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號雖然防守嚴密,生物實驗室的電腦尤其處於重重防火牆保護之下,但在天才的眼裡,還是有漏洞的。”物理學家費米斯坦站在一塊白板前,右手握著筆,開始暢談他身爲黑客的寶貴經驗。三步之外,賽特正襟危坐,聆聽指導。
“這個漏洞沒有人知道,就連總機師佩妮也不太明瞭,畢竟術業有專攻,她長於電氣和機械設計,而對計算機不太熟悉。漏洞的起因是列維等人爲了監視我們在發動機控制室的行爲,特意在控制室的電腦裡安放了一個後門,我們敲進終端的每個字符和每行命令,都會被他們截走。說到這裡我真要罵人,在控制室裡放四個攝像頭加六個拾音器居然還不夠,真當我們是超人不成麼。”
“你不就是天才麼。”賽特笑道。
“好吧,算他們看得起我。”灰髮的中年人微微一笑答道,“哦,應該說‘我們’。我也不知道這個後門,直到那一天,李希乘著那個冷血的卡爾不在,把我從軟禁室裡放出來,並且一同前往發動機控制室。”
“他帶你去幹什麼?”賽特問,“是的,等我從卡爾的拳頭造成的昏迷裡醒來的時候,你和卡爾都已經不在軟禁室裡了。經歷了時間倒流之後,西研所的莉蓮他們知道卡爾會在背後放冷槍,於是換了一條路逃走,卡爾只得親自帶隊去追擊,然後全都死在軍械庫裡。而你,原來是去了控制室。”
“對,在那裡李希告訴了我生物實驗室的數據庫密碼,並且問我,是否能突破防火牆,進入他們的內網裡面,只要能進去,那麼就有辦法。”
賽特睜大了眼睛,原來自己的導師是個好人,對自己親手創造的世界,還是有一些情感的:“李希他……他不是一直投棄權票的麼?”
“你難道不明白麼,棄權便意味著反對啊。”費米感嘆著說道,“他有家有室,又不像林格那樣性格決絕直露,這是他唯一能表示不同意見的方式,畢竟飛船返航後他還要繼續本職工作,可不能得罪任何人。然而這一次他對列維採納拜洛的意見,要用如此邪惡的病毒將這個剛剛萌芽的文明慢慢扼殺,也感到良心不安。”
“嗯,有理。”賽特點頭。
“我本來說無計可施的,可他告訴我有這樣一個後門,我靈光一閃,覺得既然他們可以來監聽我們,那我們豈不是可以反過來進入他們?於是我在終端上打入了一行超級長的命令,哦,足足打滿了一個屏幕吧,然後按下回車——”
費米說到興奮處,做了個手勢:“只聽‘嘣’的一聲,啊,其實沒有這個效果音,遠程電腦果然發生了緩衝區溢出,我輕易地進入了那臺負責監視我們的電腦,並且取得了系統最高權限。幸運的是,那臺電腦,居然真的放在生物實驗室的內網。這就叫想要釣魚,反被魚咬了一口。然後我使用了李希的密碼,調出了拜洛設計的病毒的RNA數據。那時飛船還未起飛,病毒還只是計算機裡的一些數據,並沒有交由自動合成器批量生產,若是改了它,就能扭轉全局。”
賽特聽得站了起來,看來費米終於說了一句實話,而且是關鍵的實話。“那麼,你把它全改了?刪了?換成隨機數據了?”
費米嘆了口氣,拍一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別太激動:“沒有。我只改動了一個鹼基對。”
“爲什麼?!”賽特幾乎要跳起來了。
“錯了一個可能是偶然,比如說電壓不穩導致某個比特翻轉;但是兩個及以上,就會懷疑到我們頭上來。你知道麼,我們都是要回去的人,我們都愛惜自己的未來,那是花了十幾年打拼,才能勉強拿到的東西啊,一旦毀去,後半生要如何度過呢?就算是這樣簡單的修改,都是小心翼翼的,李希在監控攝像頭和拾音器上做了些小小的手腳,並且從控制室那裡進行遠程修改,而非在物理上闖進生物實驗室裡,末了還刪除掉所有的日誌,抹去侵入的痕跡。若我真無法進入生物實驗室的內網,那麼他也會有一套說辭,用來保證自己的真實目的不被人發現,然後若無其事地坐飛船回家。”
“是這樣。那這個修改位置是如何確定的?”
“我並非病毒的設計者,也沒有任何分子生物學背景,無法理解每一段RNA的設計用意,只能隨便改了。”費米回道,“我還能記得確切的修改位置,但是病毒的作者已然不在世間,究竟有沒有用,有什麼效果,大概只有祈禱纔可給出答案吧。”
賽特點點頭,茫然地望向窗外。整條病毒RNA上有數十萬個鹼基對,一個鹼基對的改動,可能落在關鍵段落,也可能落在垃圾區間,李希和費米的全部努力,到頭來,也不過換取一個可能的機率,讓琴斯的世界不受荼毒罷了。
你們,已經做好準備了麼?
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了。
-----------------------------
又是兩個星期過去了,賽特回到自己的家,重複著百無聊賴的單身生活,經常失眠,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實驗室的朋友們都已在第一時間得知鷹號的悲劇,不勝唏噓了幾天,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過不多久,就會有一位新的老師過來,接替逝去的李希,接管實驗室重新開始。
一切漸漸地淡去了。
畢業漸漸地提上日程來,不時有人興奮地述說自己已找到某地的工作,工資多少多少云云,大家聽著,相互吹捧一番,吃頓飯聊個天,爾後便揮手再見,各奔東西。朋友們越來越少,學校裡越來越荒涼,日升日落,似乎只有自己的背影相伴。
我還在等待什麼?
賽特總在留意路上的女孩們,企望哪一天,能夠在街上偶然撞見。可琴斯一直沒有蹤影,自從那次飛船事故之後就消失不見。她真的如費米所言完全自爆化爲塵埃了麼?賽特起初還抱有些許妄想,如風中的火苗茍延殘喘,隨著時間的演進,火苗於不知不覺間,也就快熄滅了。
只是一場夢吧,該醒了,該醒了。本來一個人踏上飛船,去另一個世界苦苦尋找自己心中的夢,就已經是過於瘋狂的舉動。就算是找到了,也不該帶回現實。夢中的東西,回到現實總會破滅,這是自然的鐵律,人生的規矩。
他坐在牀頭,沐浴著清冷的月光,毫無睏意,反覆地對自己說著這樣的話,直到電話鈴響起。
天才物理學家費米的聲音:“果然,你還沒睡啊。”
“什麼事啊,都過凌晨兩點了。”儘管絲毫沒有睡意,賽特還是要抱怨兩句。物理學家的聲音聽起來頗爲興奮,不知道這個天才,這兩天又找到了什麼東西了,反正自己一律沒有興趣。估計他就算有過女朋友,也一定會被這種脾氣煩死吧。
“哈哈哈,我後來又發現了一個錯誤,現在這個公式,終於是完美了。”電話那頭傳來費米的解釋。
“然後明天又說這個公式錯了,我知道我知道。”賽特不耐煩了,“兩點了好不好,何苦呢。”
“哦,你掛了也行,那就不打擾你休息了,不過,照這個新版公式,琴斯或許還活著呢。”
!?
賽特沉默了,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費米斯坦你這個混蛋……你可不要騙我,我受不了……那公式到底錯哪兒,你說吧。”
“哈哈,鎮定鎮定。這兩天我一直在想爲什麼時間可以倒轉。”費米說著,語氣像是自言自語,卻沒有直言公式的錯誤所在,“你說這世界上竟有這樣的魔法,打死我也不相信,這可意味著改變這整個世界的物理定律呢。想想吧,熱力學第二定律什麼的都完全不對了,一杯溫水能直接變回冷水加熱水,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哦,那這和公式錯在哪裡有什麼關係?”賽特問。
費米哈哈大笑:“啊啊,賽特啊,稍微耐心點麼,聽我說來。所以我想,如果我們換一種思路,如果在物理定律中本身就包括時間倒轉的因素,或者說時間的本性就是忽而向前走,忽而向後走,那是不是‘時間倒轉’這個概念,就顯得不那麼突兀了呢。”
“哦,你的意思是……”賽特似乎有點明白了,答案在他腦中朦朦朧朧地呈現,卻又一時捉捏不住。
“思考一下一個人在這樣的世界中的感覺吧,他真的能感覺到時間在倒流麼?不,從不。因爲當時間倒流的時候,他的一切記憶一切洞察一切思考也在向後倒回去,本來看到的,過去便看不到;本來知道的,過去便不知道,曾在未來看到的,回到過去便會忘卻。那麼,對他的感官而言,時間仍然如河川一般,是一直向前奔流的——而所謂時間倒流的魔法,只是在時間之箭向後走時,去用魔法保存這個人的記憶罷了,讓他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從而採取不同的行動。”
“嗯,正是。但這和公式錯有什麼關係?啊——”賽特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雖然人的感覺並不改變,但在這樣的世界裡,物理學定律就要改變了,具體來說,決定世界萬物如何隨著時間運動變化的動力學公式,需要改變。”
“是的,不錯。”費米笑了,彷彿能隔過電話,看見賽特的表情,“在這個新的框架下,如果所有魔子全都衰變掉,那還是會製造一個巨大的爆炸,儘管沒有中型**的恐怖當量,但是就算琴斯體重只有四十公斤,要摧毀發射中心那也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可問題是,我們都知道,這個該有的爆炸並沒有發生。”
賽特握聽筒的手在發抖。
“你抱過她吧?”費米詼諧地問,然後馬上就掛了電話。
一剎那間,賽特的胸膛裡竟然燃起熊熊烈火,他猛然跳起來,唰一聲拉開窗簾,衝上陽臺,向下望去。月光下是空無一人的街道,幾輛私家車停在街邊,草地裡的昆蟲鳴叫著,更添靜謐。
他看見了,他終於看見了。
深藍色的長髮下有一張清麗秀美的臉龐,她正向他揮手微笑,明亮的深褐雙眸,反耀出銀色清幽的月光。一塵不染。
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