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芷湮的確覺得很詫異。慕家雖是名門世家,但小姐公子們出門卻還是極方便的,只須僱上一頂轎子,稟明尊長,再帶上幾個丫鬟小廝便可以了。便不是經常到交好的世家裡會面,一月裡,也總該會有一兩次到城郊的寺廟裡進香,何以會等了半年那樣久的時間才相見呢?
且依著當年的情況,慕吟雪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身無分文,又是舉目無親,她該是心急如焚地想和姐姐相認的吧。若沒有即刻相認,這半年的時光,於她又會是何等的難熬難受呢?
難道說,是慕吟霜不肯認下這個半道殺出來的親妹妹麼?
見紀芷湮蹙眉許久不語,安昭儀只是安靜微笑,“娘娘想了這許久,心中可有答案了麼?”
紀芷湮搖了搖頭,臉上滿是疑惑之色,“此間的事,本宮實在想不出來,還是請你明白告知吧。”
安昭儀笑了笑,“此事於娘娘而言的確是有些爲難,說到底娘娘身份尊貴,是以從未有過慕吟雪那樣坎坷糾結的經歷,是以猜不到她當時的心情也是情理之中。當時,之所以拖了這樣久才相認,並不是因爲慕吟霜不肯認下這個妹妹,而是慕吟雪不願去認這個姐姐。”
“啊,她竟然不願意麼?這是爲什麼?”
對於紀芷湮的驚訝,安昭儀不過淡淡一笑:“娘娘且想,若娘娘也有這樣坎坷悽苦的經歷,明明是一樣的人,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命運。一個母親所生的孩子,一個如鳳凰般的尊貴,在錦衣玉食里長成,一個卻如山雞般微賤到了塵埃裡,人人可踐踏之。經年之後,姐妹二人乍然相見時,若易地而處,試問娘娘心裡會作何感想?只怕,沒人能真正地做到心無芥蒂吧。”
紀芷湮心頭微微一動,竟忍不住嘆氣道:“唉,你這樣說,本宮便都明白了。只是你方纔說本宮身份尊貴,從小在錦衣玉食里長成,不能體會她心中的難過悽惶,卻是說錯了。本宮打小,也從未在父母身邊一日過,一直寄養在千里之外的醫谷。莫說天倫之
樂了,便連自己的生身母親,本宮也一直無緣見上一面。若非皇上的一道聖旨,只怕本宮永遠都要留在千里之外,不知帝都爲何處,更不知親情爲何物了。若說到身世堪憐,本宮未嘗就能比慕吟雪好到哪裡去。”
見自己的一番話惹來她傷心,安昭儀立時輕輕打了打自己的嘴巴,賠笑道:“都是臣妾不好,笨嘴拙舌的不會說話,倒惹得娘娘自傷身世起來。好在從前的那些個苦日子,都已如過眼雲煙般消逝了,並不值得一提。而今娘娘有紀相的關愛,又有皇上的愛重,眼下又是雙身子的人,這樣天大的福分,還抵不過從前的一點子不開心麼?便不說旁人,臣妾就羨慕娘娘羨慕得緊呢。只盼著能跟在娘娘身側,能沾上一星半點的福氣就是極好的了。”
她話說得這樣巧,逗得紀芷湮忍不住笑起來,揮手道:“還說自己笨嘴拙舌的呢,這樣的伶牙俐齒,就是在這闔宮之中,也找不到幾個能贏了你去的。”
安昭儀抿著嘴笑得清甜,“臣妾的這點子雕蟲小技,可不敢到娘娘跟前班門弄斧,不過是哄娘娘一笑罷了。”
紀芷湮彷佛是坐得久了有些疲累,便略轉動了一下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淡淡一笑道:“好了,玩笑歸玩笑,你且接著方纔的正題繼續往下說罷。”
安昭儀便也收斂了笑顏,繼續道:“是。其實就在慕吟雪打定主意的第五天,她便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姐姐。彼時的慕家大小姐慕吟霜坐在環佩叮鈴的香車裡,正準備隨著慕夫人到城郊去進香祈福。馬車的簾子隨風飄動,現出端坐車內女子的傾城絕色,端的是巧笑嫣兮,美目盼兮,周身的氣派落在慕吟雪眼中便如神仙妃子般驚豔。馬車很快走了,可她仍舊定定盯著慕吟霜離去的方向看了半晌,許久纔回過神來,她低頭略一打量自己的形容,臉上便是一陣燥熱,久久不散。往後每隔幾日,慕吟霜都會出府到世家的府上去品茗聚會,慕吟雪一次不落地跟著她,只是每一次相見,都於無形中增加了她內心的自
卑與嫉妒。她開始默默地想,爲何當年孃親送回慕家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姐姐?”
秋日裡,晝短夜長,連帶著陽光也顯得愈發難得。偶有些餘暉許從敞開的窗戶裡映入,亦不過是薄薄的一層金影,朦朧而清冷。美則美矣,卻殊無半分暖意可言。懷中的湯婆子似乎是有些涼了,攏在懷裡再覺不出暖意,她乾脆取出扔給一側的雲意,低頭理著衣裳上的褶痕,淡淡道:“如此說來,打那時起,慕吟雪心中便埋下了對自己姐姐的記恨之情了?”
安昭儀眸光微閃,緩緩笑出來:“依著娘娘的慈善,自是覺得慕吟霜不該有此念頭的,只是人活一世,總難免會被殘酷的現實給冷了心腸,變成自己也不願意的樣子。彼時的慕吟雪過得那樣苦,那樣孤立無援,可這世間卻無一人能理解她,保護她。如此一想,她心中有怨也就變得不足爲奇了。”
紀芷湮的眸光如日影般悠長而沉暗,她似是極輕地嘆了一聲氣,“你想錯了,本宮並沒有覺得她心中有怨有何不是之處。本宮只是不曾想過,她那樣張揚跋扈的樣子,原也只是世間的一個可憐人罷了。本宮,竟會對她生出一絲不忍來。”
說罷,又是一聲悵惘的嘆息。
安昭儀低頭無聲無息地冷笑,覺得紀芷湮這一番話實實是可笑極了。從來後宮如戰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其間的殘酷更甚於別處,不然怎會有紅顏遍地枯骨的悽清寥落。且不論紀芷湮方纔的話是否出自真心,便是真心覺得慕吟雪可憐,難不成便肯爲了這一點子不忍心,而放過她麼?只怕,那是天方夜譚吧。
想歸想,她面上卻揚起溫順嫺靜的笑顏,安慰道:“皇后娘娘心地仁厚自是好的,然而俗話說得好,從來可憐之人亦有可恨之處。慕氏這些年縱橫宮中,死在她手底下的人亦不在少數,若娘娘手下留情放過了她,又有誰人爲那些冤死的人申訴可惜呢?終歸有些東西,欠下了便是要還的。世間因果循環,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平民走卒,誰也不能例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