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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

“就是這些了。”

在說完了最後一個詞之後,林格如釋重負地拍拍他的肩膀。米切爾點點頭,呢喃道:“多……謝?!?

若是使用本地語,以他的口才,他滿可以在片刻間編織出整整一個段落,聲情並茂地表示感謝。但現在,不過只能說兩個字罷了。滿腔的情緒無法表達的鬱悶,讓高材生無奈地捂緊了頭,而後站起身來,就要給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林格伸手把他架住了,輕輕搖了搖頭。

“祝一切順利?!?

米切爾看見他鼓勵的眼神,雖然言語不通,然而奇妙的是,同樣生命的種子,雖相隔百萬光年,竟還能彼此理解相互的表情,聽懂語氣中流露的喜悅與不幸。就如兩個生在同鄉而闊別多年的旅人,各自經歷各自的風霜,本以爲此生再不見面,卻在一個陌生的土地偶然相逢,那樣的欣慰與感動。

兄弟,保重。

米切爾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那樣的心情,只有上次琴斯因爲他遠赴千里尋求真相,向他深深表示感謝時纔有過,不不,比那時更激烈更無法讓人抗拒——這一次,站在他面前,兩鬢已經斑白的中年老師,將整個文明的命運,交在他的手中。

米切爾默默點頭,帶著幾張紙,如同往常一樣,走出林格的軟禁室。兩名衛兵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每日進出不下十次,便不再注意,任由他消失在前方通道的拐角處。

之後的路,要自己走。

從軟禁室到自己的居所,需要走過三個拐角。在第二個拐角處,他前後張望,確信四下無人,才小心翼翼地將右手邊一扇不起眼的門打開。這門本是緊急通道的組成部分,推門便會讓全艦響起警報,不知爲何,今天卻沒有響。

他走進黑沉沉的通道里,右手摸住冰冷的扶梯把手,一腳一腳地探下去,不輕得減慢速度,也不重得引出響聲,直到底樓。那裡有盞昏黃的燈,將室內照亮。這間屋子佈滿灰塵,到處是木箱,木箱裡有各種堆放的雜物。米切爾匆匆瞥過幾個打開的箱子,裡面放滿了奇形怪狀的鐵疙瘩,一些綠色的,佈滿銀斑點的半透明板,上面纏繞著各色線頭,及黑乎乎有很多整齊金腳的矩形小方塊。他走到燈的下方,看著頭頂上矩形柔和的發光塊,感嘆飛船的神奇,科技的力量。

他們竟然要殺了我們,要斬草除根。

米切爾摸出口袋裡的圓珠筆。筆的材質非金非木,光滑質輕而有韌性,也不需經常灌入墨水,便可流暢書寫,寫完即幹,沒有晾曬的麻煩——幾百年後,或許我們也會享受同樣便利的生活,同樣造出可跨越星際的飛船,衝出祖先世世代代躬耕著的土地,探訪比夢境更離奇的世界。

然而有些東西,從不改變。

他左右張望,然後向右走去,小心翼翼地避過地上的木箱,去往一扇小門前。把手滿是灰塵,似乎很久都沒有被使用過了。他靠在門邊,深呼了口氣。腰部用力,門無聲而開,門軸竟是極其靈活。

眼前,是不見底的黑暗通道。

“抱歉,不能爲你開燈,因爲我們要保全自己?!倍呿懫鹆指竦脑拋?,“請原諒我們的自私。”

您太客氣了。

米切爾小心地踏出一步,確認踩上堅實的地面之後,摸著牆,踩著腳底的積水,慢慢向前走。遠處傳來通風扇的聲響,這比一無所有的寂靜更讓人安心。

西研所被襲擊的那一天還歷歷在目,幾個身手敏捷的黑衣人,於深夜闖入,俘獲了三樓的所有職員,然後風一般地將他們帶到這裡。所有的魔法機關竟全無動靜,幾個值班的法師也一擊即倒,毫無反抗,從同被俘虜的幾個人口中聽來,彷彿黑衣人們早已預知了西研所的全部構造一般。

我們該如何與這樣的對手交戰?西研所所有的戶籍資料和統計數據已經被燒光,這樣下去,就連大橋被毀所造成的混亂都無法控制,更何況他們的計劃,是要散播一場史無前例的慢性瘟疫,且無藥可醫。莉蓮所長,雅玫副所長,你們要如何處理,你們手中是否會有奇蹟?所長啊,你有讓羣氓撒手的自信心,有一針見血的洞察力;而大小姐,你是“天下無雙”的傳奇——

年青的學生米切爾只能默默祈禱。他從不是個慣於祈禱的人,他曾相信一切都能握在掌中,親手把握的,但從莎菲亞被侵犯開始,他的世界就已經脫軌,世界觀已經崩潰。

巨大的危機觸手可及,歷史的轉折便要來臨,成與敗的機括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人。

昔日的高材生向前奔跑,拐過一個急彎,一頭鑽進一根粗大的管子裡,匍匐爬行,然後沾滿泥污地從另一頭鑽出。他站起來,看見另一頭有五架電梯,每架上都有兩個按鈕。

“左邊第二架,按‘下’。”他記起林格臨走時,重複多遍的話語。

他在電梯前站定,看著圍繞在電梯周圍的橫豎電纜,還有不時冒出的細小火花,一切都像是被放置了百年千年般老舊失修。究竟能用麼?他不禁嘀咕道。站了許久,他從左數了兩遍,又從右數了一遍,終於走到電梯門前,伸出手指,點向那個向下的按鈕。突然亮起的燈把他嚇了一跳。

電梯井裡傳來笨重而週期式的機械聲,彷彿龐然大物的緩慢心跳。電梯門終於打開,像怪物的巨口,他猶豫了幾秒,終於走了進去。待到出門,他已看見站臺,一具一人多高的蛋形逃生艙,正停在那裡。

進去,坐下。米切爾按下電源開關。剎那間所有的燈全都打開,效果音此起彼伏,五顏六色的控制盤浮現在他面前,宛如燈火展覽。與之相比,世間的景象,全只能用灰色來形容。米切爾稍作回憶,左手按住第三個高過頭部的控制盤,右手按住腰下第二個,林格說過,這樣便能啓動引擎,離開這裡。

毫無反應。

他按著額頭再回憶了一遍,重複做了一次,還是毫無反應。他把電源關上,再打開,再來一次。毫無反應。

再來一次。毫無反應。

高材生的頭上沁出汗珠來了。難道是自己記錯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強迫自己冷靜,冷靜?;厝ィ窟€是等?回去去哪兒?找林格老師?不不,一定會被別人發現……

他躡手躡腳出了逃生艙,擡頭四望,看見電梯旁的一部電話,藉著昏暗的燈光,他勉強能辨識出電話旁的文字,卻無法理解其含義。米切爾只得拿出手中的一張紙,一個字符一個字符地靠形狀反覆比對。

不錯,是這個。是的,是的。只要拿起那個曲形的把手,把上面的一頭靠近耳朵,然後按下九個格子中的某幾個……他一咬牙,閉上眼抓起電話機聽筒,按下四位數的電話號碼。三秒鐘的等待,如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什麼事?”那一邊,傳來一個親切的女聲。

“無法啓動……逃生艙?!泵浊袪栍脕K不流利的語言回答。

那邊電話掛了,只餘嘀嘀嘀的響聲。他放下聽筒,小心地把它放回原處,隻手撐著牆壁,捂住心臟,又擦去臉上的汗水。

他找到一個陰影處,蹲了下來,大腦在飛速旋轉。是不是這臺電話?有沒有搞錯?他不清楚對方是否理解了自己的初級口語,或是說得太快?或是說得太含糊?或是有些詞的發音錯了?她是總機師麼?林格說過總機師站在我們這一邊,可自己從沒有與她會面。

如果是別人接的電話,如果什麼東西弄錯了,恐怕,這會是自己在人世的最後幾分鐘了。

他靠在牆角瑟瑟發抖,猶如一個無家可歸在外受凍的孩子。他後悔沒有在那裝滿木箱的房間裡拿一件武器,至少一根木棒也好,那樣還可以掙扎。閉上眼,往事一件件浮上心頭,該死的野心,該死的旅行,待在都城多好,這裡發生的一切,都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我不要出人頭地,活著好,賴活著好——該死,我怎麼變成這樣了,懦夫,傻瓜,到時候瘟疫流行,還不是一樣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

“久等了?!?

他聽見一個溫和的女聲,肩膀上傳來溫暖的觸感,再睜開眼擡頭看時,一副明亮的眸子已經在他面前閃動,那是一張有些瘦削的臉,長髮掛在肩上,陪著昏暗的燈光,卻很漂亮:“走,我馬上修好它。”

突然涌來的希望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她說話很快,米切爾聽不懂她的言語,可知道意圖。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衝進逃生艙。佩妮跟在他身後,打開電源,以不可置信的速度靈巧操作著人機界面,看得米切爾頭暈眼花。爾後,她停下操作,擡頭問道:

“去哪兒?”

“都城。向東?!泵浊袪柎鸬馈?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想要開口解釋所謂的“都城”在哪裡,那邊的佩妮已經朝他點點頭,似乎理解了米切爾的意思,又開始迅捷操作。高材生尷尬地站在這裡,看著這個身材瘦削,穿著拘謹,說話不多,動作極快的女人,相比莎菲亞、莉蓮、雅玫或是琴斯這些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更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爲什麼,你們爲什麼要這樣做?”他忽然問道。

“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迸迥菡A艘幌卵劬?,答道。她的語速放慢了,這次米切爾聽得很清楚。

“你的……名字?”

“佩妮。叫我佩吧。”總機師回以一笑。

不知怎麼的,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她很開心,彷彿這一次偷偷摸摸的行動,是她此生最想要做的事情。米切爾沒見過如此真誠的眼睛,她是在騙我麼?米切爾突然想到。若這是騙人,恐怕沒有比這更高明的騙術了——

逃生艙的引擎開始發出細微卻確然的轟鳴,佩妮的十根手指如鋼琴演奏完一般,一齊停下來。她擡起頭,按下紅色按鈕,轉身將操作面板推給慌忙接過的米切爾,爾後步履輕盈地退身而去,剎那間關掉透明的艙門,留一個手足無措的木偶,站在裡面。

“好運?!?

他聽見艙門關閉前傳來的柔聲告別。逃生艙緩緩啓動,沿著地上的導軌,一點點駛離站臺。謝謝,謝謝。他望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也不知道,眼前的這位勇敢而善良的女士能否聽見,憐愛世間蒼生的神靈能否聽見。救生艙開始加速,急劇變大的加速度讓他險些坐倒在地。他死命抓住座椅一屁股坐穩,向後看去,看見佩妮的身形正在變小,變小,她在朝他揮手,米切爾彷彿還能看見,她嘴角的笑意。

隨後,一蓬鮮紅色的血花,從她的胸口涌出。一頭長髮撲地飄下站臺,毫無掙扎地撞上堅實的土地。

米切爾雙眼瞪圓,不可置信地看著站臺上的慘劇。不,不,不,爲什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拼命敲打著,大呼小叫,眼淚不知不覺間已滑下面頰,掉落艙板,可任由他如何用力,冰冷的艙壁沒有迴應,沉悶的空氣沒有迴應,加速度毫不留情,如一隻粗魯無禮的大手,將他推去峽谷高處的綿雲,湛藍無垠的天際。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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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裡涌出了很多人,大多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列維和卡爾領頭,在站臺上站定。護衛官卡爾吹滅槍口青煙,上前蹲下,伸出兩根手指探查。

準確而致命的一槍,總機師的心臟已經被打碎,沒有了鼻息和脈搏,帶著執著與遺憾,永眠在異鄉的土地。

艦長列維緊繃著臉,露出複雜難明的神色:“卡爾中將,若我們將總機師帶回審問,查出幕後主使,可能是個更好的主意,費米斯坦此人,甚至是副艦長……”話一出口,他似又覺得不妥。自從兩人合夥上船,這是第一次公開表示不同意見。何況佩妮分明已在軍令狀上簽字,卻又暗地違抗命令,釋放俘虜走漏消息,卡爾得知後不經警告,直接按鐵律執行,並無不妥之處。

“女人都是騙子。”這個不茍言笑的軍官站起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列維沉默了,這六個字後面,似乎隱藏著不爲人知的故事,可現在不是爭辯或是詢問的時候。排風扇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室內瀰漫著血腥味??v然在醫學進展卓越的二十二世紀,活人可以換掉身上的一切器官,癌癥可以被征服,死人也不能復活。

他看著地上的屍體,那東西,十秒鐘前還是鮮活的生命。艦長無奈地嘆了口氣,閉上眼,在胸口劃上十字,默唸悼詞:“願天上的主,給你安息?!?

卡爾朝列維看了一眼,眼神中似有厭惡和不屑,彷彿不解如此單純的事件,爲何會引得一位少將失去理性與冷靜,徒然浪費感情,這樣的作爲,如何治軍服衆,叛徒和逃兵,又有什麼值得憐憫?他一揮手,身後的手下便一擁向前,手腳麻利地將佩妮的屍身擡走。列維皺著眉頭,取出一支菸點燃,忽然想到什麼,將菸頭掐滅,轉身離去。卡爾跟在身後,臉上毫無表情。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過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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