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米斯坦推開門,室內昏暗的燈光讓他有些不適應。顯然,這裡並沒有安裝爲人類照明所設的燈具,它本來的目的,只是一門貯藏室。他不禁咳嗽了兩聲,用手在眼前揮舞著,想要徒勞地趕去四處飛舞著的灰塵。隨後他見到了老朋友,坐在一張滿是瘢痕的木椅上,抽著煙,眼神茫然,一言不發。
梅呢?她應該從來是形影不離纔對。
“夥計,從來沒見你抽菸。”他評論道。若是梅在場,絕不容許他抽一星半點。
“費米,你沒見到的事多著呢。來,我這裡沒有什麼可招待的,連茶水都沒有,坐吧。”
費米斯坦拉起一張小凳子坐下,吱呀吱呀,他感覺到有一條木腿似乎短了些,坐著頗不舒服:“梅怎樣了?”
林格並沒有說話,只是抽著,煙霧繚繞。
“夥計,你得說話?!辟M米追問道。
林格把菸頭扔在地上,重重地捶著木桌,他突然站起來伸出手抓住費米斯坦的肩膀,吼道:
“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她的右肩中彈,肩胛骨碎裂,哼,誰會相信這是走火……威脅,**裸的威脅!”
費米斯坦嚇了一跳,看著老朋友通紅的臉,慌道:“快坐下,坐下,別激動,小心,小心。要是在這時候倒下可就糟透了?!?
林格依言坐下,深深呼了口氣,漸漸平復了呼吸。兩個中年人相互對視著,林格明顯是想說話,可是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梗住了,嘴脣翕動無言,眼淚卻在不知不覺間,滑下臉頰。
一陣悲涼,從費米斯坦的心底一閃而過。老友啊,我爲什麼要讓你上這條賊船!
他將要噴涌而出的痛苦一口嚥下,率先打破靜默:“他們太可惡。可我們無能爲力,能平安回去已是萬幸,軍部不是你我能惹的,現在不能,一輩子都不能。相信我,梅不會有事的。我們被承諾過保障人身安全,這是底線?!?
“你真相信他們會遵守底線?”
“我別無選擇,雖然問題多多,這還算是個司法獨立的國家。到時候會有人接我們的起訴,要取消你的叛國罪名,也並非不可能。你得要撐到那時候啊,夥計,死了就什麼也沒了。我說你現在還是做些別的事好,平靜一下。啊,其實何苦要我提醒,你一定是有打算了,聽說你招了一名學徒?”
林格又點上一支菸,臉色稍許平靜了些,說道:“我這將死之人還能幹什麼,不就是鑽進文字堆裡消磨消磨時間罷了。是的,我已經申請調一個本地民過來進行交流,繼續我有關內宇宙文明的調查工作。哼,他們至少在這點上還比較慷慨。”
林格,你還是太天真了,他們反正要成爲活體試驗的祭品,不如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再把你當活的工具,挖出些情報來。
費米這樣想著,但這樣的話不能出口,於是隨口問道:“是之前抓獲的三個俘虜之一吧?哦,應該是昨天突襲行動的戰利品。”
他觀看了昨天突襲的全程錄像,一隊人乘坐小飛行器離開谷底,在深夜闖進西研所的小樓裡,撬開側門,把幾乎所有文書人員全都抓走,另外還燒燬了目力可及的各類報表、報告、記錄、賬單,就差一把火把整棟樓燒乾淨了。整個行動耗時一小時,乾脆利落,沒有任何反抗,也沒有任何隊員受傷。
我們得乖乖聽話——這是看完錄像之後,費米斯坦腦中的第一反應。
“‘俘虜’或者‘戰利品’都不是適當的用詞?!绷指裾?,“他們應當被釋放。我是以他們自願的條件爲基礎的,大部分人被突襲行動嚇得不輕,只有一個看起來還比較能接受目前的狀況——嘿,說起誰,誰就來了呢?!?
話未說完,房門又一次被打開,一個年輕人手捧一張紙,出現在兩人的面前,他的麻布衣服顯得破舊,多處地方磨破,兩臂裸露在外,不少地方還有剛癒合的傷口。
“兩位……先生好?!彼娏朔垦e的陌生人,神態恭敬,用不太熟練的語言開口道。
“進來吧。”林格招呼道,他原本肅穆的臉色柔和起來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費米斯坦先生,我的老朋友;費米斯坦,這位是我剛纔提到的其中一位本地民,現在算是我的學生兼研究對象?!?
費米斯坦報以善意的笑容,這不經意的舉動似乎讓這位年輕人放鬆了些,主動地開口說話:
“我叫米切爾,很高興見到您。林格先生,我……那個……完成……”
“哦,已經寫完了是吧。”林格讚許道,“真快,你先放在這兒吧,這裡有一本識字圖集,你可以拿去看看,我相信在兩個不通語言的文明間,使用圖象來作交流是最快捷的方法。”
米切爾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將紙和筆放在桌上,彷彿交納一張金箔和一根權杖,然後雙手拿起圖集離開。在費米斯坦看來,這不過是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普通紙,還有一支地攤上隨意可得的圓珠筆。
在他們的世界裡,這兩樣東西恐怕相當珍貴。
“他學得很快,才兩天就已經學會簡單的會話,是這些人裡最聰明的一個。”林格笑道,自從今天與他見面,這是費米斯坦第一次看見林格微笑,方纔的不快似乎暫時遺忘了。
飛船上全是些有教人癖好的傢伙。費米斯坦想到——賽特,林格,還有自己?;蛟S大家都在潛意識中明白了一點,即如果無法平等地交流,那平等地對待,便是奢望。
“那是你教得好。林格,給他穿好些,你的學生看起來像個奴隸呢?!?
“他不願意換。”林格答道,“他並非奴隸,這片土地上沒有這類人。他是一個學生,在這個國家的首都求學,然後因爲探險而來到西研所,擔任文書工作,不巧遇上了我們?!?
“探險……他們可真有閒工夫。”費米說道,隨手拿起米切爾遞呈上的紙,看了幾眼,“你要做本詞典?”
林格點點頭。
“我說啊,給一個即將要毀掉的文明做詞典,簡直是浪費時間?!?
“這是我的工作?!?
費米聳聳肩膀:“我開玩笑呢。那好好加油,把你學生的作業認真讀一讀,說不定還能揪出幾個錯來。我還有工作,先告辭了?!彼f罷離開。
林格看著費米斯坦打開門,兩位士兵向他敬禮,他點了點頭,向著老友回望了一眼,又把門關上。門外的世界,一閃而過。他回味著費米最後說的話,拿起那張紙,手上傳來的觸感告訴他,這是粘在一起的兩張紙。
這傢伙真是天才的魔術師。
他咳嗽了一聲,坐直了些,小心地翻過米切爾字跡稚嫩的作業,看見第二張紙上,正是費米的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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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的工作十分順利。
費米哼著歌,在發動機室裡調試模型,伸出手想要摸索罐頭裡的最後一顆花生,卻怎麼也碰不到。他一揚手,空罐子劃出優美的曲線,準確地撞進垃圾箱。然後他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又去櫃子裡取了一罐,打開,抓了幾顆杏仁塞進嘴裡。
“這是聚變發動機的效率?!币慌缘呐迥輰⒁粡埧諝馄聊粋鹘o他。
費米伸手接過,點點頭,他不需要看具體結果,只要看到她臉上的微笑便行了。“不錯,幹得漂亮?!?
“小事一樁。”總機師佩妮回以淺淺一笑。
百分之九十。
三天前自己、佩妮和賽特從代總機師手中接手發動機事務,終於成功將效率從百分之四十不到提高到九十。模型基本正確,飛船可以上天,而我們可以回家。費米斯坦坐在靠背椅上,雙手愜意地抱著頭,享受著破解謎題的快感,又糾結著剩下的百分之十。和工程師們不同,理論物理學家們都是一羣執著完美的生物,因爲絲毫的偏差,往往就意味著本質的區別——不過今天晚上,可以先喝上一杯,慶祝一下。
佩妮顯得很高興,她大病初癒,臉色還有些發白,不過已行動如常,並能勝任日常的工作了——豈止是勝任,簡直是得心應手。才三十多歲,卻對任何大小設備的操作及可能出現的問題了如指掌,任何新的裝置,不論是電子的還是機械的,只要看一眼摸一摸便能猜出它的內部構造和功能。她的才能,恐怕只能以天賦來形容。這種天賦讓人想起了二十世紀的傳奇人物特斯拉,據說他在設計任何機械之前,腦中都能構造出它運行時的影象。
只是她從不肯喝酒,就算昨天自己拋出大膽的計劃,讓她頗爲興奮,說了很多話,出了很多主意,卻也沒能讓她喝下一滴,不可理喻的女人。天才物理學家費米斯坦充滿挫敗感地想——這女人是不是單身單太久了,失去了某種必要的能力了呢?
“賽特,你那邊如何?”費米問道。
“啊,給我五分鐘?!蹦贻p人正緊盯著屏幕,拼命敲打著鍵盤,“程序有點小問題,不過馬上能修好。”
在這個三人小團隊中,費米負責數學建模和大方向的把握,佩妮負責依據模型進行對發動機的實際操作,而賽特負責的是聚變發動機動力學的數值模擬。由於主機降頻的關係,爲了能及時出結果,模型只能建得很粗糙,並且只有定性結論,但對於初步驗證理論還是相當有用。
如果費米的直覺和數學推導百發百中,那這一步並不十分必要,不過就算是自詡爲天才的他,對於如此複雜而不直觀的動力學系統,也無十分的把握——至少賽特迄今爲止,已經在他的模型裡揪出十數個錯誤來了。有些只是小錯,有些則會直接讓發動機燒燬報廢。
這傢伙還真有點用處——物理學家想到。
“爲了慶祝我們取得的進展,今天晚上喝酒?”費米站起來,對著佩妮說道,“我請客?!?
他吹著口哨,暫時忘記了時時被人盯梢和竊聽的不快,稍許發泄一下自己心裡的情緒。這間屋子裡,至少有四個攝像頭和六個拾音器,動任何一個都會立即被艦長列維發現。下一刻,冷酷無情的護衛官卡爾便會出現在門口,瞅著誰不順眼就給他一拳頭——至少之前幾個分子生物實驗室的傢伙們是捂著半邊發青的臉,這樣說的。
我們簡直是一羣關在籠子裡的小白鼠,正賣力地踩著轉輪,給大佬們發電。他憤憤不平地想。但他們得知道,老鼠有時候也會罷工的——是時候了,明天就來不及。那幾個生物實驗室的人親口說。
“好?!钡故琴愄叵然卮穑耙呀浶藓昧耍M實驗的效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二,提高兩個百分點?!?
“喂,又沒有問你?!?
“這個……我只是彙報實驗結果而已?!辟愄夭环獾鼗氐?,“佩,對吧?”
佩妮微微一笑,那笑此刻顯得相當美麗。費米看著她,一時愣住了,手中的筆掉落在地。
賽特把它撿起來,放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費米才如做了夢一般清醒過來,“哦。謝謝?!币凰查g,物理學家腦中轉過千般思緒,怎麼了,難道自己會喜歡黑眼圈有眼袋的像火柴棍一般的骨感瘦冷淡女人麼?不不不不……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電話鈴響了,打破了小小空間裡的暫時平靜。
賽特看著來電顯示,伸手摸到黑色的話機,拎起話筒,卻被佩妮隨**先。她拿起話筒說了兩句,隨後急急忙忙推開門就要走。那一邊費米斯坦擡眉,朝回頭的總機師輕輕點了點頭,目送她消失在門後。
“她去哪兒?”賽特不知所以地問道。
“誰知道,她忙著呢,大概有個故障要修理。”費米答道,表情漫不經心,然而他的眼神閃爍,似有別樣的意味,“看起來是挺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