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皇太父的怒氣,錦瑟似乎毫無所覺,相比那些臉色發白的後宮貴君們,她甚至連眉毛都沒有抖一下。
皇太父這回總算是明白到這個大周小宮侍的厲害之處了,想到不過一個小小的宮人都有如此膽識,不由心中微微就有些寒意,遂又淡淡問道:“哀家會派人與錦親王請旨,讓你脫離奴籍,你還是領旨謝恩吧。”言罷,他再沒有給錦瑟說話轉圜的餘地,就立刻吩咐宮人道:“去派人下彩禮給大周親王。”
皇太父這人,慣常說話處事,喜歡不動聲色,便是奪人性命時,也會面帶微笑。如他這般嚴厲下令的時候,還真不多,可見錦瑟的胡攪蠻纏,真的是把他逼急了。
那宮人應聲預備退下,錦瑟終於深知她只有出狠招了,只見她泫然欲泣,哀悽道:“皇太父的美意奴本不該再三推拒,可奴雖不過是蒲柳之姿,卻也是大周人,雙親尚在不說,便是對故土家鄉之情亦是難以割捨,如今遠離父兄,千里迢迢到君傲卻不曾想連再回去侍奉雙親的機會都沒有了,這讓奴情何以堪……。”一番話明裡暗裡,掛著孝道和忠國的大旗,卻又分明在暗指堂堂君傲的皇太父強人所難,逼人爲妾。
此時滿殿的後宮貴人們都是噤聲不語,唯有皇太父面色一冷,任誰都知道,太女殿下並不缺少枕蓆宮人,而他堂堂皇太父竟然還強迫性質地要求這樣一個並不甘願的大周奴才去服侍太女殿下,傳出去簡直是等同在他臉上扇了一個巴掌,畢竟身在高位的人,也不得不時常爲了地位而考慮到名聲。
梅昭侍卻不是個足夠聰明靈透的,他不屑地冷笑一聲:“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莫非以爲回了大周就能找到好人家?就你這樣的貨色,能攀上太女殿下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了,居然還挑三揀四了,難道你以爲自己還可以嫁給你家的主子錦親王?就算如此,還不過還是做個小?算是個什麼東西。”
錦瑟一聽更覺得好笑,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梅昭侍點點頭,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樣:“梅昭侍說的極是,不過奴才家中自小便有祖訓,寧可嫁到平頭百姓家做正夫,也不爲貴人之侍…畢竟爲人做小,的確不算是什麼東西…”
這下子,幾乎滿殿的人都聽出味道來了,錦王的侍是小,他們也不算是女帝的正房,除了鳳後,誰不是個“小”啊!而梅昭侍顯然還沒意識到他其實把自己也拐著彎貶低了進去。
Wωω?tt kan?¢ ○
錦瑟悶不作聲地憋著笑等著已經剛剛想通這一節的梅昭侍繼續發火,她自然是不怕得罪這位皇太父和君傲後宮的貴人們的,她的暗衛雖然不可能真的爲了就她在這君傲後宮搞什麼天翻地覆的事情,不過弄個騷亂讓她脫身還是很簡單的,比如皇太父頭頂上的那個琉璃花盞玻璃頂要是突然掉了下來…而她情急之下混論中來個“英雄救皇太父”什麼的,恐怕站在兩國立場上,就算她有天大的罪過也可以輕飄飄地揭了過去了…
然而此時皇太父卻沒有錦瑟以爲的還要繼續“逼良爲娼”的行爲,他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不成器的梅昭侍,讓後者剛想吼出口的話都憋了回去,隨即又微微皺起了眉頭,繼續打量著錦瑟。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一聲通報:“太女殿下駕到。”
此時不要說錦瑟了,殿中各人都顯得有些措手不及。連皇太父的臉上都微微一閃而過錯愕,照慣常的習慣,此時此刻太女應在御書房中爲女帝處理政事,就算是請安,她也絕不會在這種時候特地趕來。雖然如此想來,可他面上卻還是很快地沉靜了下來,繼續端坐在首位上頷首道:“這孩子,也不知道一大早跑來哀家這裡做什麼。”
身邊自有一些慣常懂得討好的後宮貴君們紛紛出聲:“還不是孝順皇太父來了?太女殿下一日不見皇太父便想得慌了吧”
“太女殿下和皇太父祖孫情深,這可是旁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福氣啊,偏生皇太父還不樂意嫌著煩呢。”
幾句話,果然把個皇太父說得眉開眼笑的:“你們這幾個慣會耍貧嘴的,看哀家回頭收拾你們。”
幾人正說笑著,就見素鳴葉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他穿著藍色雲紋寬袖長袍,腰繫玄色黑玉帶,身上還披著一件黑色鑲金邊的大氅,進了殿纔將其解下交給身邊的人,整個人顯得有些風塵僕僕,像是急匆匆地趕來一般,只有錦瑟注意到他的眼角掠過自己時神情微微一凝,隨即整個人不爲人察覺地放鬆了下來,慢條斯理地拍了拍緊束的柚口,然後,他在路過錦瑟身邊的時候突然用極低地聲音飛快地說道:“瞧,又欠我一次人情。”他的聲音極輕,甚至還有輕笑,只讓錦瑟一人聽見,但是他的臉上在旁人看來還是波瀾不驚,鳳眸微垂。
步履優雅走到正前,素鳴葉一撩長袍便要對皇太父請安。
“快些把太女殿下扶起來,都是自家人還講究這些虛禮做什麼?”
“謝皇太父”見此,素鳴葉也毫不矯情地起身,嘴角含笑地朝皇太父走去。
顯然皇太父還是頗爲喜愛這個精明能幹的“孫女”的,一臉慈祥地看著這位未來的君傲國君,他親切地招手道:“來來來,坐到哀家身邊來,讓哀家好好看看,說起來你過幾日就要成親了,馬上就要是大婚了,如今卻連個一侍都沒有…哀家今日還在爲你安排枕蓆宮人的事…”
素鳴葉如何能不知道皇太父的心思,他立即笑道:“這也值得讓皇太父費心?是兒臣的不是,區區枕蓆宮人罷了,待正君入府了以後再說吧。”只一句話,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這樣的回答果然讓皇太父極爲滿意,他拍拍素鳴葉的手,安慰地道:“哀家素來都知道你是個有孝心的。”
看著他的表演,不知不覺中,錦瑟揚脣一笑,眼角注意到她幸災樂禍的笑容,素鳴葉慣常冷漠斜長的鳳眸也反射性地微瞇。只是轉眼,他那還沒有綻開的笑容便是一收,沒有人發現。
“聽說你欽點了那個大周的湘翠過去服侍你?”身後的尚儀正用帕子將剝好的桔子放在泥金小碟裡,拿了細長的銀剔像往常一樣把那些白色的桔絡除了,皇太父則親自動手將尚儀剝好的橘子放到了素鳴葉的手裡,一派祖孫親熱的模樣。
“那個湘翠,兒臣不過就是看著長得討喜,若是皇太父不喜,兒臣回了就是。左不過就是個奴才罷了。”素鳴葉笑了笑,沒有吃橘子,只隨手接過身後尚儀又遞來的茶盞,輕輕吹了吹。
看他的神色一派悠閒毫不在意的樣子,皇太父終於相信所謂的皇太女看上了什麼大周奴才的傳言那就是個笑話,身爲太女,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見過,可這些年,這個孫女兒最讓他滿意的地方就是潔身自好,自制力極強,從來不像自己的女兒那樣風流成性,看到一個美人就腿軟地走不動路,這樣也好,畢竟他們梅家教養的公子可不是那些普通的勳貴公子可比,若是有人先得了寵幸生了皇長女,也是樁大麻煩。
這些年素鳴葉身邊從沒有被人敢逼婚,說起來也有皇太父的一份“功勞”,讓他少了不少的麻煩,就衝著這一點,素鳴葉也得“感激”皇太父不是。
因爲太女殿下的駕到,此時滿殿的鶯鶯燕燕再端坐著便有些不合禮儀,畢竟要給祖孫兩個留出地兒說說話,於是便由風后爲首,俱都向皇太父告退。
皇太父自然準允,對著恭敬地福著身子的鳳後又囑咐道:“你回去後跟陛下回一聲。就說哀家問過禮官了,明年的初春有幾個好日子,既然定下了太女的婚事也該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早日頒旨,讓太女爲皇家開枝散葉纔是,還有梅貴君的冊封,你也可以下金冊,告訴陛下,就說梅貴君孝順恭謹,哀家很是喜歡,讓她不要慢待了。”
素鳴葉聽著臉上微閃過一絲嘲諷,鳳後聽到最後一句時嘴角微翕,彷彿欲言又止卻終究按捺住了,只低頭諾諾地恭敬行禮退了下去。
這個時機對錦瑟來說不由算是太好了,趁著大家都走的時候,她當然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走人,可就在她順著人流,預備著偷偷退下的時候,素素鳴葉好似才發現到下首站的錦瑟一般,他探究地問道:“皇太父……這是……”
皇太父微微一笑:“還不是看你終日操勞國事,身邊都沒有個燙貼服侍的,原本哀家聽人說起這個大周的宮人頗有幾分才氣,料想你會喜歡,便想安排到你身邊做個枕蓆宮人。”
素鳴葉聞言,怔了一下,強忍住笑意道:“倒是有趣,兒臣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個奴才也能作詩。”
見他此時一副興味盎然看著對方,彷彿很有興趣的樣子,皇太父的眼皮不爲人察覺的跳了跳。
“可惜這孩子是個死心眼的,好說歹說就是不肯,哀家正覺得惋惜,想將他放了回去。”
“這可實在是太不巧了。”素鳴葉突然朝錦瑟揚眉一笑,“往日裡去錦親王處我就見過這小侍幾回,是個伶俐有造化的,私下也問過了錦親王,她本就有意要送給兒臣做個紅袖添香呢,如今太父既然也有旨意,那孫女兒便收了她吧。”
聞言,錦瑟眼皮一跳,幾個還未完全退出正殿的貴君們亦是呆了呆,這話一出,皇太父的眼神冷了一分,而素鳴葉卻故作不知,還特特爲露出一臉興味盎然的神色。
錦瑟不知道此事自己應該做什麼表情?是直接拿著手邊的椅子上的杯子丟過去呢,還是做個手勢讓暗衛現在就把琉璃盞砸在素鳴葉的頭頂?
人少了許多後,滿殿都靜默了下來,見錦瑟一時傻了眼,素鳴葉又滿心舒暢地笑了起來,打破了這份寂靜:“怎麼?莫非本王開了口你這宮人還不願嗎?”他看著錦瑟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更是心理暗爽,面上卻維持著彷彿帶有薄怒的冷笑,“怎麼,竟連話都不敢說了嗎?”
見他看著錦瑟似有不悅,皇太父這才面色稍雯。
“太女殿下錯愛,奴實在不敢當。”錦瑟不動聲色。
“不敢當沒關係,你只要不聾就行了。”素鳴葉神色宜然,好像對錦瑟的淡定不僅沒有釋然,還有幾分不耐,“既然你能讓皇太父青眼相看,本王也不會虧待了你,若你日後伺候的好了,能生下一女半子,本王自然也會升你的品級,做個侍君。”他說的傲氣凌然,可太女殿下是什麼人,自然一言九鼎,他說會賜封就必然君無戲言,只是還未入府就能讓太女說出這樣話來,任誰看來都會覺得錦瑟在太女心中是不一般的,至於他的態度,一個堂堂的君傲國太女難道還需要低聲下氣地求一個區區大周宮侍嗎?自然是恩威並施才合乎情理吧。
於是,皇太父的眼皮又跳了跳,他可從來沒有看到太女對哪家的公子這麼上心過,一直以來,在他眼裡的素鳴葉都是個不近美色,一心浸淫國事極有上進心的孫女兒。他心頭開始警鈴大作,亦也暗惱梅昭侍的多事,若非是他,以他尊貴的身份,今天也不用受這麼一個大周小宮侍的排揎甚至還給太女正君的後院惹上這麼一個麻煩。
皇太父這裡一個念頭繞了十萬八千里,就渾然就沒注意到錦瑟和素鳴葉兩個人眼神相交時暗藏的噼裡啪啦的火花。
“能讓太女殿下看上,自然是奴的福氣,不知太女殿下那裡何時要奴去伺候?”見他打蛇順桿上,錦瑟也不惱了,乾脆笑盈盈地望著他,說話間,她的背脊挺立如鬆,竟然神色自若,自有落落大方的從容。
素鳴葉見了眼底不由掠過一絲驚訝,難以察覺地微翹起嘴角:“皇太父,這個宮人甚合孫女兒的脾性,做個枕蓆宮人實是委屈了,不如先開個臉做個八品通侍吧。”
可皇太父卻恍若未聞,只低下頭吹開茶盅裡的浮沫,輕輕地品著,而他身後的一旁的尚儀卻沒有這麼好的涵養,他嘴角微翕,好像有話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樣子。
半晌,皇太父終於輕輕地“咳”了一聲,指了素鳴葉手邊的茶盅:“這茶喝著如何?是今年淮南進攻的上好的信陽毛尖。”卻是故意掠過錦瑟的事了。
素鳴葉微微地笑了笑:“皇太父宮裡用的自然是最好的。”頓了頓,他又道,“既然太父也沒有意見,那孫女兒便下旨納了她了。”似乎毫不在意皇太父對於錦瑟一事的沉默的不贊同,反而將之視爲默認。
見他態度如此堅決,皇太父終於怔住了,他的身子漸漸變得僵硬,臉雖然在笑,卻只浮在面上,沒有到眼底:“既然太女如此心悅這個宮人,那麼納了他也是無妨,只待正君入了府,太女大婚以後便讓他隨其他人一起入太女府吧。”
他同意了,沒有半點的反對,只是點明錦瑟必須在正君入府以後才能到素鳴葉的身邊服侍,這就是皇太父,作爲一個後宮掙扎出來的男人,他很懂得如何以退爲進,如何在妥協中獲得最大的利益,畢竟眼前的人是太女,是未來的君傲女帝,他知道這孫女兒和自己的女兒是不同的,從來不會優柔寡斷,殺伐決斷之時更是凌厲非常,做了決定更是說一不二,然而這種不同卻往往讓他既欣慰又感不安。
錦瑟依舊垂著頭不說話,生怕被素鳴葉看到她眼中、脣角的怒意,她知道素鳴葉今日是沒法順利擺弄自己了,反正等過了今日,她打定主意不管說什麼都不再裝什麼勞什子宮侍了,等回去就直接幹了那個病倒了的假親王,撥亂反正。
而素鳴葉卻是朝皇太父看了一眼,略略一禮後,聲音清而靡地道:“多謝皇太父恩典,其實昨日孫女兒原本預備今日就寵幸這個大周的宮人,畢竟納正君之前,按照皇家規矩孫女兒也需要一侍,斷斷不能委屈了正君,如今看來也不需其他人了,不如就讓他來侍寢吧,至於入府就照著太父所言,待正君入了太女府後再行封賜。”
這回,他說的合情合理,連皇太父都挑不出半點錯來,的確,太女怎可能用處女之身大婚,這傳出去定然會是個笑話,而一侍本來就不需要什麼儀式,隨便挑個太女喜歡的宮人也可以,以太女之尊,其實她早就應該去做這件事了,可是直到今天,她才預備著去做,這的確不能算委屈了正君,畢竟人家只是爲了大婚之前做個準備,堂堂太女大婚前連個一侍也沒有,這的確於理不合,畢竟她是未來的女帝,這樣的事情與其說是禮官的疏忽,倒不如說是他這個皇太父多年來刻意的安排,畢竟女兒家的第一個男人對她來說總是有著特殊的情分的。
錦瑟面上肌肉都抽搐了幾下,好在她總算是皇家出來的,再拙笨也有幾分城府,知道在這時候萬不能形於顏表。眼下她只能忍著,忍到回去以後和他算總賬,讓他哪涼快哪呆著去。道理雖明白,可錦瑟暗地裡還是快要把肺都氣炸了。
皇太父此時也終於有些明白過來,不覺面色有點發白:“你若果真喜歡他,也不必擡他做一侍,以他的出身,原是不夠的。”錦瑟卻故意和他作對,突然嘆息道:“皇太父此言差矣,英雄不問出身,將相寧有種乎?聽說隨貴君入宮前亦也不過一介歌姬,如今得女帝寵幸,盡享富貴,可見出身勾欄便又如何?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天生麗質難自棄,得蒙皇太女青眼,能脫胎換骨,允兒若再拒絕,實在是不識好歹了,自是隨緣,盡心回報纔是。”
這一下,別說皇太父和尚儀尚宮了,整個殿中愣得最呆的那個人,就是素鳴葉了。
而錦瑟乾脆又直接對著素鳴葉嫣然一笑:“不知太女殿下何時需要奴家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