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她只說了兩個字,然後閉上了眼睛。路賓握住莉蓮的手,掌心裡沾上溫熱的鮮血。她的手蒼白無力,脈搏漸漸微弱,直到消失,蠕動的嘴脣平靜下來,一點聲息也無。他用手探她的鼻息,已經沒有氣了。
沒用,笨蛋。不折不扣的笨蛋。他罵著自己,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昏暗的燈光下,眼前有很多畫面奔流跳躍,十幾年的片斷,如電影般一一閃過。是的,是的,自己什麼也不做都可以,什麼也不關心都可以,人來人往都和自己無關,只需待在原地仰望天空,便有乾淨的衣服套在身上,熱騰騰的飯菜送入口中。他看見姐姐來回奔走,不知爲什麼而疲累忙碌,偶爾停下休息,父母還招呼著她,叮囑她,要愛護弟弟,說:“那是我們家的希望。”
希望,希望……這二十一年的幼稚人生,今天,就要劃下該死的句點。
姐姐聽完這句話,摔下門扭頭就走,而他還毫無知覺,以爲這只是她一貫的臭脾氣,還舒適地躲在牀頭,在二樓的窗口,看太陽東昇西落,嘴上說著對誰都不傷害的話,腦中編織著自己不切實際的夢想,雖有親手實踐,從來只是淺嘗輒止,從未帶著渾身傷痕,還要一路向前。
“二十多歲的人,原是承受不了那麼多的。”那句話,那記憶,一生一世刻在他心底。在沙漠裡,夥伴琴斯看著他,一揮手丟下整袋的食物和水,和他分別時,說過那樣的話,帶著寧定平靜的眼神,那眼神裡,分明是看透一切,洞察一切的淡然。
廢物。
雖然不說,但她的眼睛裡,明顯閃動著這兩個字。站在逝去的莉蓮身旁,他猛然間覺得難受,太難受了,自己居然能忍那麼久,怎麼會心甘情願地被一個女人看扁一生?難道這一生,只是被動地聽從這個世界給他的指示和命令,而自尊從不在心裡存在過麼?冷。像是衣服被人全都剝去,全身**,高高地釘在牆上,被人在大庭廣衆之下指指點點。是噩夢麼,是恐怖故事麼?只要眨一眨眼,便一定會回到舒適的牀上吧,流出些許冷汗,溼了牀單,不過大聲抱怨,喚來媽媽擦掉就好——回到學校,米切爾依舊囂張狂傲,而自己,則仍擁著一羣孤朋狗友,花著家裡的供給,毫無憂慮地談笑,從不願面對一事無成的現實。
怎麼可以逃避?!他閉上眼,背脊上感到真切的冰冷,那是飛船內牆上傳來的觸感,即便是捏痛臉頰也無法消除。他蹲下,右手輕輕摸過莉蓮的臉,還有餘溫,還有溼潤的觸感,她的眼睛微閉著,淚痕猶新——已經永遠不可能知道她最後的所思所想,生機既已在片刻間逝去,留下的屍體,總有一天會變得乾枯冰冷,再也無法崇拜,無法依靠,無法躲在她的身後,陶醉在成片成片的敬意裡。
“莉,請你安息,我終於明白你爲何痛苦,爲何奔忙,從不在父母那裡得到生存的意義,便要自己在大千世界去尋求意義。旁人的漠視,卻成就了你的自尊。只要是自己找到的東西,就會如珍寶般抱在胸口,握在手心,直到最後,也永不放棄;而我——”
他的心裡充滿悲苦,跪下俯身低頭,給自己的姐姐,一次最後的吻別。爾後,他摸到身後的微型***。
我不甘心,不想放棄。
他站起來。
還沒有去瘋,還沒有去闖。
他拉一下槍栓,脫下外套,瞄準,向斜上方射了幾槍。
迷失在枯燥的現實中,迷失在小小的滿足裡,順境讓人慵懶,這狹小的空間,怎能禁錮自己的夢想。
他衝了出去。
人生啊,縱然毫不完美,平凡的人,也毫無登頂成功的希望。
可怎麼樣,也要大幹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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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許久都無聲息。
列維率著兩名士兵,小心翼翼地接近丁字形通道上的支路。藉著疾電箭奪眼耀目的光芒,他們都看見了對面通道里的那一槍。乘著這剎那時機,卡爾的動作無可挑剔,出鞘,瞄準,扣下扳機,收回,全在一秒之內完成——只是,不知道“她”被幹掉了沒有。
氣氛仍然凝重,艦長仍然心有餘悸。他無法想像一個不足十人的隊伍,會造成己方這樣慘重的傷亡,我們究竟是在面對獨立戰爭時身著破布的長槍隊,還是佩有能量護罩的外星來客?這就是所謂的“魔法”麼?林格看見的,真的只是冰山一角,然而更大的責任,還由於自己的決策,過於輕率了。
在早晨僅有四名成員參加的緊急會議上,拜洛向正副艦長及護衛官卡爾通報病毒實驗成功的消息,七名受試者,包括三名之前捕獲於谷底的探查者,還有四名後來在西研所抓獲的工作人員,在注射了加強版病毒之後,男性全在二十四小時內大腦受損發狂而死,而女性及幾個已方人員卻安然無恙——那樣的話,已經不需要新來的這一大票人當作試驗品了。
殺了他們,就地處決。畢竟時間緊迫,再不升上太空,恐怕連接兩個宇宙的通道就要關閉。下一次的開啓,就會在至少幾十年之後,艦上沒人願意在這裡孤獨老死。但如何處死,卻有選擇的餘地。最簡單也最保險的,是搶在這一羣西研所的代表到達之前,即刻開啓已大約修復完成的聚變發動機,駕駛飛船升上天空,將製成的病毒灑向大地,然後身爲俯瞰這星球的冷酷神靈,坐視這個文明的緩慢毀滅——
我爲何不作這樣的保守選擇?這個方案已由拜洛提出,卡爾也不作反對,李希則閉眼棄權。
艦長列維,捫心自問。爲了誘他們入艦,還要花費心思佈置陷阱,冒著風險出艙會面,這一切是爲什麼?
屏聲凝息,牆角毫無聲響,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有斑斑血跡。她一定是受傷了,然而傷情多重,能否反擊,不親身向前,實在是無法確認。卡爾一向槍法極準,比列維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看他方纔的舉止,似乎也並非有十成自信——只有確認完了對象的死亡,他纔會灑然現身,而現在他仍躲在暗處,讓自己這一邊先去探路。
還有十米。列維做了手勢,讓一名士兵先上。
兩聲短促的槍響,天花板上的應急燈,突然間熄滅了兩盞,通道里霎時間變得一片黑暗。隨後有什麼物事,從支路猛然飛出,那名士兵隨即開槍,子彈傾瀉而出,打在其上,發出“撲撲”的聲響。“右邊!”列維大吼道,槍口一揚,幾發子彈破空而出,鎖住右手邊的缺口,隨後聽見它們射入皮膚的悶響。
下一刻,有什麼重物將他撞倒在地,肋骨斷了兩根,右手骨折,**被拋在一邊,呼吸變得劇痛。他看見那是個**上身的年輕男人,胸口和腹部被子彈打穿,傷口巨大恐怖,腸子流出,但仍然活著,他手中的**,指向艦長的額頭,眼睛睜得通紅,脣邊流下滴答淋漓的鮮血。
他在笑。
眼神脫卻一貫的懦弱與迷茫,變得如刀鋒般銳利,掃盡無由來的自卑,帶著目空一切的自信,彷彿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就連自己註定重傷,註定被亂槍打死,都是事先算計好的一樣。不要命的人,不要命的人……列維臉上的肌肉突然劇烈抽動,喉嚨口像是被人掐住一般無法呼吸,他聞見粗重的呼吸,聽見扳機轉動的摩擦聲,神經終於崩潰,突然涌上的恐懼讓他拼命掙扎,大聲嚎叫。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