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我是第十七節車廂的列車員!醫生和魔法師請站出來,醫生和魔法師請站出來!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
兩位年輕人應聲舉起了手,另一個扶著流血額頭的中年人,也走了過來。一位年輕人自我介紹說是來自中央魔法學院的魔法師,“不過我們都是去西部研究所見習的,實戰經驗……不多。”另一個人隨即補充道。中年人則是個醫生,然而他專職內科,對於面前那麼多外傷乘客,他表示只能盡力行事。
列車員無奈地又再呼喊了一遍,這次沒有人迴應了。大橋殘斷的引橋上,三三兩兩地坐滿了倖存者,各自照顧身邊的親戚朋友,情緒都很低落,有兩個人請求回車廂裡拿些財物,列車員許了,可出了車門,轉身就狂奔而走。
“這是我的東西!攔住他們!”
遠處受傷的婦女大呼道,眼睜睜地見他們跑得遠了,卻沒有人追過去,不由得小聲地哭泣起來。列車員氣得暴跳如雷,於是叫了三個沒有受傷的男人把守住車門,不讓任何人進入。他正要帶兩個魔法師飛下峽谷查看第十六節車廂的情況,聽得身後有人叫住。
是路賓。
“能否叫些人拆下車上的長椅,好作擔架。”他說,“另外,我包裡有挺多衣服的,可以用作繩索。”
“你小子該不會想也捲了點東西自己逃走吧。”列車員盯著他說。
路賓苦笑,“拜託,別開玩笑了,我們這裡還有人昏迷著呢。”他身後莎菲亞坐在地上,枕著琴斯,米切爾在旁邊看著他。
“哼,開個玩笑。”列車員語言雖然強硬,可是口氣已經軟了下來。
於是一羣人重又進了車廂,敲敲打打,拆下五六張長椅,出車門的時候,每人把自己所有的口袋翻開,以示清白;路賓則拿出一整包本來要給姐姐的衣服,低聲說句對不起,就找了幾個人剪開,一件一件結起來,變成一條十幾米的長繩。樣子確實不太好看,但是隻要結實就行了。
那一邊兩名魔法師祭起風術,和列車員一起飛向前方因爲峽谷狂風而不時晃動的殘橋。大橋主體已經坍塌,但臨近引橋的兩段仍半懸在空中,沒有墜落。三人浮起,茫茫雲海之上,第十六節車廂成四十五度靠在已經嚴重變形的橋面上,僅憑兩節車廂之間的鏈接鐵索纔不至於滑下深谷;可是這鐵索方纔經過強力拉扯,已經嚴重變形,似乎也支撐不久了。
兩名魔法師帶著列車員落了地,注視著這悽慘的情景,險些站立不穩。看起來最好的辦法是將車廂蓋整個掀開,好減輕車廂的重量,讓大家各自逃生,再搶救傷員。可是誰知道會不會破壞這由鐵索與殘橋所維繫起來的脆弱平衡?兩名見習魔法師對視了一眼,戰戰兢兢,都覺得自己不是大魔導士的料,控制不好力量,不敢下手。列車員猶豫片刻,向兩名魔法師耳語了幾句,下一時刻,兩記火球術砸開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車尾門,煙塵過後,三人一頭鑽進車廂裡。
“救我!救我!”
“我是中央財務局的副局長!我有錢,救我上來我給你金子!還有舒適的職位!”
“求求你救救她吧,血已經快流乾了!”
他們聽見四處傳來絕望的哭喊,無數隻手從各個方向伸過來拉住了他們,好像就算自己死掉,也要拉著救命稻草一起死。兩名魔法師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一時手足無措,列車長跟在身後,嘶聲喊道:“諸位都不許動,傷員優先!女士優先!未成年人優先!我是第十七節車廂列車員,據鐵路規章第四十八條,對於嚴重搗亂救援秩序者,救援隊有見死不救的權力!聽到了沒有!”
“你他媽的是哪根蔥!老子要活命你管不著!”
迴應他的是一道迅捷的閃電。方纔出言不遜的傢伙,頓時直挺挺地倒下。咕嚕嚕滾向地勢最低的車頭,像頭死豬一樣躺在那裡。
車廂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誰也不敢亂說話,只有車廂慢慢地來回搖晃,發出嘎嘎吱吱的金屬摩擦聲響,令人毛骨悚然。列車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神色肅然地蹲在地上,抓住身邊的欄桿,好讓自己不滑下去。兩位魔法師在前面,四十五度傾斜的車廂讓他們只能狼狽地靠著座椅,然而手上不時出現的電火,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兩個人在此時此刻,所佔有的分量。
沒有人看見,動手的年輕人臉色煞白,額頭全是冷汗。那麼多年了,他是第一次下手傷人。
“十六節列車員在哪裡!”列車員喊話道。
“他已經死了!頭撞上了鐵角,渾身都是血,已經沒有氣了!”
“這裡有沒有魔法師?”
有個女人忙不迭地高高舉起了手。
“你最後一個出去。”列車員命令道,“在此之前盡你所能協助救援!知道了麼!”
“爲什麼是我?!”她委屈地問道,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是女人!我應該比男人們先出去!”
“你是魔法師,如果掉下去,你比別人更有可能逃生!你是最後一個!這是命令!”
女人不說話了,只是恨恨地盯著他,像是見了仇人一樣。
“快,所有人把傷員先擡出來!”列車員避開她的目光,命令道。
車廂裡的衆人都瞥了那個女人一眼,再也不爭吵,默默地開始行動。一名魔法師返回引橋,拿著由衆人的衣物連成的十幾米長繩的一頭率先飛來,另一些人擡著擔架,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破碎不堪的路面,慢慢地從地面接近。終於,擔架送了進去,繩頭穿進被打得稀爛的車門,勾上擔架,將第一位傷者一點一點地拖了出來。
救援終於順利展開。
幾個小時過去了,太陽漸漸地升到中天,又漸漸地向西落了下去。擔架一具一具地被擡出來,很多人開放性骨折,已經昏迷不醒,可是終究踏上了平地,也就有生的希望。那位中年醫生忙得不可開交,路賓和其它幾個僥倖沒有受傷的人給他打著下手,雖然動作拙劣,不過做著做著,總算有點模樣。米切爾在引橋上走來走去,到處詢問,想要幫些忙,但是好像誰也沒有幫到,他除了高超的辯術和深厚的歷史知識,實質上只是個手不能提的弱書生而已。
琴斯還是躺在莎菲亞身上,一點也沒有甦醒的跡象。
這傢伙如果能醒著,能幫多少忙啊。路賓心想,看著自己胡亂固定的木夾板,說不定就因爲稍許錯誤的位置,便會有人留下終生的遺憾。相比之下,自己真算是幸運的吧。
“加油加油!太陽快要落山了!”
日影西斜,第十六節車的殘骸在車廂入口處投下長長的黑影,裡面漸漸漆黑一片,什麼也見不到了。救援的速度開始變慢,還好傷員都已經送出,剩下的人都能靠自己行走,攀著繩子,力氣大一點的甚至能自己爬上來。那名出言不遜的傢伙捂著頭,畏懼又不服氣地瞪了魔法師一眼;中央財務局副局長拖著一箱行李氣喘吁吁地出來,他的褲襠已經溼光。
兩名年輕魔法師也出去了,他們悶在車廂裡緊張了一整天,已是滿頭大汗。還好,所有人都很配合,再也沒有出什麼亂子。只留列車員還在裡面。
“最後一個!快上來!”列車員招呼道。
偏偏正在這時,一陣前所未有的狂風吹來,殘橋晃動不已,金屬嘶鳴聲令人心悸。風聲剛停,大家剛要鬆口氣,便有人聽到一兩聲幾乎微不可察的斷裂聲響,隨後鐵索上出現了小小的豁口,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展至整個表面,接著,整個車廂都響起奇異的顫動。
“鐵索不行了!大家快跑!”
有人喊了一句,一衆剛脫大難的乘客又恐慌起來,紛紛扔掉行李,拼起剩餘的力氣,爭先恐後地向引橋衝過去。他們身後,列車正在慢慢地向下傾移。
“你在幹什麼?!”一名魔法師向引橋跑了幾步,又折返而回,衝進正在下滑的車廂裡去,焦急地問道。
“快上來!”列車員頭也不回,他心急如焚,看著縮在不遠處座位上的女人,繩索已經靠近了那裡,可是她什麼反應也沒有。“喂,怎麼回事!”
“我的腳踝骨折了,不能動。”
“什麼?!你爲什麼不早說?”
“你讓我當最後一個!”她怨恨地發泄道,“我聽見了,所以我還是在這裡,最後一個。”
兩名魔法師是最後一批迴來的,渾身上下灰頭土臉,好似從廢墟里鑽出來一樣,可列車員卻沒有回來。引橋上的所有能動的倖存者都站了起來,眼睜睜地看著第十六節車廂捲起濃重的煙塵,滑離殘橋,穿破雲層,衝向深谷。片刻後,千米之遙的峽谷深處傳來一聲巨大的悶響,讓所有人的心臟不由得一震。
峽谷裡漸行漸弱的回聲散去了,死一般的寂靜。
已是傍晚,琴斯悠悠醒來,看到橋頭寫滿字的石碑,看到面目全非不忍卒看的斷橋,看到夕陽下血一般的景色,凝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倖存者們戀戀不捨地望向峽谷,收拾起東西,各自唏噓不已,徒步走下引橋,漸漸散去了。路賓丟下木板,塑像般一動不動,莎菲亞在米切爾的懷裡放聲大哭,米切爾嘴脣微張,像是要說些安慰的話,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或許他什麼也沒有說。
琴斯愣在那裡,任由兩道淚從眼角溢出,劃過臉頰,落在地上。
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