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
全是人羣議論還有進食的聲響,米切爾坐在離主席臺最遠的大桌上,失魂落魄,心不在焉,除了自己的室友,就只有一羣素不相識的人,穿金戴銀,吆喝猜拳,吃菜喝酒。
碰杯,碰杯。“及時行樂。”“及時行樂。”
然後他們便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起來。米切爾厭惡地搖頭,擡眉見臺上絃樂陣陣,歌舞昇平,鐵路公司的老闆果然不是蓋的,請了整整一個樂隊加舞隊過來助興,然而在高材生看來,不過快紅膩綠,庸脂豔粉,毫無品味可言,全是爲了掙點面子,取悅醉生夢死的俗人罷了。
他轉動著手裡的酒杯,碧綠的液體隨著手腕的抖動而輕輕搖晃,如同這脆弱的塵世,只要稍稍用力,便會脫軌。透過酒杯,可以看見款款走來的一對佳人。新郎大腹便便,走起路來都顯臃腫不堪,偏偏右手腰間還掛著一把佩劍。米切爾瞇著眼看他,很懷疑這傢伙能有多少體力,遑論和人過招,或許走樓梯都需要人幫一把吧。
莎菲亞畫了濃妝,婷婷玉立地挽著手,傍在新郎身旁,面帶微笑。哥哥蘇梅克身著華服作爲伴娘,熱絡地招呼著,他身材魁梧,雙肩寬闊,此刻臉色發紅,正一杯一杯地替自己的妹妹拼酒。來賓們全是奉承的神色,左一句“恭賀新喜”,右一句“早生貴子”,然後將杯中物一飲而盡,句句好話,膩味得讓人心煩意亂。雅玫倒是沒有來,雖說她和蘇梅克的關係不錯,平日裡都叫小蘇來著,但恐怕這樣的氣氛,大小姐並不喜歡,寧願待在家裡吧。
這一次爲了超級瘟疫而全國改制,限制人口流動,商人們愁眉苦臉,鐵路公司卻喜笑顏開。從此以後,公司將承接地區間物資運輸的重大任務,每年都有固定訂單,也不可能有競爭對手,再無賠本的風險,從此坐穩江山,利享萬世。大橋事件與之相比,不過是小小的插曲罷了,反而能借口西部運輸不便,討要**的撥款進行重建,得名賺利,成了好事了。
此刻的新郎魯伊,作爲公司老闆的貴公子,的的確確是風光無限,娶一個美女回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嫁一個有錢有地位的人,然後過上穩定安寧的生活,菲你真會覺得快樂麼?米切爾幾乎要脫口而出,卻終究還是生生忍住。他向一旁的路賓打了招呼,起身低頭離席,像是逃一般地匆匆踏出紅地毯,走過金壁輝煌的婚禮現場,避過嘴裡有沖天酒氣的來人,終於抵達昏暗靜寂的過道。五音令人心傷,五色令人目盲,他默唸著,背靠上一處幽深牆角,喉嚨口涌上令人無法呼吸的酸楚,淚水悄然滴落。
有一隻手,拍過他的肩膀。
一剎那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在飛船裡等待救援的時刻,幾乎要叫出佩的名字。一擡頭,原來是路賓站在他面前。“幫你敬過酒了。”他說。
“哦,多謝。”米切爾慌忙將自己的尷尬表情收起,正色道:“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有創意的。不過是祝百年好合,多子多金之類的。這種場合,總不能說話沖人吧。只是,魯伊這傢伙的排場實在太俗了些,我悶著覺得實在難受,就出來走走了。還好,雅玫不在場,他們不知道我是最高委員長莉蓮的弟弟,不然我根本無法脫身。”
“嗯,我也差不多吧,出來走走而已。室內空氣污濁,待久了大是無益。”米切爾說道,恢復了平日的淡淡神情,好像什麼事都無所謂,“走,我們出去逛逛。”
“呵呵,這可是第一次你主動邀請,”路賓笑道,“往日叫你出門你都愛理不理,不知悶頭搞些什麼花樣。對了,最近你在忙什麼奇怪的東西呢?人都見不到一個。八卦天后露西亞竟然也不知道啊,嗯?”
米切爾笑而不答。
兩人邁開步子,走出大門,上弦月已升上中天,深藍色的天空裡,沒有云,只有滿天星辰閃耀。街上仍有些許行人,各類商店仍然開門,有的門口還排起長隊,等待著將店裡最後的存貨買走。間或有馬車拉著紋滿花樣的車廂飛駛而過,駕者吹起唿哨,鞭聲陣陣。
離開完大會已過了一個月了,再過幾天,等各級緊急委員會正式啓動,限行令一下,這裡只會有執勤的士兵,而都不會有人了吧。魯伊選了這個時候辦婚禮,也算趕上了尾巴。
“我麼,”米切爾等走到了街頭,才繼續說道,“就是因爲比別人多聽到了幾句要緊話,現在都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只好隨波逐流。學校已經提前發我畢業證了,過兩天我就要去中央魔法學院,哦,中央瘟疫研究所上班,這算是命令,無法逃脫啊。另外,這個名字實在難聽,你若是有空,叫你老姐下道命令改了,天天叫瘟疫瘟疫的,會影響全所士氣的。”
路賓露出尷尬的笑:“雅玫這個神經病,把重擔扔給她,自己倒去當個逍遙自在的反對派,唉,得罪女人的下場可真夠慘的。老姐的事,我不想管,最好提也別提我是什麼維斯特王的弟弟,那樣給她抹黑,也給我壓力。你遞個報告,走正規途徑好了,看著特約嘉賓的面子上,沒人不會同意的。”
“倒是。”米切爾點點頭,彷彿找回了些自信,“不過雅玫生性不願當頭,家裡又出了那樣的事,她想一個人清靜些,也無可厚非吧,你看這次婚禮她都沒有來,可見情緒差到什麼程度了。你老姐得罪她了?”
“豈止是得罪啊。”路賓嘆了口氣,“莉有點得意忘形了,去管她家務事,惹雅玫發火,回來後悔得連死了的心都有,我說我去幫她道歉,她又攔住家門,怎樣也不讓我出去。你知道雅玫在投票當選之後,把職位讓出來的時候說的話吧?”
米切爾大笑:“大家都道大小姐是出於公心,一個破落的貴族給事實的王加冕,讓王爲她許下承諾,可是史無前例的。想不到還有內幕啊,大小姐的小心思小手段,我在西研所的時候也吃到過一次,真是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可是過一陣子終於知道她的心意,回頭想想她說過的話,又不禁讓人心存感激。雅玫就是那樣的人,如果莉蓮能在她的任期內不辱諾言,大小姐必定會高調回來,搞一場隆重的宴會,和你老姐重歸於好,到時候儘管還會有瘟疫的威脅,這個國家,一定會很有希望。”
“聽你的口氣,你很喜歡她麼。”路賓回道。
“啊,談不上談不上。我一個住在貧民窟裡面的草根,怎能高攀大小姐的門庭呢?再說她也有曾經喜歡過的人。”米切爾擺擺手說,他的臉色有些黯然,“只是覺得,菲確實不適合我吧。唉,她有她的選擇,只要她喜歡,也沒什麼不可以的。那你的打算呢?我想你可以去緊急事態委員會吧。”
路賓搖頭,“過兩天,我去西部那個啥研究所吧,”他不好意思把“瘟疫”兩字說出口,“上次一場大戰,減員太多,完全處於癱瘓狀態。雖然緊急由都城調了些人手去,但他們人生地不熟,統計資料又被燒掉了,因此連之前大橋垮塌的事務都沒辦法處理。我想我還熟悉點,就先去看看嘍,而且怎麼樣也不會過得舒服。總之避開老姐那副臭臉就行。”
“行啊,我想我記性不錯,還記得一些統計資料,回頭給你默寫出來備用吧,其實一直拜雅玫所託,我是應該去那裡幫忙的,可惜現在身不由己,只好辜負她的願望了。你們姐弟兩個倒底怎麼了?鬧什麼矛盾了。”米切爾看著他,嘿嘿一笑,“爲什麼專選不舒服的地方?在她手下有什麼不好呢?吃香的喝辣的,被男人奉承拍馬,有女人投懷送抱,至少在莉蓮的任期之內,能活得舒舒服服毫無憂慮的。”
“是麼?你真這樣想?哪一天莉觸犯天條,被大小姐送上斷頭臺,我也得跟著倒大黴呢——啊,我並沒有說我不看好她的意思。如果真這麼做,那我這一輩子又有什麼意思呢?大概都只能矮著腰擡著頭看她了,想想就讓人不舒服。”路賓說,“說這種消磨意志的話,全然不像你的風格啊。你今天是怎麼了,一點棱角都沒有了啊。”
米切爾無奈地一笑,昔日的高傲已不知去了哪兒,望著天,隨即說道:“夢想麼,是很沉重的。”
路賓不語,兩人離了大路,專往小路走去,彷彿要遠離都市的繁華,體驗淡淡孤獨的滋味。冷風吹過僻靜而髒亂的小巷,一隻野貓從垃圾桶裡找到一塊腐肉,叼著竄上牆頭,盯視著這裡僅有的兩個男人,跑了。
僅僅一牆之後,就是熱鬧豪華的婚禮現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力和多少錢砸了下去,才得了這樣一個視覺效果,杯盞交錯,炫耀與恭維共生,虛僞與面子共存,在這個即將改變的世界裡,一直拉著板車的蘇梅克終於爲自己的妹妹找到了一份安定,也爲自己的草根生涯畫上句號。
這是他們需要的東西,而現在的米切爾,不能給。任他學富五車或是舌燦蓮花,他終究只是個一無所有的二十一歲學生,無憑無依,孑然一身行走於都城阡陌,淹沒在平庸的人羣之中,作爲成功者們的背景,被輕易遺忘。只是他還年輕,未知的未來,等著他親身踏出,親手開拓。願天與地公正地記錄他的汗水,回報他的辛勞,或許能在某一天,在某一個隨意平淡卻又石破天驚的午後,命運能悄然現身,給予他一個熱烈精彩的擁抱。
只是,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了。
“十年。”米切爾終於說。
“嗯,十年。”路賓點頭。
兩人不約而同地伸出拳頭,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