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兵所帶之人,就是宋軍統帥楊文忠的謀士程文宣,程先生。他是大帥密派,由兩個軍兵用小船渡河的。楚王宣見,程先生不慌不忙,邁著方步,進入遼軍大營,這楚王耶律興爲炫耀大遼軍威,已在道路兩邊排開兩千遼軍精銳。執槍握刀,站立兩旁,組成一條寒光閃耀的刀槍衚衕,以威懾來人之膽。
程先生素以謀略自負,楚王這點小花招豈能瞧不出來。心中暗笑楚王素有英名,都不過如此而已,程先生毫不猶豫,穿進刀槍衚衕之中,雖然那些軍士故意刀槍互撞,碰出陣陣金戈交擊之聲,但程先生昂首挺胸,對這些人視若無物。
好大的工夫,到了楚王大帳,程先生略正方巾,長袖一拂,拂去衣上塵土,邁步進帳,擡眼望去,兩邊十餘名遼軍上將,披甲而立,正中間帥案後,一位遼國王爺威然而坐,這楚王耶律興,面白似玉,雙目棱棱,不怒而威,令人不敢仰視,但程先生既敢一人獨進大營,膽量自不一般,不慌不忙,向上一拱手,道:“外民程文宣,奉楊大帥將令,拜見王爺。”
耶律興看程文宣,不過中年而已,青衫方巾,如同遊學秀才一般,但從外而來,卻是鎮定自若,不卑不亢,顯見外面那刀槍陣還不入此人法眼。就知此人必是名士一流,膽魄見識定不一般,心中就有了幾分敬意。
楚王一身喜愛交結能人賢士,因而對程文宣不肯倨傲,免得被他笑大遼國人粗魯無禮,遂一揮手,笑道:“程先生不必多禮,既是奉命而來,也稱得上是一國之使,請坐下講話。”
程先生謝過,坐在軍兵搬來的繡墩上,楚王面帶笑意,問道:“程先生既爲使者,不知所來何事?”
程文宣略一拱手,道:“王爺,程某在軍中,並非朝廷官員,而只是本帥私人賓客,爲大帥解憂排難,是程某本分,故而不避刀槍,進大營求見王爺,以商要事。”
楚王一伸手,做個請講的姿態,程文宣接著說道:“王爺,今日你我兩軍,對峙於滹沱河,遼既無法南進,宋也無力北攻,我家大帥思量,既然如此,若要再打,不過徒傷軍兵性命而已,何不兩軍罷戰。各安其境,遼國退出宋境,宋國仍奉以金銀,重修兄弟之好,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程文宣剛說完,帳中衆人已忍不住哈哈大笑,連一身嚴肅的楚王也不覺莞爾,笑道:“程先生你家大帥可真會夢中囈語,我大遼鐵騎,天下無敵,出兵月餘,河北數州已入我手,而今我大兵齊集,正要馬踏河南,奪趙官兒天下,還妄談什麼各安其境,當真是可笑至極!程先生傳這話,未免也太糊塗了些?”
這程先生來這,本意不過是行緩兵之計的,故而來僞做談判,但楊元帥與程先生都知道,楚王既然手握半國兵符,爲大軍統帥,定有其才高之處,決非一般手段可瞞得過,敗而求和乃是常例,故而先有一敗,驕其心志,創造和談時機,而後談判,假的也和真的一樣才行。
但凡談判與做生意一樣,無非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給自己留有餘地,程先生一席話,在這種情況下,就屬於開價極高的情況,因而楚王與衆人的反應都在意料之中,程先生不急不惱,微微一樂,道:“王爺,依小民之見,兩軍罷戰,貴我兩方都爲有利,如貴軍執意南下,嘿嘿,恐怕後悔的是王爺而不是我家元帥了。”
未等楚王說話,李雄慶在旁已按捺不住,洪聲喝道:“好個迂儒,口出狂言,我大軍取宋,易如反掌,有什麼好後悔的,大帳之中,你敢妖言惑衆,敢情是不要命了。”說話之間,手按劍柄,大有楚王一聲命下,自己就上前動手之意。
程文宣聽了,卻是大馬金刀,穩穩安坐,雙眼睥睨,脣角之間,隱露潮諷之意,李雄慶更是氣大,左手一揮,長劍出鞘,精光閃耀,已砍向程文宣。程文宣動也不動,如同無此人一般。
楚王忙一擺手,喝道:“且慢,李將軍不得無禮,退到一旁。”李雄慶身爲一國樞密副使,官高權重,就是楚王也曾對他如此輕視過,故而纔會有拔劍砍人之舉,楚王令出,他不敢不遵,將劍一收,氣呼呼地退到一邊。雙眼圓睜怒視範先生。
楚王一笑,道:“先生勿怪,李將軍仍是武人,火氣之大,本王也讓他三分。”
程文宣一笑,道:“王爺,程某讀書習禮,那會和一個粗人生這閒氣,只是大帳之中,不得王爺將令,部下居然揮劍殺人,人道王爺治軍謹嚴,我看未免傳言有誤。”
李雄慶在旁邊聽得心中怒極,卻是不敢再動,因爲程文宣後邊幾句話,已扣住楚王,他若再妄動,顯然就是蔑視王爺軍法,李雄慶是耶律興心腹,已跟隨多年,如何不曉得楚王軍法之嚴,故而只做充耳不聞,但臉色已是通紅。
楚王聽程文宣責他治軍不嚴,看李雄慶臉色已知他怒極,怕他一氣之下,再有什麼舉動,責他不足,不責他也不是,隨令衆將,一同退下,僅留下自己與程先生。
楚王笑問:“範先生所說,大軍南下,我必有悔,先生語含玄機,本王不明,請先生明示。”
程先生道:“大王手中兵將多少?”耶律興道:“足有三十萬精兵強將。”耶律興順口而出就多報了十萬多。程文宣卻冷笑道:“王爺何必瞞我,王爺出兵之時,總數不過如此,但滄州城下已留兵五萬,雄州城下留兵五萬,取徐水打雄州攻定州,圍真定四陣下來,已損失四萬,前日一戰,我軍雖敗,恐怕王爺手下也傷亡數千,所以王爺手下,能用的不過十五萬左右,號稱二十萬,已是虛張生勢,說三十萬,則是王爺欺我不知軍事了。”
耶律興一聽,還真瞞不住,笑道:“先生識算精明,本王何敢欺先生。但有一樣,就是這十餘萬人馬,你家元帥恐怕也未必是對手吧!”
程文宣不答,卻反問耶律興,道:“王爺,你看我家元帥又領兵多少?”耶律興道:“前線守軍不算,楊元帥領兵時,爲十五萬禁軍,除去五萬已劃到徐水、雄州、滄州,真定府又用去一些,楊帥手下不過八萬左右,但老弱甚多,縱有這多兵,可也防不住我軍渡河。”
程文宣搖頭一樂,道:“不然,不然,王爺錯了,若王爺不過河則已,若揮軍渡河,只怕是過的去,回不來。”搖頭晃腦,顯出讀書人之態。
楚王心覺好笑,卻不動聲音,問道:“先生既說本王錯了,何不解來聽聽。”
程文宣將臉一肅道:“王爺要聽,程某敢不盡肺腹。王爺請想,而今王爺帳下,約有兵十五萬,大軍南下,後方退路不可不保,故而真定城下需留兵防備。這需三萬兵,而今河北數州,因大王部下,劫掠無算,百姓苦於刀兵,紛紛結夥,四出騷擾,貴軍小隊,不敢出行。若王爺南下,雖然遼軍精騎,確實厲害,但楊元帥素擅征戰手握數萬大軍,退而不戰,固守城池,貴軍所長不得用,我軍縱不能勝,也不至敗,最差不過是相持之局,但我軍之後,是萬里國土,軍用糧餉,供給不斷,援軍可持續不絕。而王爺,軍後爲河擋路,已處絕地,河北百姓已不服遼軍,兩軍相持,王爺無力北顧,河北州縣定會義軍大集,重落我手,那時王爺前有虎狼之師,後在義軍阻住援兵,況且真定、雄州我軍又扼住回退通路。王爺豈不是危矣,危矣,望王爺三思。”
耶律興聽程文宣的分析頭頭是道,心爲之動,但他轉念一想,既然我軍南下必敗?那楊文忠又何必求和呢?遂輕輕一笑道:“先生好口才,只是本王甚愚,既然我軍南下必敗,先生此來又當如何解釋?”言下之意,就是求和不就是怕了我軍嗎?
程文宣聽了,臉上露出神往之色,悠悠而道:“我家元帥,天生仁愛,不願軍民徒受殘害,若大王退軍,則貴我兩國仍是各有其境,但這數十萬軍民卻可因免去一戰而得以保全,我之所以來,正是我家元帥不願以軍民鮮血換來紗帽而已。”
楚王聽了,也不置可否,道:“先生他帳休息,軍國大事,以後再議如何?”程文宣連連答應,知道楚王要召集他人商議。隨即退到旁邊帳中,由楚王屬下幾個文官相陪,飲酒談樂,這程先生果然好才氣,詩書歌賦,諸子百家,天文地理,所知甚是淵博,無論出何題目,都是對答如流,相陪衆人也是由衷的歎服。
楚王支走程文宣之後,立刻招集帳下衆大臣及心腹大將,商議進退行止,判斷程文宣真正來意,對程文宣所說楊文忠仁慈愛民那番話自然無人相信,對於遼軍南下前途的分析,卻是有的認爲說的有理,不可不防,但大多數則認爲是虛言哃嚇,不必理採,兩派之間,相互駁斥。文人主和,武將主戰,爭執不已,耶律興一時之間,也是遲疑不定,他掃視衆人,見蕭思順在旁,默默無語,對衆人的話不置可否,耶律興隨起身出帳,蕭思順不久也跟出來,耶律興知他必有自己之見,遂問道:“蕭將軍在帳中,爲何一語不發?”
蕭思順道:“王爺帳中衆人,都是以事論事,不管大局,徒說何益?文人主戰,是被範文宣所言嚇住,武人主戰,是僅知道對面宋軍實力頗弱。意圖立功,但王爺大事,又有何人考慮。”
耶律興不由感嘆,撫著蕭思順的肩背:“蕭將軍果然有謀,本王沒有看錯,不知將軍高見?”
蕭思順答道:“王爺,對面宋軍決不會如所顯那麼不堪一擊,我軍渡河會戰,楊文忠多謀,又善用人,勝負之數,我軍不過六成。雖勝也實力大傷,敗則無法脫身。只是我們所圖大事,至今尚無迴音,王爺不可大意,以免爲人所算。”
耶律興嘆道:“若非爲了此事,別說六成勝算,即是五成,我也要馬踏河南,只是宋人求和,實在是太合我心意,反怕是宋軍奸計。”
蕭思順道:“王爺所慮自然周全,只是宋軍初敗,顯然已無力北攻,想必楊文忠也知道不能取勝,才遣使求和,虛言恐嚇,不過是讓我軍談和時多讓些步而已。不知王爺以爲如何?”
耶律興道:“那以你之見,我當允和?”
蕭思順答道:“王爺聖明,宋人若和,此時我軍出兵已獲大勝,和則多佔數州領土,回兵北向,正是大事可行之機,王爺早下決斷。”蕭思順一向謹慎,他覺得書信無音,總非好事,及早回兵奪位,纔是萬全之策,拖延下去,若被皇上發現其謀,在這猶疑不定,即使掌有重兵,那一定會失敗無疑。故而極力主張以和爲上。以騰手安排奪位大事。
耶律興考慮再三,覺得和爲上策,隨再召程文宣,允其談和,具體談判由蕭思順負責。程文宣心中高興至極,卻不露聲色,回宋軍大營,帶來幾個助手及元帥大令,以證明身份,開始談判,程文宣能說善辨,蕭思順知識廣博,雙方不斷計價還價,三日才約定劃定州、莫州、雄州三州歸遼,以前宋朝交納的金銀依舊,草定合約,雙方約定待請示完朝廷,可正式簽約開始撤軍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