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了。
灰濛濛的空氣裡,衆位礦友開始匆忙收拾各自工具,埃裡克也在其中。他的心此刻已不像前幾天那樣因爲不確定的未來及還沒有來得及分析的證據而帶有波瀾。灰色的天空,映照著自己隨著一天天的適應,變得如死一般靜寂的心。
前面的幾個夥計歡聲大叫,嚷著要吃肉喝酒,被另一個帶著粗重呼吸的大漢攔住,幾聲男人們特有的招呼之後,便一起消失在通向鎮酒館的小路上;另幾個則聚在一起盤算著哪處的女人更加帶勁,好讓手上僅有的幾個小錢在今晚發揮最大的功效。他們渾然不曾記得今天下午又有一個倒黴蛋被自己的毒液濺到,慘叫著痙攣著倒地,被幾個監工拖走再無音訊。
每個人都爲了自己而活,爲了今天而活。
埃裡克也這麼想。地面上橫七豎八地流淌著髒兮兮的液體,他每擡起腳,都要對下一個落腳點稍作考慮,爲的是讓自己的鞋不被腐蝕,能用得久些。他已不再考慮年輕鎮長的生死,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人的生存權力及尊嚴,個人的正義與善良等等,在前幾天得出結論之後,也不在思考範圍之內了。
那些和我無關,我只想活得好些。
至於在回鄉的旅途中碰上的女孩,在他的記憶裡也漸漸淡了。那曾經的一小段真心的時光,與感同身受的現實相比,不過像是酒醉後的癲狂囈語般遙不可及。所謂的一面之緣,大概就是指這個了吧。很久以後大概可以勉強回憶起來,甚至會有一
剎那的沉醉與感動,並由衷讚歎這是“恬淡而值得回味的甘泉”,然而卻無法改變現實的自己分毫。
想到這裡,男人笑了笑,提著捆在一起的陶罐木棍,又專心考慮下一腳該落在何處了。
“喂,老兄,有人找你。”對面有個人走過來了,招呼道。埃裡克見是住在同帳裡的帳友,神情似笑非笑,很是猥瑣,便問道:“誰?”
“小子看不出來啊,”那人一隻手搭上了男人的肩,哼了兩聲,“白長得一身肌肉,不去推倒凹凸有致的風韻女人,竟然是羅莉控。”
“你在說什麼?我不記得有什麼… ˇ.哦?”他不經意地擡起頭,看到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纖細身影,登時愣住了。
琴斯。
一剎那間,男人的腦子裡轟隆一聲響,思維完全地混亂了。這並不是因爲他無法解析她此行的目的,事實上剛纔還在低頭計算著最佳落腳地點的他,還沒這個能力將思維轉到高層推理上去。
造成他完全不知所措的原因是撲入眼簾那驚人的違和感。
因爲粉塵和垃圾而變得終日灰濛的礦場,有毒污水縱橫的地面,工人們髒亂的衣著,膨起的肌肉,常年的工作而造就的臉和手上的粗糙,低俗的吆喝,含糊的咕噥,露骨的笑話,瀰漫在空氣中的體味,汗臭味,萃金液的苦杏仁味,在這一切的背景之前,盈盈站立著這一個渾身上下一塵不染的女孩。紅潤的臉,深藍帶著光澤的披肩長髮,深褐有神采的眼眸,白色細緻的衣著,右手提著的嫩黃細巧的提包,全都是教科書般的乾淨純粹,超越現實。她的所在,土地似乎還原了本色,甚至看得到隱隱冒出的草的綠苗,帳蓬的一角被白皙的手肘觸到,剎那間洗得乾乾淨淨,脫卻油膩污穢,還原爲嶄白的布料。她看到埃裡克的側影,臉頰上盪漾起了微笑,忙伸出手來招呼,清脆的嗓音讓空氣爲之一新。
埃裡克看著她,傻在當場。如果有人不知美麗爲何物,經歷了這一瞬間的男人一定會說,美麗的最好詮釋是對比,黑與白的對比,清與濁的對比,灰色與豔麗的對比。
琴斯走了過來,男人吸了口氣,總算邁動腳步,卻沒有留神踩在污水上,嘩地一聲,剛纔的一番辛苦頓時作廢,他卻全然不知,只是說道:“你… ˇ你怎麼來了?”
“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總算找到你了。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女孩神秘地笑著,用手指點了點提包。男人會意,拉著她找到一處僻靜的地方,見四下無人,方纔問道:“是什麼?”
“請柬。後天是鎮長先生的二十歲生日,晚上要舉行盛大的宴會。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向他提了讓你參加的請求,他同意了,所以我就親自送請柬過來拉。”
埃裡克的腦子裡咯噔一下。
“啊?他與我素不相識,爲什麼要請我?”他抓抓頭,不解地問道。不過看他的眼神,與其說是問琴斯,不如說是自問。
“你剛纔有沒有在聽我的話啊?我讓他請的你。之前在一起旅行多有照顧,我受益良多,心裡的感謝是一定要表達的。”她說完,向著男人深深地鞠了個躬。
“哦。”
看著深藍色的長髮在面前垂下,看著她打開提包,雙手將燙著金字的請柬交到他手中,他呆然。他發覺自己的心臟突突地跳得厲害,這充滿善意的邀請在早已麻木晦暗的心裡激起一絲無法平靜的漣漓,一點不能撲滅的星火。
“你也去?”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當然了。我走了,一定要來哦。”
他看著她,心裡莫名激起一波又一波越來越強烈的掙扎,嘴脣在顫動,臉上的肌肉也在抖個不停,然而少女似乎是處在十分高興的狀態下,竟完全沒有察覺。
“… ˇ好。”
琴走了。
他終於還是沒有開口說出米爾伯特即將被害的命運,渾渾噩噩地走回自己住的地方。一衆帳友看著他手裡晃眼的紅色請柬,又瞧見男人失魂落魄的眼神,議論紛紛。
“這**自己和哪個小白臉鬼混了還要羞辱你,真他媽的不要臉!”彷彿得出了一個結論,有人高聲罵道,“將來生孩子沒**!”
“是啊,姦夫**,這年頭這種人太多了,都該下地獄給滾油活活煎了!”另一個人罵道。
埃裡克一句話也不說,把請柬放在一邊,雙手抱頭躺在牀上。
是我對不起她啊… 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