!”
他手掌一翻,反握住我的手,遊絲般地吐出了一口氣:“可心,別害怕,別……害……”
我的嗚咽突然凝塞,只來得及捉住他突然失力垂下的手,緊緊貼在心口,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說讓我別害怕,他怕我害怕什麼呢?
他知道我怕鬼,怕死人,那次我們在森林裡遇見天葬靈魄,我嚇得哭癱在他懷裡。
所以,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讓我別怕他。
韶琤,傻韶琤,我是怕鬼,可如果是你變的鬼,我又怎麼會害怕呢?就算所有的鬼都是厲鬼惡鬼,你的靈魂也一定會是例外,你一定會站出來,爲了保護我而跟整個冥界作戰(zhàn)。
我輕輕地伏下,靠在他的胸前,耳朵枕在他的心口處,仍然不能相信地聽著那裡一片寂靜。
但是與此同時,另外一隻耳朵卻並不清靜,剛纔那團吵吵嚷嚷的聲音去而復來,而且正迅速地向我們倆靠近!
我慘然一笑。終於還是功虧一簣了呀,韶琤中了這麼多箭,剛纔一定是血流了一路,那些追兵跑著跑著,終於意識到我們根本就不在前方,也就注意到路上的血跡已經(jīng)沒了。他們只要回頭來找,遲早是會跟到這裡來的。
呵!來就來吧,我已經(jīng)什麼都不怕了,我答應了韶琤,就再也不害怕了。其實我還一直掙扎著活在這世上幹什麼呢?我就是個災星啊,和暮淵在一起,我會害死暮淵,會害得他比死還要慘;當初的廉若鈞也是我害死的,而且嚴格說起來,將來的輊轅——如果事情真的按照原本的樣子發(fā)展的話——也會被我害死?,F(xiàn)在我還害死了韶琤,我就一天生的剋夫bitch啊!
所以,一會兒我就把韶琤背上的箭扎進自己胸口好了,我欠了他一生,最後好歹還是和他死在了一起,好歹我們倆的血還是流在了一起。他才走了沒多久,我加快腳步小跑一下就能追上去了,有他陪我走這段黃泉路,我就更不會害怕了,在全是鬼的世界裡也不會害怕了。
我安安靜靜地抱緊韶琤,貼著他的左胸,一手還攥著他身後的一枝箭,就等著那些腳步聲停下來的時候,拔-出-來一了百了了!
就在我生平第一次拿出一副不怕死的姿態(tài)等著英勇就義的時候……
等等!
是我幻聽了麼?!
爲什麼我好像聽見身下的胸膛裡,又有撲通撲通的聲音越來越有力、越來越響亮地震鳴起來?
還有,是我幻覺了麼?爲什麼手中握著的那根箭桿好像憑空就消失了?還是我用力太大太久以至於神經(jīng)麻痹,才感覺不到了它?
還沒等我這陣驚呆過去,韶琤的身體突然就動了一下——不對,不止一下!他根本就是坐了起來,同時把我背靠著他攬在了胸前!
哇噻!韶琤這麼快就還魂詐屍回來救我了?看來有鬼也不全是壞事??!
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他呢,就聽見他聲若洪鐘地一記暴喝:“你們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都給爺爺退下了!”
緊接著他單掌一拂,頓時一陣飛沙走石,四周的樹葉枝幹全都刷拉拉像遭了龍捲風似的,有幾棵苗條點的樹還咔咔斷了,轟隆轟隆好幾下,或倒在了地上,或靠在了旁邊的某棵樹上。
至於那羣追過來的人,更是慘叫著“咻”的一聲就被掀遠了,就跟動畫片裡被大風颳跑的小動物似的,只可惜他們一去無蹤,我也沒法看到他們最後是怎麼著地的了。
但是,這一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身後人的聲音來得讓我震撼。
因爲,那明明是……
明明是……
我一點一點地回過頭,張開的都不像是自己的嘴了,動一動也不像是自己的舌頭了,說出話來,更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了——
“暮、暮……暮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