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克勞斯領著琴斯走進。
這是一間小型會客室,一張長方型的桌子和兩排帶軟墊的木椅縱列在前,一旁的牆上有掛鐘,時間是十一時四十分。
“琴斯姑娘,今天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魔法師招呼著她坐下,問道。
“我… ˇ”琴斯看著他,本來已經乾涸的淚腺突然間又一次啓動。鼻子酸得厲害,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克勞斯臉色微變:“米爾伯特他…”
“嗯。他走了,今天早晨。嗚嗚嗚…”
她終於趴在桌上,哭出來了。在喬面前她是姐姐,總是充當安慰者的角色;在埃裡克面前她則從來沒有放心地表達過自己的情感;只有在這裡,她才能暢快地哭出來。門外山崩地裂又有什麼關係,全鎮的安危又有什麼意義,要捨棄自己的朋友去救一羣麻木的人來實現所謂的正義,這種行爲,她寧願一腳踢飛。
然而,她還是到這裡來了,不僅僅是爲了讓克勞斯看到真實的淚那麼簡單。
克勞斯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坐著,等著她。他知道琴斯一定還有話要說。
五分鐘過去了。
她終於擡起頭,簡單地收拾自己的儀容,把淚水抹乾。“我這次來… ˇ”說了幾個字,她又哭了起來,不過馬上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強自抑制,又說了下去:“我這次來,是因爲我想請求您,收回將要送到都城的… ˇ您的親筆信。”
早晨他的笑還歷歷在目,他的歌聲依然略帶悲傷… ˇ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只能存在於回憶之中,永遠不能回來了… ˇ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自己剛纔的話永遠不要說出口… …
“我希望您可以以另一種比較溫和的方式,處理前兩天所發生的事件… …鎮民們的怨氣不是毫無原因的,他們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都城與這裡的金礦權利分割,也是有很大問題的… ˇ不管如何,讓軍隊過來,恐怕會導致不必要的… ˇ像米爾伯特一樣的事件發生。”
她勉強把這段話說完,就累倒在桌上了。
克勞斯沉吟了片刻,終於點點頭,站了起來:“知道了,我馬上就去辦理。我的親筆信現在放在一位大員那裡,他正在幫我處理有關寄信的細節問題。”
“謝謝… ˇ”女孩擡起頭。她疲累地坐著,一步也動不了了。
“砰!”
剛走出去的老魔法師突然狼狽不堪地倒退回來,睜大眼睛看著外面。
一定發生了什麼。琴斯站了起來,跑過去與克勞斯並肩,滿心的傷痛拋在了腦後。
埃裡克站在門口,左手肩上黑了一大片,無力地垂著,右手提著滴血的鋼劍背對著兩人。在他面前的,是一羣黑衣人。地上有斑斑的血跡,有一個黑衣人站得頗爲吃力,剛纔的交戰中,似乎已經受傷。
第三方衝了進來。泰肯這一邊終於沉不住氣了,他本來就不能容忍一個魔法師騎在頭上,自己束手束腳,無法隨意行動。現在這個老東西居然聲稱要討救兵過來,這讓他如何不急?
大軍一到,萬事皆消,好不容易積累出來的產業,怎可毀於一旦?
“埃裡克… ˇ”琴斯喊道。
她沒有見過黑衣人,或者任何泰肯的部屬成員。她以爲這是克勞斯或者大員們的衛隊,畢竟埃裡克和自己是半帶著闖入性質的進入,驚動了衛隊是完全有可能的。
老魔法師一把將她抓住,示意不要再說話。
男人稍稍回頭,瞥了她一眼。
遠處,有另一隊黑衣人過來了,他們中間,簇擁著一個四十多歲面帶親善笑容的中年人。
只是,任何人若是真的相信這種親善,下場都會很慘。
“聽到了沒有,做我剛纔和你說過的事!一個男人,下手要快準狠!我按約定付給你三倍報酬!”那個中年人叫道,“外帶升官晉爵,我泰肯說到做到!”
埃裡克的手在顫抖。
得失。
他向前跨了兩步,側身,與他最近的兩名黑衣人不禁相應退了兩步,各自舉劍擋格;然而,兩人的劍上並沒有傳來期望中的,排山倒海的力量,男人的目標絕不是他們,半秒後,他蓄足腰力,左腳突停,以此爲圓心轉了大半圈,將劍順勢甩向身後!
鋼劍裹挾風勢,勁如猛虎,直直地刺向一分鐘前的盟友。克勞斯大喝一聲,雙手高舉,一屏淡藍色的保護結界在兩人面前展開,然而這拼命施爲的防禦,在這奮力一擲之下,立即碎作漫天的粉屑,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目標是… ˇ琴斯?!
“啊!!”
似乎是聽見了心臟爆裂的聲響,琴斯左胸被擊透,強大的衝擊力當即把她打飛到空中,譁拉拉撞進室內,死死地釘在牆上。大量的血順著恐怖的傷口涌了出來,灌進翻倒的書櫃裡,從縫隙間漏出,散流。女孩的頭耷拉著,眼睛無神地睜開,顯然是早已死絕。她的長髮還披在肩上,皮膚還透著沒有流乾的常人血色,腦後卻露出一截觸目驚心的金屬,帶著胡亂的組織殘片插進慘白的牆壁裡。
即便是最爲老辣的殺手,也不禁把眼神向一旁撇去。
克勞斯盯著埃裡克,這個瘋狂得變態的男人,愕然。他的臉在抖動著,不知道是因爲利劍在離身邊幾寸飛過,自己卻毫無動作所產生的恐懼感,還是因爲自己得意的防禦結界在這一招面前完全失效的驚詫感,還是因爲琴斯轉眼間死得如此悽慘可憐的憤怒感,手中一團青色電光噼啪地跳躍,越聚越大。
“克勞斯大魔法師,請住手!”中年人大聲喊道。他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表情,之後便隱沒在親善的麪皮之下。
哼,好傢伙!出手威勢十足,準頭卻差了些,若是這雷霆一擊直接命中克勞斯,該有多好… ˇ不過他既已出手殺了法師這邊無辜的人,那距離完全控制他,也就不遠了… ˇ
另一邊,克勞斯盛怒之下,幾乎就要將電球扔向站在那裡,正微微喘氣的埃裡克。男人剛纔已經用盡全身力氣,此刻毫無還手之力,要致他死地易如反掌。然而他終究嗅到了不正常的氣息,止住了自己的衝動,電球散去,冷冷地看著一衆人。
幾個黑衣人在克勞斯放下攻擊姿態的第一時間衝向埃裡克,然而在只離他幾步遠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愣了一秒鐘,看著他靠在牆上喘息著的疲累模樣,其中一個人才下手將他打昏,找出繩子捆個結實。
剛纔那一擊,實在太過驚豔了。
“這個人是極惡分子,若是這裡就結果了他的性命而不能帶回去給以公正的審判的話… ˇ”泰肯在後面看著手下人的動作,悠閒地解釋道。似乎剛纔琴斯的慘象,他完全沒有親見一樣。
“他犯了什麼罪?”
“魔法師先生,這個極惡分子前兩天殺了我的一個手下,剛纔我許以厚利,他卻暴力抗捕,我要帶回去詳加審問。這次我應諸位大員之邀過來談判,爲了安全考慮多帶了一些人,就是要防著他這個危險的暴徒。想不到在這裡遇上了,還給您帶來了麻煩,實在是多有冒昧。您的這位隨從因我們而死,我深感愧疚,不日我將親自送來厚禮,以表歉意。”
“哼… ˇ”
泰肯說得滴水不漏,連帶自己公然帶私兵出來談判的惡劣行爲都被掩飾過去。縱然琴斯慘死,克勞斯眼睛盯得血紅血紅,也一句反駁的話也無。
泰肯看了他一眼,揮了揮手,一衆人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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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ˇ”身後傳來微弱的呼喊。
克勞斯連忙把房門關上,回身看著室內的慘象。正是剛纔,他在就要擊殺埃裡克的一剎那,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
果然… ˇ
如他看到的那樣,琴斯的手,正費力地要從流滿金色鮮血的地上擡起來。她的頭無法動彈,因爲從後腦刺出的鋼劍限制住了頸骨的轉動。他雙眼圓瞪,衝到幾乎被擊得粉粹的女孩身旁。
“琴斯!!你… ˇ你想要做什麼?”
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景象。剛纔震懾衆人的致命一擊,大概就連鋼板都能輕易打穿,串上十個人他都不會存有疑問。可是琴斯居然還活著!克勞斯大魔法師已經不知道這種生命的構成形式了,普通的常識恐怕完全無效,迫於無奈,他只得詢問琴斯。“幫我把… ˇ劍… ˇ拔出來… ˇ”琴斯極爲虛弱地說道,“快一點… ˇ拔出來就別管我了,那封信… ˇ要緊… ˇ”
克勞斯咬一咬牙,伸出雙手握緊已經深陷胸口的劍柄,琴斯**了聲,把老法師嚇得汗毛直豎。他深呼口氣,閉起眼,使勁向外一拉。
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和漫天噴涌的血花,琴斯的臉變得刷白,鋼劍擦著兩根肋骨,一寸一寸地被拔了出來。
克勞斯臉色發青,看著沾滿了血的兇器,忙不迭把它扔在一邊。這時候他才注意到,琴斯的血是金色的,只是因爲室內窗高,琴斯被襲時躺在背光的角落,所以流出的液體不論是何種顏色,都無法分辨清楚。
散落在地上的少女,勉強平靜激烈起伏的漏風呼吸,有氣無力地笑了笑,“謝謝。”她說道,眼眶裡都是淚水。
“幾次了?我說… ˇ這樣的情況,發生了幾次了?”
“我也數不清了吧。不過,至少我還活著呢。”她回答道,“有活著的實感,不賴啊。”
“埃裡克知道這件事麼?”
“嗯,他知道。不過我完全不懂他爲什麼突然對我出手。”
克勞斯苦笑,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跳變得如此之快。彷彿剛纔一擊之餘威,現在纔開始切身體會。
“哼,還不是邀功請賞。”他罵了一句。
女孩似乎明白了。
“老師,我勝了,這回我勝了。”微弱然而堅定的話語,從她流滿鮮血的嘴裡面吐出來。
“勝… ˇ勝什麼了?”克勞斯驚訝地問道。
“他是個好人,就算是利誘,他終究還是沒有對您下手。呵呵… ˇ”她握緊了拳頭,艱難地移動著頭頸,腦後斷裂的骨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她的臉,換上了一副任性而率真的笑顏。
克勞斯看著這個固執得令人抓狂的小姑娘,哭笑不得,不知道是應該感到欣喜,還是應該感到悲哀。
窗外,陰灰色的雲蓋住了天,也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這有些壓抑但卻不是完全黑暗的世界,他就生活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