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那糟糕的日子已經有一天一夜了。路賓躺在病牀上,看著天花板一分鐘一分鐘地捱日子。他右肩鑽心地痛,縱然是疲極累極哈欠連天,卻終於是沒能合上一眼。
他看見一羣驚恐的男人把自己擡上擔架,送進醫(yī)院,看見當事人一臉後悔地跟在身後,看見手忙腳亂的護士把他的上衣剪開,看見醫(yī)生診斷時緊皺著的眉頭,母親痛苦而關切的臉,還有接骨的時候撕心裂肺的慘叫,日暮時漸漸稀落了的病房,半夜三更痛徹心扉卻無人可訴——地獄大概就這個樣子的吧,他腦袋裡僅有的思維在重複著這句話,煩惱和恐懼刺激得他真想大哭一場,只是偏偏這裡還站著兩個女子,讓他想哭都哭不出來。
“我可憐的兒啊,怎麼就碰到這種壞運氣!你這混帳妖精,有什麼結下的深仇大怨,要下這麼狠的手,竟把骨頭打得粉粹!我只有一兒一女啊,要是我兒以後落下了什麼後遺癥,你可是要賠一輩子的!”
“媽媽,哪有那麼嚴重。你就少說點了,整個醫(yī)院都聽見的。”路賓累得眼睛都睜不開,有氣無力地勸道,“還是快去吧,我沒什麼,不痛的?!?
“可要讓她知道個好歹!唉,媽媽是沒有時間陪你啊……”
罵聲停了,腳步聲由近及遠。路賓所剩的意識告訴他母親已經離開了病房。留下另一邊的女子,深藍色的長髮,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正是琴斯。她的表情很是歉疚,帶著濃重的黑眼圈,似乎也和路賓一樣一夜未睡了。
爲什麼她要下那麼重的手呢?不就是魔法系和理物系的劍術比賽麼,有必要麼?有必要麼?!
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他總是在想這個問題。然而卻怎麼也問不出口?;秀遍g,他覺得這樣的東西,以前在哪裡見到過,討厭過,也無可奈何地接受過。
“對不起?!鼻偎挂娝坪跣蚜耍p聲說道,“還痛麼?”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彼€氣似地回答,言語有如夢囈,“也不管誰,也不顧誰,你們總是有你們的理由?!?
琴斯沉默不語。一位女生走進病房,做手勢讓他們聲音小些。琴斯見到了,連忙拉住她的手,說道,“露,你終於來了啊?!?
“唉,我不在幾天,就亂成這樣。我一直以爲琴斯你定是最安份的,前兩一陣子又劃傷了手,乖乖躺著呢,怎麼也和這種事扯不上關係。結果竟然是你鬧的事情最大。”那女生雖然個子不高,叉著腰板著臉卻自有一番威嚴。她苦笑道,“真是沒輕沒重。以後天塌下來,也千萬不能讓你參加這種活動。”
琴斯尷尬一笑,拉著她走到牀前,想要向路賓介紹一下自己的室友,這位魔法系的班長,露西亞。只見路賓雙眼微閉,右手懸在牀外,嘴脣歪在一邊,居然就在這半分鐘裡睡著了。琴斯嘆了口氣,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掌,輕輕地塞進被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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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過了一個月。那個名叫琴斯的女生,居然天天來看他,颳風下雨從不間斷。路賓起先心裡有氣,但久而久之,看她心誠,竟也就平復了大半。護士不在的時候,琴斯也幫些忙,或是幫他整衣蓋被,或是幫他喂湯進水,漸漸地,兩人的對話順暢了很多。然而路賓每次回想到那堪可斷金裂石的一劍,還是不禁心裡發(fā)寒,於是親近的心,也就從不曾有過。
要是那時她拿的是把開了鋒的鋼劍,自己的整條手臂,肯定是報銷了的。
想不通。
琴斯雖然待人有禮,總是找得到話題,很少讓人冷落;但其實本性不喜吵鬧,病房裡只有兩人的時候,她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書寫字。這一個月來,除卻每日的寒暄,實質的話語也沒說幾句。只有在她的室友,魔法系的班長露西亞來的時候,病房裡纔會充滿活氣。
“覺得好些了麼?”這一天,班長在給了路賓的傷處一個治療術之後,如是說道。
“只要有你過來,我就高興很多了呢。雖然吃了你們魔法系的大虧,但是還得謝謝你這個班長關心?!甭焚e笑著回答。
“我不過就來了三四次,可是琴斯卻是這個月裡天天守著你哦?!甭段鱽單⑽⒁恍?,“要論誠心誠意,我遠遠不如了。原諒她吧,比賽起來刀劍無情。”琴斯在一旁擡起頭,也報歉道:“也是我不好,把勝負看得太重了?!?
“哇,我今天終於聽到第一句道歉的話了?!甭焚e失聲笑道,“琴斯啊,看來你也不是鐵石心腸啊。”
“她纔不是呢。”露西亞笑道,“其實第一天她就道過好多次歉了,但是你都不理,於是就陷入死局了嘍。這一個多月來,你要是能開口說句寬心話就好了。”
路賓躺在牀上哈哈大笑,笑聲牽動傷口,又痛得呲牙咧嘴:“我怎麼能放寬心呢?要是我的手廢了,以後還怎麼生活?賠錢有什麼用?我才二十歲呢,除非琴斯答應照顧我一輩子?!?
房間裡唰地靜下來。露西亞聽得面色慘然,看了琴斯一眼,琴斯低著頭,默不作聲。路賓一個勁地苦笑。他只覺得悲傷鋪天蓋地地撲來,腦裡有一個聲音冰冷地宣告道:沒人會救你。
他怔怔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不知不覺間眼淚流下來了。
“喂,誰會照顧你一輩子?!鼻偎棺呱锨罢f道,“最多隻能算是一時失手嘍,也要怨你自己沒有本事,技術稍微熟練些的話,也不至於直直地把肩膀撞上來,傷成這樣啊。你說,這究竟怪誰?”
正在這時,病房門口,有一個男生四處張望要找班長。露西亞應言出去了說了幾句話,片刻回來,神色就不太好看。“我得要走了,”她說道,“班裡發(fā)生了點事情?!?
“副班長找你什麼事?三句話就能把你嚇成這個樣子?”琴斯奇道。
露西亞神情焦急地說:“班級裡有人出走四五天了,都沒回來。我得要去找找?!闭f完神色匆匆就要走。
“是誰?”琴斯叫住她,問道。
“還能是誰——那個平時沉默寡言不合羣的小鬼,行爲一貫乖僻,現在又給我惹事。你安心留著,我先去?!彼湍莻€男生走了。病房裡只留下兩人。路賓臉色有些難看,他感覺到淚從臉上流下,想用完好的左手去抹,卻被琴斯架住了。“哭吧?!彼f,“把心裡的委屈哭完了,就能面對現實了。”
路賓心裡罵她冷酷無情,自己這個受害者脆弱的心,又豈是這個加害者所能體會的?他偏偏止了眼淚,說道:“你當你是誰啊,難道隨便一個女生讓我哭,我就依言哭麼?人不能賤成這樣。”
琴斯沉默不答。眼見著天色漸暗,路賓心中煩躁,便說:“琴斯,你還是回去吧?!鼻偎轨妒歉孓o,留路賓一個人在病房裡呆著。路賓想起明天早晨會有醫(yī)生過來檢查傷處的恢復情況,又不由得緊張起來了。雖然醫(yī)生一直表現出樂觀的態(tài)度,但誰知道是不是心理安慰。
看著窗外昏暗的光,他突然有些後悔叫她走。
父親不在了,母親辭了工作,東奔西走打點全家的一點點積蓄,勉強拿些利金,供自己和姐姐莉蓮讀書。這兩年莉蓮在西部終於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每月寄錢回來,總算是讓一家人改善了些許生活;可是她從未在信中說明自己在做什麼,總讓人疑神疑鬼,心神不寧。於是母親仍然小心使錢,天天在外奔波,自己一天不畢業(yè),她便一天不會休停吧。
“姐姐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心比天高?!甭焚e小聲罵道,“我們的眼裡可有她,可她的眼裡只有星辰大海。她總是不告訴我們在做什麼,難道竟淪落了不成?”
他腦裡跳出些骯髒齷齪的活計,就不願意想下去了。本來或許再過兩年自己便能自立,而母親大概也能卸下重擔,安享晚年了吧。可是現在……想到此處,心頭閃過對琴斯的一絲恨意,要把她綁在椅子上,七七八八地打她幾十個耳光,抽她幾鞭子;可是又想起她每天服侍左右,從不抱怨,又覺得這樣未免太狠,也就恨不起來了。思前想後,只怪自己命運不好,不禁自傷自憐,眼睛一酸,又落下淚來。
初夏的夜,窗外日頭終於完全落下,變得黑沉沉的,各種知名或是不知名的蟲子,一起鳴叫起來,教人心煩意亂。路賓覺得口乾舌燥,伸左手用盡氣力去拉呼叫護士的繩子,痛得面容扭曲,總算咬牙夠著,但整個人卻斜了半邊,留了半隻腳蕩在牀外。他只得苦笑,右手被固定著不能用力,身上的牀單粘著皮膚,只能用左手一寸一寸地挪動身體。等了五分鐘,護士們總算來了,少不了責備幾句,七手八腳地將他放回原位,轉身就要走。路賓忙急道:“給我倒杯水謝謝!”她們才倒了遞給他。
路賓仰頭喝完,把杯子放在牀頭櫃上,剛纔濃郁的傷感似乎被這杯水沖淡了些,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路賓悠悠醒轉,恍惚間覺得身邊有什麼物事,睜眼一看,窗戶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了,清新的空氣透了進來,明媚的陽光下,竟發(fā)現琴斯頭歪在他胸口,正沉沉睡著,被單上長髮散了大片。他大吃一驚,忙坐了起來。琴斯被他的舉動驚醒,揉著眼眶,把頭擡起來?!澳阍觞N又來了?”路賓問道,“不是回寢室了麼?”
“昨天看你這副可憐樣,知道你晚上是睡不好的?!彼犞院难劬ξ⑿Φ溃疤貋砼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