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來再吃了一塊乾糧, 收拾好東西,繼續出發,接著往北, 打算再走半天之後才折向朝東。
本來天池山的所在之地大概就已經很靠北了, 昨天下山後走了半天, 現在再走, 就慢慢地走到了冬天裡, 漸漸開始有嚴寒直透肺腑。
這一帶最近一定剛剛下過雪,快到中午的時候,沿途就出現了一叢一叢的皚白, 四下點綴。
不久就又進入了大片山地。
一到了大山裡,更覺得銳寒入骨。山間小風冷嗖嗖的, 帶著一股子水寒的冰涼, 透心而來。這裡的積雪也比其他地方更多些, 一巒一巒的山峰,接近山腳的地帶圍裙般繞了一圈白, 想是低處終日不見陽光,而高處的積雪也會不斷滑落,屯在這裡。
走了一會兒之後,腳下的羊腸小道漸漸搖擺向上,開始登山。這條路傾斜度不小, 又不知被哪個多事的鋪得這般平整, 引得人一氣不停地走下去, 特別容易疲累。
我爲了讓自己好歹高興一些, 索性把這當成是之前在美國西南部那次旅行的繼續, 反正沒有別人,可以大大方方地掏出相機來, 每到一層轉角處就停下來觀景拍照。
羣山崖壁斑駁,聳立巍峨,層巒疊嶂,景外襯景。永遠看不夠的是對面一排頂上覆滿白雪的山峰,一個接著一個直向遠方逶迤而去,像是一排從大到小的相似型,無窮無盡地循環下去,消失在我所看不見的盡頭。
這裡的草木並不多,我越走越高,回頭俯瞰,能夠看見自己走過的路,在腳下急彎劇折,迴環九曲,像一架不規則的天然旋梯。
越往上走,積雪越多。我停下來歇氣的時候,忽然玩心大起——又或者是無聊到極點吧,反正,我在崖邊一處石臺子上堆了四個從高到矮的小小雪人,再耐心地把它們磨捏得形狀精巧,五官俱全,然後心滿意足得意洋洋地看著這幾個可愛的小傢伙,偏偏擺在這麼大氣磅礴的山間,強烈的反差倒形成了一種分外討喜的效果。
我對著它們吃吃傻笑了半天,又舉著相機先給它們拍照,再給我們自拍合影,然後還吃飽了撐的設成自動拍攝給我們來了幾張正常的合影。
這麼折騰夠了,我心裡又難過起來。
要是暮淵在就好了……
我們倆可以一起堆雪人,最好他不會,然後就可以讓他見識見識,他們家菜鳥也有心靈手巧蕙質蘭心的一面啊,不能算完全沒用。
可惜沒有這種機會了,也許是再也沒有了。
我擺弄著手裡的相機。那天去布萊斯峽谷的時候,我纔剛剛充過電,所以後來穿過來的時候,電力還很足,此後用得也不算多,想來倒是今天用得最多了。
所以這會兒電力顯示還剩下一半。
只剩下一半了。
可我還沒有一張暮淵的照片呢。
別說兩個人的合影了,就連他單獨的照片都沒有。
暮淵,以後要我對著什麼去想念你呢?
我這人健忘,要是沒多久我就忘了你長什麼樣子,那可怎麼辦?
要是我都忘了你長什麼樣子,卻還是愛你,那又怎麼辦?那樣算不算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癡???
我不想當天底下最大的白癡,可是,要我怎麼辦?
我站起來,再戀戀不捨地看了那四個雪人一眼,就繼續往山上走去了。
山路到了最高處,溫度絕對降到了零下十度以下,就在我開始牙齒打架的時候,山路一轉,終於重新向下,前面的遠景變得遼遠開闊,出了這片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踏上平原地帶了。
我心胸爲之一爽,又把相機打開來。
爲了讓背景無遮無攔,儘可能展現出那種蒼茫大地一望無際的感覺,我站到崖畔高聳的巖石上去拍照,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在這裡摔一跤滑下深淵,神鬼難救。
——不對,不是神鬼難救。以前暮淵在身邊的時候,雖然我也常??指?,比如在龍爪灣那會兒,可骨子裡並沒有怕到什麼地步,因爲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出事的。
可是現在我要真的腳下一滑,就必須出事了。
所以,不是神鬼難救。如果真的有神鬼在,肯定是有救的,問題是,他已經不在身邊了。
雖然一直也想著如果遇上野獸,死了就一了百了也不算太糟,可我先前也說過什麼來著?生命之所以成其爲生命,就在於那種無法克服的求生本能。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
秋冬日短,一晃之間,一天又要過去,此時暮色已經遲重。在這裡拍了一組照片之後,夕陽迅速沉落,我的身周左近,在在都蒙上了一層陰影,巖石頓時呈現出一種正在睡過去的情致,靜謐得有些寂寞。
而太陽一落,溫度越發降得迅猛,大山裡陰冷冷的,完全沒了生氣。
我趕緊回到正路上,繼續下山。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我發現前面居然有人影出現了!
原來這山上還有人麼?
有人同路總是好的,我的情緒一下子高昂了很多,再加上本來就是在下行,覺得走起路來有勁多了。
於是我加快腳步,想要趕上他。我賭他不是壞人,可以結伴同行,彼此有個照應。
剛開始時我們倆離得遠,甚至看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只覺得他渺若螻蟻,大約他仰頭看我,也會覺得我像是巴在山壁上的蛾子罷了。
說是加快腳步,但也許只是我心理上覺得自己加快了腳步,而事實上能力有限,因爲已經太累,所以並沒有走得比先前更快。
反正我跟著走了好一會兒,那人也還是離我那麼遠,這真讓我有些氣餒,覺得好像永遠也追不上他了似的。
大家是陌生人,我也不想開口喊他,況且在這有積雪的山中,我還怕萬一自己一個河東獅吼震出雪崩怎麼辦?
你說我這人吧,也真夠可以的,遇上什麼事兒都能聯想出個死來……
等等!
我心裡一亮,隨即一沉——
死——
鬼……
會不會?會不會是鬼?!
我這個念頭剛剛冒出苗子,一擡頭竟發現那個人影突然就站在我身前十步開外了!
恐懼像一株迅速瘋長的植物,把所有粗粗細細的根鬚往我全身延展而去,須臾之間就替換掉了我所有的神經,把我表皮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炸了起來……
膽小鬼啊膽小鬼,怕死怕得要命的膽小鬼,任何事情,但凡有一點點危險,都能讓我想到會不會死這上面來。
想到野獸,我覺得會被它們吃了;
拍張照片,我怕掉下懸崖;
就算在進行要不要在山中放聲大喊的可行性分析時,我都會聯想到雪崩這麼誇張的事情。
唯獨有一個東西被我忽略了。
鬼。
這可是個有鬼的時代啊!
跟暮淵在一起太久了,我被寵壞了,忘了鬼也是很危險的東西。
事實上,它是我最害怕的東西,不用幹什麼都可以直接把我嚇死。
雖然在沾了神力之後,暮淵告訴我,現在尋常小鬼已經奈何不了我了。
可是害怕有時候是同有沒有實際危險關係不大的。
至少對於我來說是這樣。
以前還在美國的時候,朋友們都知道我怕鬼怕到變態的地步,於是有一次聚會中談到這個問題,有個男生就試圖治好我這塊心病。
他說:“你知道嗎?上帝和撒旦有過一個約定——人的自由意志必須得到絕對尊重,所以除非人自願跟撒旦走,否則任何魔鬼都不能對人造成任何傷害,更別說害死人了。”
這句話比起陳勁東的那個什麼你要是被鬼害死了就也是鬼了就跟它一樣了所以就不用怕它了來,要有效多了。
所以我說嘛,陳勁東其實不怎麼愛我,他對我都沒有另外這個張三李四之流的男生對我好。
實際上,後來陳勁東也跟我說過,他覺得這男生喜歡我來著。
但也就是這麼說說,他也沒怎麼樣。我就說他其實不怎麼愛我嘛。
扯遠了,我想說的是,當時那男生的那句話雖然有效,可是我心裡剛剛釋然了一秒鐘,就又被區小蘇打敗了。
她嘻嘻笑著逗我:“可是鬼雖然不能害你,卻可以抱你呀,摸你呀,舔你呀……”
這是我的重點:我怕鬼不是因爲它們會害死我才怕的,而是因爲它們的存在和出現本身就會讓我害怕。
所以儘管現在我有神力傍身,也還是怕得快要暈過去了。
可我沒暈過去。好像自從那次被瑾霓的鬼魂嚇暈又被暮淵救過來之後,我就迅速建立起了這種該死的抵抗力,嚇得魂飛魄散也暈不過去。
於是,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背影,現在我能看得很清楚了,那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背影,而且他正緩緩地、緩緩地轉過來……
他轉過來之後,也還是一個背影。
我忽然覺得全身一鬆,幾乎馬上就要往地上癱下去。
可是我沒有,我還是直挺挺地站著,對著他——不,應該說是他們倆,輕輕扯出了一個淡淡的苦笑。
我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我問過暮淵的。
你們是在生之時有情無份的同性戀者,因爲怨恨太重,死後纔要這樣緊緊相擁著行走於世間,向全天下的人昭告你們的愛情。
西方神話認爲夫妻原是雙面人,背靠著背,被一斧子劈開,所以從此以後纔要在茫茫天地間尋找彼此。
那個神話比不上你們的傳說這麼動人。雙面人如果是背靠著背,就難免永不能相見,他們哪裡比得上你們這樣緊緊貼面不可分離的情份?
我看著他們,喃喃地念出了一段話: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我剛說完,就看見他們似乎全身一震,然後慢慢地分開,前面的那個轉過身來,兩個人手牽著手肩並著肩,面對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