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如此了?!?
劍術協會會長和魔法系前班長露西亞,坐在都城的茶座裡,癡癡呆呆地聽完路賓長達三小時的敘述,一時緩不過氣來。僅僅是一個暑假,當兩人還和大部分學院同學天天賴在都城,如豬一般好吃懶做的時候,竟然就發生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相比之下,當事人路賓似乎沒有什麼自覺,說話平淡語氣單調,如果不是他說的內容吸引人,兩人早就睡著了。同樣的內容,要是找天才辯手米切爾來講述,大概就能演出一場轟動全校的真人秀——不過他從今天早晨開始就失蹤了,據說是被強行拉去進行開會準備,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從林格那裡得到有關瘟疫第一手資料的人。
從明天開始,爲了防備即將到來的超級瘟疫,都城就要開一場決定國家未來走向的大會。太陽仍舊高掛,暑氣仍舊蒸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歷史的列車就要變道了,去向何方,誰也不能預料。
“我昨天見到米切爾?!甭段鱽喐袊@道,“在教室門口,低低沉沉的,一句話也不說就從我身邊匆匆走過,完全不像他以前高調的風格,你說,他是不是現在檔次高了,看不起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學生啦?”
路賓搖頭,“不,他真的變了。但究竟變在哪裡,我還是琢磨不透,看起來好像他收斂些了,其實這一路搭法師團回來,我覺得他內心裡的火,反倒燒得更旺了,只是爲什麼而燒,有點不明白。反正露同學,你放心吧,他肯定不是看不起你?!?
“你這是在安慰我吧,被看扁了就是被看扁了。對了,路賓老實說,在沙漠裡他把你拋下,你是不是很恨他?”
“以前恨,現在沒什麼感覺了?!?
露西亞臉上顯出很困惑的表情:“要是我,一輩子也不會理他,骯髒齷齪噁心,簡直就是人渣所爲嘛,這怎麼可以原諒啊,路賓你人也太好了點,劫後餘生再見的時候,就該狠狠一拳頭把他砸暈了。”
路賓只是笑,沒有回答什麼。露西亞還在自顧自生氣,但見到沒人同她搭話,也就安靜了下來。路賓瞥了一眼會長,會長低頭喝茶,爾後雙眼茫然地看著窗外來往行人,從剛剛聽完故事之後,就一直一言不發。服務生過來,要了茶錢結帳,三人收拾桌子,然後站起,來到店外,匯入三三兩兩的人羣裡。
會長忽然說道:“我們去給琴斯立個碑吧。”
“我說,她還沒死呢?!甭焚e提醒道。
“不,”他望著天,臉色陰沉,天空飄著朵朵白雲,太陽躲在雲後,“我覺得,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喂,你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
“從我徹底看透了你這個笨蛋孬種的本質之後?!睍L說,“我很不爽,真的,很不爽,特別是看到你竟然還活著,琴斯卻沒回來,我仔細聽了,你他媽的在故事裡從頭到尾就是個畏首畏尾的孬種。我現在很想找你幹一架,拿把木劍把你打趴在地,再踢上兩腳,哼,路賓啊,你覺得怎麼樣?”
路賓聳聳肩膀,彷彿答應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沒問題。去個沒人的地方,比武場吧,撿兩把木劍。然後死命打,狠勁打,打個頭破血流。”
“怎麼說打就打。我去報告老師了?!?
“你現在早就不是班長了,沒人理你,歇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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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以後,夕陽西下。
中央學院的比武場上,劍術協會會長渾身臭汗,趴倒在地,臉腫成個大豬頭,指著路賓大罵道:“你這個神經病,我們不過只是切磋而已,你幹嘛拼命?。课覇柲阋灰?,啊?要不是我怕傷著你總在關鍵時撒手,你早就死了不只一次兩次,就算不死,也得斷子絕孫的?!?
路賓蹲下,抹去烈日下的油汗,把劍放在一旁,看著他:“我就知道你不會下狠手,而且還有足夠的技巧不讓我受傷。還好現在沒一個觀衆在看,不然你這副樣子要被人笑掉大牙。你知道麼,其實每一仗,我就是這麼拼命打的?!?
“考,你從哪裡學來這樣陰險的算計的?罷了罷了,我以後不和你玩了,省得一時失手一生後悔,還要被人指著鼻子罵。你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還能活到現在,那隻能怪你運氣太好。”會長搖頭,“沒天理,太沒天理,你難道是小說裡的主角麼?都帶無敵幸運光環的。不過我看你的樣子,實在不像,要是真有這樣一部小說,我倒想去找找作者,問他是什麼用意?!?
“天知道?!甭焚e回答,“反正我去了,也回來了,託大家的福,沒少胳膊也沒少腿。兩個女孩都沒追到,不過我至少陪了她們一程吧,算是故事裡的高級龍套,有點戲份。怎麼樣,你是不是很不爽,沒把我狠狠揍一頓,還不如不打架。走吧,去洗個澡,晚飯我請客,去你想去的最貴的餐館,補償你的精神損失?!?
“我現在不覺得你是個孬種?!睍L躺著,眼神茫然地望向天空,沒有焦點,“我收回這句話?!?
“不用,我曾經是?!甭焚e說。
會長“嘿嘿”一笑,從地上坐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抓起外套,說聲再見。路賓看著他拖著長劍一路走遠,背影有些落寞,甚至有些淒涼。遠處,露西亞送來清涼飲料,看見迎面走來的會長,遞給他一瓶,卻被他推卻了。
“他輸了?”她望向會長的孤影,走到路賓面前,奇怪地問道。
“誰都沒贏。因爲我們沒有選好正確的對手,只是友方互毆?!甭焚e道。
“你們這兩個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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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路賓在一處不顯眼的拐角處拐彎,向前又繼續幾步,在一幢磚木結構的三層樓房前停了下來。樓房外牆面斑駁,門上的幾處傷痕和灰暗的顏色顯示出年代的古舊。朝南的陽臺與鄰樓緊靠著,除開中午,幾乎曬不到陽光。
他右手推開門,靈巧地避過些瓶瓶罐罐,一樓的樓道比以前更髒了,不知是誰養了寵物又不知清掃,臭氣沖天;左邊手有個合租房,每日開著門,門內臟亂無比,若是再加些血跡,簡直就像是歹徒的作案現場。
沒事,至少比米切爾住的地方好些。
他踩上咯吱作響的樓梯,燈光昏暗,他低著頭,仔細地辨認腳下,終於踩上最後一級,轉過身,將樓梯走完。擡起頭,居然發現有一個人,正站在自己家的門前發呆。
路賓一愣,小心地接近這個人影,人影的頭朝下,手撐著門,似乎在思考什麼。因爲如此,路賓看不清對方的臉,不得不格外小心。他貓著腰走近,到了十步左右,那人終於清醒過來。
莉。
路賓拉開二樓的天窗,黃昏的日光進來,把老姐的臉照得分明:“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在那邊忙得慌麼?”
“回來開會,大會,得要出席?!崩蛏從四ㄑ劬?,神情恢復平日裡的小小嚴肅來,“看起來,咱們這個國家,爲了點小小瘟疫,就得改制嘍?!?
“還是那件事啊。有什麼方案出來沒有?我昨天聽米切爾的口氣,這像是個不可解的問題。”
莉蓮聳聳肩道:“當然還是可解的啊。天下哪有不可解的難題麼,如果沒有完美的做法,就去找一些不完美的替代方案好了。我就不信這種瘟疫,真的會讓所有人都死光,好歹我們都有手有腳有頭腦,臨死前還要掙扎一下呢?!?
路賓抓了抓頭:“也是。不過我問你啊,爲什麼待在家門口,就是不進去呢?在外面站著很舒服麼?還是說你兩年多沒回家了,都不知道門該怎麼進了呢?”
“這個麼……”莉蓮兩手攤開,笑著說道:“面壁思過啊?!?
“思什麼過?”路賓奇道。
“剛纔做了件錯事?!崩蛏徯Φ?,笑容裡有些無奈痛苦,她擡起頭,看著門上發黃的門牌號,說道:“一件很大的……錯事,那個,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
路賓驚奇地瞪大雙眼:“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是麼?你是莉蓮哦,西研所的所長,呼風喚雨的法師之首,峽谷以西事實上的王,天大的事你都有辦法解決的。比如說你可以讓聚集了一週的暴民自覺退場,可以鬥敗比你高階得多的魔法師,可以自如地處理四百七十二個鎮的大小事務,可以幹掉一個冷血惡魔,最後還能把來自外太空的宇宙飛船打得落荒而逃——喂,到底是什麼事?”
路賓列舉道,眼角瞅到她的腰間,那裡插著從敵人手裡俘獲的一柄軍用匕首,刀鞘已經配好,大小合適,只是樣式太過女性化了,與匕首固有的森冷感無法一致——哦,看來自己終於意識到莉是個女人了。
“嗯,我把雅玫給得罪了?!彼痛怪^,眼神失卻了一貫的自信,不時瞥過弟弟的臉,小聲說道。
路賓痛苦地捂住頭:“這事我沒主意,我管不了……唉,算了,說說前因後果吧,你怎麼可能得罪她麼,她那樣和善的人,好像無論如何都不會生氣的一樣。”
“我擅自管她的家務事?!?
弟弟無奈地搖頭:“好好好,就知道你會做出這種事來,老姐啊,本事太大了就會不知道輕重呢。過兩天我幫你去她家道歉,如果你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的話?!?
“還有……”
“還有啥???說啊,不會一不小心把她家莊園炸成碎片了吧。唉呀這裡不是廣闊的西部啊,那我真是無能爲力了,不好意思啊姐姐,我們家一輩子都沒賺那麼多錢,我也沒辦法使用時間倒流這種禁咒啊。”
莉蓮搖著頭,想要說,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直到看見路賓幾乎要跺腳放棄,才說了出來:“哦,你知道麼,我們的老爸……老爸其實當時是因爲去救年幼的雅玫,才跳進冰冷的河水裡去的?!?
路賓靠在牆上,當場呆住。
“今天我第一次去她家,不好意思就是砸掉外牆進去的,看見她正廳的牆上,放著一幅壁畫,壁畫上畫的,正是父親救人的場景……我沒有向她確認,我不敢向她確認,就一路奔回來了。”
“你開什麼玩笑?”弟弟一臉懷疑,追問道,“不是一位商人的女兒麼?”
“不是,那被救者的姓名背景,我們迄今都無從知曉。只是在兩年之後,成績糟糕的我,便接到中央魔法學院的入學通知,當時說是父親的行爲受到表彰,才破格的。當時我們信了,可是回頭想來,我這樣糟糕的傢伙,沒有才能或是足夠的入學費,怎麼會被他們青睞?這是多大的能量,可需要通天的本事,我竟然都沒有意識到?!?
“那時我真的很高興,每一天都充滿陽光。後來正趕上換屆,我又被她選上當上西研所的所長,在衆人的羨慕目光裡坐上峽谷以西的第一把手,慢慢也習慣大家的恭維和讚譽,開始變得自信甚至自負起來。路賓啊,我一直以爲,一直以爲自己其實很優秀,我現在的成就,全是因爲我自己的努力一點一點掙來的——想不到,全是因爲父親的蔭庇,是因爲雅玫的好心?!?
“翻遍史料,有因釋放禁咒而死的,而瘋的,而殘的,可沒有人像她那樣還神志清醒,四肢健全的。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我爲什麼要去當她的累贅,拖她的後腿?我問過給她治療的老魔法師,他說這樣的病例,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沒有先例,也無章可循,或許能慢慢復原,或許一輩子只能當個普通人,過平平淡淡的一生。她是雅玫啊,她是我們魔法學院所有人的偶像,她怎麼可以過平平淡淡的一生呢?”
她哭了。
路賓輕輕地抱住她。
“可我竟然還刺激她。今天我居然闖進她的家裡,干涉她的家務,在她面前表演下作的把戲,揚言用自己的魔法,好好懲治一下她的浪蕩弟弟,說得好像自己真的是峽谷以西的統帥,風光無限的大王……你說,你說,她……她是不是會恨我一輩子?”
她是不是會恨我們一輩子?
路賓想著,忽然笑了,笑容天真,彷彿回到十多年前,兩人還十多歲懵懵懂懂的年代,青梅竹馬的時光。他雙手拍住她的肩膀:“是我們,我們兩個,她救了我們兩個,要恨,也要連我一起在內的。”
他說,隨後將莉蓮緊緊地抱住,將她的頭靠在肩膀,“先別說這些了好麼。莉蓮,管它什麼的西研所所長,管它什麼的雅玫,管它什麼的瘟疫,我的姐姐,我該死的好勝的親愛的姐姐……
首先,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