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西研所門口的人,越來越多了。米切爾站在窗邊,藉著天邊的一點點殘陽,小心翼翼地拉起窗簾看著窗外,又趕快放下了。前天晚上雅玫親自出門,好言好語勸了他們回去,人羣當時是散了,可是不知是爲什麼,從昨天晚上開始,又有人集結在大門前,而且來的數量是上一次的四五倍不止。
若不是看著他們雜亂無章的隊形,米切爾真以爲是某支軍隊趕來攻城了。西研所從從二樓到六樓的全部玻璃幾乎沒一塊完好,只要有人從房間裡向外探頭張望,就會有幾塊石頭從不同方向飛來,把窗戶砸爛,好幾個人都流了血,幸好不過是皮肉小傷。
至於一樓的玻璃,沒人敢砸。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常識,所有魔法研究所的一樓裡面,天知道關了哪些窮兇極惡的怪獸,要是激怒了它們可就不妙。
西研所裡一團亂麻,雅玫離開了兩天,臨時把事務交給她的助理,然而助理是個沒主意的人,更怕隨便下命令承擔不起責任,因此只是讓所有人躲在所裡,對外沒有任何表示,也不詢問緣由,也不採取行動——然而助理已經隱約著急起來了,西研所百來號人,往日都有專人負責日常採購,現在外面圍得水泄不通,再這樣困下去,水糧都要斷了。
米切爾躺在牀上,百無聊賴。他現在是戴罪之身,不可以隨便出門,一日三餐都由專人送來,吃完了,殘羹冷炙由人收去。西研所並沒有虧待他,飯菜確是豐盛,不僅量足還天天換花樣,不過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能吃完一小半,已經不錯了。
西部晝夜溫差極大,他覺得有些冷了,把毯子蓋在身上,又睡不著,翻來覆去,腦裡只有一個等字。這兩天兩夜,長得像是一個世紀,把他的心都等枯乾了。曾經有一次,米切爾腦中閃過自殺的念頭,從牀上蹦起,睜著血紅的眼睛,猛地拉開窗,就要往下跳——可是偏偏一塊花崗巖迎面飛來,將他硬生生地砸了回去。
花崗巖只是讓他擦破了點皮,可是——此後他再沒有勇氣了。
“孬種,連自殺都不會……”他低低地吼著,自嘲,自憐而又自卑。他想笑,大笑,瘋狂地笑,心裡有一團火在燒,炙烤著五臟六腑,七情六慾都要吐出來了。要是有個人在他面前他可以可以毫不猶豫地拿刀殺了他,不,拿拳頭揍死他都可以,一拳一拳地,把骨頭打得粉碎,把血肉打得模糊一團。
反正自己是個罪人,又怎麼樣,老天還能怎麼樣?折磨我吧,把我撕裂吧,我這一生不過都是浪費時間!
“米切爾……你在幹什麼?”
米切爾回過頭,毯子滑落在地,歪曲的門框裡,約莫有一個人影,看不真切。
“我是雅玫,你究竟在幹什麼?我先出去,你快……快把衣服穿上?!?
“雅玫”這兩個字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米切爾剎那間便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剝光了衣服,只抱住毯子在房間裡胡亂走動,大喊大叫,神情可怖之極。他臉色通紅,連忙穿戴整齊,坐在牀沿上,心撲通亂跳,茫然不知所措。
房門打開,雅玫進來了。看著他,一時沉默。
“抱……抱歉。我剛纔,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沒關係的?!备彼L輕輕地回答道,口氣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不過在這慣常的溫柔裡,是感覺不到真正的情感的。
“您把莎菲亞送回家了?”米切爾定了定神,問道,“真快,從都城到這裡打個來回竟然只花了兩天?!?
“是的,一路上她的心情一直很糟,不過總算到家了。小蘇看到了,心疼得不得了。那樣子好像天塌下來了——唉,實在太操心了。”
“哦……那他還是知道了?”米切爾睜大了眼睛,小心地問道。
雅玫臉一紅,苦笑道:“我在他面前,可瞞不住,就把我所知的都說了——他,哦,你放心,他並沒有怪你的意思,畢竟天有不測風雲,菲能平安回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米切爾嗯了一聲,重重地吁了口氣,身體一沉,壓得牀發出吱吱的響聲。就算自己可以預料到答案,可是隻有在親耳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幾乎狂亂的心,才能平靜下來——然而米切爾又不相信起來了。
“伊嵐副所長,您真會安慰人。”米切爾只是搖著頭,“他不把我大卸八塊,又怎麼可能解恨呢。您騙得了別人,可是騙不了我的?!?
“你倒了解他。”雅玫調皮地笑了笑,點點頭,“以前見過蘇梅克?”
“我走之前還去她哥那裡發過誓的,他上上下下問了我幾十個問題,才肯放人。老實說,他雖然年輕,可舉止看起來不像哥哥,卻像父親——菲在他心裡的份量,像我這樣淺薄、單純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沒辦法體會,知卻是知道的?!?
“是啊,他一向這樣,把妹妹放在手心裡捧著的?!?
米切爾默然。他又問道:“維斯特所長那邊有什麼消息麼?”
“目前還沒有,這兩天來,自從她接到我的消息,已經派了六路人馬進行地毯式搜索,不過現在都只行進到沙漠的邊緣地帶,正在向深處推進。從你們和他們失散那天算起,已經過去了有七八天,他們又沒有帶羅盤,因此他們倆可能會在沙漠的任何一個角落裡出現,所以……搜索難度相當地大?!?
“不能用風術麼?飛應該會快得多吧?!?
雅玫搖頭道:“會風術的魔法師都去負責峽谷兩岸的運輸事務,及調去各城鎮維持治安了。本來西部的物資全靠大橋交通線維持著,現在大橋被毀,他們可算是中流砥柱,絕對動不得的。找她弟弟路賓畢竟是莉蓮自己的私事,上不得檯面,她能拉西研所直屬衛隊出去以救災名義找人,已是極限了——等到這次事件平息,如果被人揭發出來大作文章,她就會有麻煩。”
聽到這個消息,米切爾一言不發。琴斯不會飛他是知道的,整整一週過去了,兩個人多半已經……
“我相信路賓他們兩人還活著,只要有琴斯在,就有辦法的,她不是個只會束手待斃的人物。”雅玫安慰道。
米切爾點點頭,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了?,F在他寧願被路賓罵上一百遍,都要期待他平安歸來。這小子雖然說吊兒郎當不成大器,可是待人還是不錯的,朋友也有好多——自己平日裡孤僻高傲慣了,很多小事卻要託他幫忙,不僅如此,事情辦完更是挑三揀四斜眼看他。
“好了?!毖琶灯鹕砀孓o,“我還有西研所的事務要處理,外面那麼多人鬧事,真是讓人頭大?!?
“我知道了。”米切爾點頭道。眼前的女士,面色灰敗,眼窩深陷,顯然是用盡全力了。她本可以在都城休息幾天,可是顧及到這邊的緊急事務,還是匆匆趕回來主持。
要不是她回來及時,自己剛纔可能已經崩潰了。
“伊嵐副所長,實在……太辛苦你了。這禍說到根源,都在我頭上。我不應該帶她和其它兩個人一起去冒險,當初,當初一個人去就好了。現在路賓和琴斯下落不明,累得維斯特所長出外到處尋找,菲又受到這樣的侵害,我……你讓我怎麼辦纔好……”
“別那麼客氣,叫我雅玫吧?!毖琶禍匮哉f道,“好拉,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就不用再道歉了。那個時候,每一次抉擇都是很艱難的,你們自保都不易,又哪有辦法救別人呢?人生啊,總是有很多遺憾的?!?
“嗯。”
“那我走了……”她把門打開,剛跨出一步,忽然停下,又問道:“對了,你喜歡菲麼?還是說,你做這一切,只是因爲想要在別人的眼裡,望見自己高高在上的影子?”
雅玫並沒有看著他,只是背過身去,靜靜地等著米切爾的答案。
“我……實在對不起。”身後,傳來撲通跪地的聲音。
“呃,其實沒關係?!备彼L沉默良久,帶些失望卻又意味深長地說道,“畢竟,你還活著呢?!?
門漸漸地關上了。
“雅玫!請等一等!”
“怎麼?”
“讓我去勸說那些暴民吧!我自信自己還有些口才,能做點事情,不用在這裡白吃白喝浪費寶貴的食物,像個廢人一樣地活著!您,您要是把門關上了,我真的會悶死在裡面的。”
雅玫轉過身,望見米切爾通紅的眼睛和渴求的目光。他還跪在地上,臉頰抽動著,手向前伸,彷彿要隔過空氣,把雅玫死死地抓住,好讓他不要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再孤獨地呆上一晚。
雅玫的嘴角,終於閃過一絲笑意。
“嗯,來吧?!?
於是米切爾迅速地換了一身衣服,跟著她出門。窗外最後一縷陽光,在遠方稀疏的樹木和綿延低矮的羣山之後,沉入了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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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米切爾帶著三名剛委派給他的隨從,走出西研所的門,門外聚集著的人們已等了幾天了,終於見到有人來,紛紛提起神把幾人圍在中間,有人高聲嚷起來,有人大哭大鬧,有人衝上去揪住米切爾的領子,揮拳就要打。
米切爾恍然覺得,這場景以前在哪裡見過。
“各位住手!”他清了清嗓子,想著剛纔匆忙準備的草稿,大聲喊道,“西研所對各人的遭遇非常同情,然而這是天災,大家都知道人力有時而窮,現在兩位所長正在四處奔忙處理大橋事務,已經累得不成人形了!請你們體諒一下……諸位啊,你們要相信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沒有過不去的坎,沒有繞不開的彎,大家只要再努力剋制幾天,再等一等,只要耐心一些,只要莉蓮所長一回來……”
“我們破產了!我們要賠償!沒有錢我們活不下去!我下面還有幾十號人等著吃飯呢!”
“我送向都城的幾十噸貨物都已經在倉庫裡發黴了,天啊,誰能救救我!”
人羣越嚷越兇,沒有人管西研所兩位女士是死是活。這兩週如天崩地裂,一輩子掙來的血汗付諸東流,很多人耷拉著眼皮,一夜白頭,正是絕望痛苦之時,此時見了米切爾,正好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出口。有一個商人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上前就是一巴掌。衆人見狀,再也忍不住了,於是羣擁而上,三個隨從反應過來,死死抵住,把米切爾保護在中間。米切爾臉色慘白。他有些驚恐地向四周望去,密密麻麻地全是人,根本沒有溜回去的可能——三名隨從已經竭盡全力推開人羣,眼看著就要堅持不住了,下一秒,他大概就會被憤怒的暴民給吃掉吧。
“廢話少說!賠償!我們要賠償!”
“今天不把你這種拿著工資只會說空話的狗官大卸八塊,老子就不是男人!”
月夜下暴民睜著兇厲的眼睛,揮舞著兇器,唾沫不時噴到米切爾的臉上。剎那間,這個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天是陰沉不語的,地是冷漠無言的,縱然人間鮮血流盡,都不會眨上一眼。那三名隨從還在幫他擋住人羣,同時不約而同地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在他們的眼裡,從都城來的很英俊很有學究氣,說話高深談吐自如的這位高材生,一定是天上星辰下凡,一定會想出解決方案的。
可惜的是,他們沒有等到?!鞍⊙剑 庇幸粋€隨從終於挺不住,被人羣撞開了,暴民從缺口涌了進來,個個帶著沖天的火氣,朝著米切爾的拳頭像雨點一般地落下,把他當成仇人一樣往死裡打。高材生天天鑽研玄奧的理論,哪有什麼臨敵機變,於是拳拳落在實處,招招都痛入骨髓。還沒過兩分鐘,就已經是慘叫的聲弱,喘息的聲多了。
遠處的一個小窗戶裡,有誰在默默地注視著他。
“大家住手!”
雅玫的聲音。西研所的大門開了,雅玫站在那裡。人羣看到這位副所長,稍許安靜了下來。乘這個間隙,米切爾被隨從們扶起,他渾身上下都是青紫傷痕,七竅全在流血,已經不省人事了。雅玫身後一隊人擡著擔架,小心地把米切爾放上去,擡回所裡醫治。留下地面上一攤鮮血和瀰漫的腥氣,在月光下觸目驚心。
鬧事的人們看到這一幕,都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本來揮起的拳頭,不自覺地放了下去。暴怒中的人們,由著自己的情緒,把橫在面前的一切阻擋都打得粉碎——只有讓他們看到後果,才能喚醒殘存的理智。
雅玫看著擔架進了門,纔開口說道:“諸位,前兩日我有公務在身,沒能及時趕回,以致事態擴大?!闭f罷,她盈盈彎腰,先向大家鞠了一躬,“雅玫在此,向大家表示真誠的歉意!”
“這位小先生是我的新任秘書,近日見我一直未歸,眼見局勢不可收拾,所以擅自出門,想要好言安撫大家,免得諸位徒然焦躁,有傷身體。他一番好意,不意竟遭此厄運!我知道諸位的訴求遲遲得不到迴應,積怨已久,可是事件並不能通過暴力解決。諸位都是有教養的成功人士,爲什麼要做這種流氓勾當呢?”
人羣悚然無聲,有幾個爲首的,知道理虧,也不由得低下頭去。
“現在傷者已送去急救,對動手者的處罰,過幾日再行宣佈。在這之前,各位都有打人的嫌疑,就不妨在這裡先住下吧,西研所會提供簡單的食宿,我相信現在要勸你們回家,也是勸不動的。”雅玫繼續說道,“賠償之事,西研所高層正在討論,所長莉蓮有緊急公務,具體數額要等她來最後拍板,但我雅玫以名譽向你們保證,賠償是一定會有的!不僅如此,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恢復東西部的交通,讓諸位繼續把生意做下去?!?
人羣的臉色都緩和了些。雖然沒有最後解決,然而身爲副職的雅玫,賭上自己一向不錯的口碑,已把話說到這樣的份上。他們也不好再要求什麼了。所內工作人員魚貫而出,立時搬出許多帳篷,幫他們在廣場內搭起,以便過夜。
雅玫自己則親自看望,噓寒問暖。不知不覺間,帳篷裡竟響起了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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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
雅玫來了,搬了張椅子,坐在牀邊。米切爾躺在牀上,臉色蒼白,不規則地呼吸著。他的嘴被打得歪在一旁,眼眶崩裂,鼻樑明顯是斷了。兩條手臂上全是淤青,胸口上有兩道極深的傷口,不知道是哪個暴徒竟動用了兇器,幸好沒有捅到臟器和動脈,只是劃傷了肋骨,在所內幾位魔法師的幫助下已經止住流血。
難以想像,面前這個被痛打成乞丐模樣的人,幾小時前還是衣冠楚楚的高材生,本該呆在學校裡,接受女生們的尖叫和朝拜的。
雅玫雙手支著頭,安坐著,沉思良久。米切爾被生生痛醒,呲牙裂嘴地叫喚。這一夜鐵定是睡不著了。他睜開眼,恨恨地看著這個言辭溫和,待人可親的漂亮女人,一言不發。
“我上當了。”米切爾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我是個白癡?!?
“我們談談吧?!毖琶嫡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