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尤啓立的蠱惑能力煽動性是真的強。
看守所那邊對他都彬彬有禮,儘量沒給吃苦頭。
改委會的幾人跟讓衛東回城時,也幾乎保持沉默。
因爲尤啓立就像傳銷說的那些積極上進大道理一般,都是對的。
普通人對比下自己的現實,很容易被打動。
現在大家就是窮,越是有機會出差看看外面,稍微接觸點更高層面,就越清楚改革勢在必行。
這較勁的局面,還指不定未來會怎麼樣。
過去十多年,確實有無數底層就是押對了寶,最後飛黃騰達的上了天。
於是都有點不想或者不敢摻和。
但別說把自己身家性命都豁出去當鋪路石,就是放下已有的鐵飯碗,跳下海都猶豫。
所以都不吭聲的拖著。
幾乎絕大多數人都只能沿著牛逼人物開闢的道路循規蹈矩。
包括這會兒的讓衛東,他自己都還沒信心。
也不給這些位解釋尤啓立那套拼命對著幹的做法是在立人設。
反正他是這麼看的。
因爲恰恰董雪瑩之前幫老尤傳遞信息,被支著到處去呼籲送材料,全都是奔著搏名氣的路子去。
就得鬧騰起來。
現在被點醒之後,也覺得不太想聽那套洗腦殼的說辭。
換讓衛東接手,這傢伙的性格是當滅火筒。
他肯定知道類似白卷英雄之類的事,不會再有。
這條路走不通了。
不管尤啓立起什麼高調,動不動要高舉旗幟,粉身碎骨啥的。
他都輕言細語的解釋:“之前貿易行關於北方牛羊油的交易合同,我去了趟冀北聯繫上,最後把這條生意關係交接給了化工廠和油商之間,因爲我覺得這個項目必須動用火車皮來解決問題,一次兩次可以不惜血本的搞定,但長期保持這種火車皮運力,有點高估了我們的關係維護能力……”
尤啓立又有點皺眉。
讓衛東是請教的意思:“……所以結合商州豬鬃、腸衣外貿生意的特點,剩下大量內臟下水的資源浪費,我推動了個食品廠,生產美味的特色小食品,爭取成爲商州新的支柱產業。”
尤啓立的思路立刻截然不同:“有這麼多嗷嗷待哺的廠家和積壓貨品,還有亟待需求各種產品的廣大市場,有限的資金不是應該用到刀刃上展開購銷活動嗎,你花費寶貴的時間去搞生產,這邊可能十單銷售都完成了,而且你又能擔保生產出來能賣掉?那這市面上無數廠家的產品就都能賣掉了,供需矛盾纔是整個市場的關鍵樞紐,你這是抓了芝麻忘了西瓜。”
站在他的實際角度,好像也沒錯。
讓衛東還不能解釋這個真空包裝小食品,最後出了商州第一個千萬富豪,也不想當著一堆人透露自己熊貓打廣告,已經現在逐漸成型的東南西北中大學生銷售隊伍。
於是稍有卡殼,尤啓立又滔滔不絕的講述起他的生意經,那就是不要陷入生產和勞動資產的複雜關係中,專心做買賣。
不過讓衛東不爭論,當著這麼幾位之前專案組的成員,說什麼估計明天早上筆錄都在辦公桌上了。
回了家吃晚飯纔跟董雪瑩有點抱怨:“他是不是怕被打成資本家,就堅決不自己搞生產廠,其實我認爲這個階段……只有搞廠才能真正的幾十年風雨不倒。”
因爲他印象中,好幾個西服品牌,家電巨頭,好像都是在這個階段站住腳,最後成就億萬資產。
他其實也不知道這些大多還是國資廠。
而尤啓立強調的這種倒空賣空最後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吧?
就越是跟著接觸,以讓衛東的後世角度,就越容易產生懷疑。
董雪瑩給他夾點菜:“以前在貿易行,他們聊得多,我負責櫃檯接觸少,反而是他進了看守所,我成了唯一在外面的人,才每個月都要去看望兩三次,傳遞些信息,你跟他都是很了不起的人,這應該算路線之爭吧,我站你這邊,嘻嘻。”
讓衛東撓頭:“也不是爭,我只是不認同他這種做法,對他做事的氣魄跟思路還是要學習的,譬如今天……”
這時隨便刨了幾口飯就出去逛“大城市”的鄉里姑娘有人跑回來:“董姐,路口有你的電話。”
董雪瑩連忙放下碗筷,摘了圍裙快步而去。
淡藍色的襯衫和黑色長褲都繃得很緊。
李二鳳也給讓衛東挾菜:“我怎麼突然覺得她有點妖里妖氣的。”
讓衛東內心驚訝,女人都這麼敏感嘛,臉上穩住:“有嗎,都一樣吧,我跟你說這個食品廠的事,可能只有你擔負起來,起碼這段時間我要頻繁往返江州商州,那邊的車間也要投產,你把這幾樣事情盯緊了……”
外部找不到人,農家子弟又不敢擔責,甚至連狗蛋都不如,只有二鳳還能潑辣的承擔些。
主觀能動性完全不同的她聞言果然也是認真傾聽。
董雪瑩很快喜氣洋洋的回來:“小晴的電話,她說過兩天跟著分配單位的幹部到江州,我想去看看她。”
碼頭上的石子生意還是掛在貿易行的賬上,利潤再薄也有千兒八百,能開支一些零碎賬。
但上個月後董雪瑩就“停發”了自己的工資,只從食品廠這邊開始拿工資,這幾天更是賣熟食有點上癮,每天賺百把塊有點膨脹。
讓衛東點頭:“行,我也該回去看看,你上江州瞭解下情況,沒準兒得早點把銷售公司搭起架子來,賣小食品,賣那個啥,還有賣相機……”
而且說走就走,稍微收拾點東西,旁邊碼頭有什麼經過的客輪,當晚都能安排上。
現在碼頭混飯吃的都巴不得能跟著做點什麼。
所以又是前呼後擁的七八個人上路。
石頭跟毛兒也歡天喜地的趕著回家去看三姐。
李二鳳在岸邊撇嘴送行。
董雪瑩還逗她:“沒事兒,興許明後天就回來了。”
等上船又開讓衛東的玩笑:“要我給你留單獨相處機會,就叫我別回來。”
活潑得不像平常的樣子。
讓衛東跟無數沉默衲言的丈夫差不多,把嬰兒袋掛胸口,嫺熟的拿相機給漂亮少婦拍照。
董雪瑩手肘撐在船舷上擺了造型,才被提醒到:“小晴說蓉都辦事處那個章秘書怎麼不見了,她去過好幾回都沒見人,問送貨的相機廠說調走了?”
讓衛東藉著相機取景框擋著臉,泰然迴應:“嗯,是吧。”
董雪瑩就沒注意上,再說她也沒見過。
是開心,她之前離開商州的兩次,都是去平京,去省城告狀,甚至帶著偷渡出境的驚險。
哪有現在這麼舒暢。
讓衛東已經很嫺熟了,上船帶石頭去把大家夥兒安排好。
再拿介紹信把兩張船票升艙成三等臥鋪,就變成跟後來大學宿舍差不多的八人間,盥洗間、衛生間甚至小餐廳都是單獨服務的。
這就是有見識的人容易撕裂的現實,到處還在喊口號,其實早就已經不知不覺把差距等級拉開。
所以去年還緊張勞頓的航程,現在真是舒服的睡一覺就到了。
只是躺在臥鋪上,讓衛東還是會偶然想起那個高挑的身影。
夏季是豐水季,江水浩浩蕩蕩的淹到石階上。
石頭跟毛兒太熟悉這裡了,假裝稚嫩的牽著讓衛東衣服下船,也不知道他倆在這裡幹過多少活兒。
好在現在能收斂,上了公共汽車還鬆口氣。
又給讓衛東指賣兒童玩具小商品的地方,這邊塞了兩三個小夥兒妹子來頂替姐弟仨的攤位,有沈翠月在背後指使,生意還不錯。
而麻辣燙鋪子的生意就更不錯了。
才上午時分,就大羣人在裡外忙碌,讓衛東帶著人過去簡單介紹兩句,給爹媽打個招呼。
就帶母女倆到招待所:“你在這邊歇息,我留一千塊錢,要買什麼都可以準備上,小晴回來單位確定了再看怎麼租房,就能一家生活了,我去辦事。”
成熟的小姐姐不會時刻都粘著,也不推脫桌上的厚厚現金。
但主要是先裡裡外外看下,欣賞了那幾塊金字招牌,吐吐舌頭找出讓衛東隨意丟在牀頭衣架上的衣服清洗。
順便看見狗蛋他們帶了幾大筐肉菜串過來,石頭毛兒蹦跳著擠上卡車,轟隆隆的開出去,她還頗有擔憂的鎖眉。
但嘴角始終壓不下來。
就感覺離開了古舊破落的老街,離開昏暗陳腐的舊瓦房,忽然來到大都市的鬧市區,仰頭看天上飛過的信鴿羣都顯得那麼自由。
狗蛋他們天天給大學“分店”送菜,已經跑得很嫺熟:“還得搞個冰箱,他們那邊賣得好,可天氣越來越熱了,存不住東西。”
讓衛東優哉遊哉的像老闆靠副駕角落:“這邊的人裡抽空問下,有願意出去出差的,可以報名,多出差補助,但到外面就要守得住東西踏實做事,兩三個人在外面也沒現在這樣熱鬧好玩。”
狗蛋居然主動交權:“都是沈同志在打理大家夥兒……”
讓衛東好無奈的嘆口氣,不過他們鄉里的男人,大多都這樣。
忙完農活兒就喜歡聚一起打牌玩耍,女人才操心家裡生計。
他還不是看見大學後門,就約狗蛋待會兒去打籃球。
然後倆小王八蛋已經迫不及待的擠在車窗邊,伸長脖子使勁對著路邊的三姐揮手。
就是那天去開會新買的那身套裙。
但沒穿西裝外套,白襯衫紮在灰色筒裙裡,踩在凳子上,戴著口罩聲嘶力竭的頭髮蓬亂:“保持秩序!排好隊,有的,都有的!你們是大姨媽都來了嗎!慌什麼慌……”
一看就是擠爆了在買姨媽巾的盛況。
讓衛東都覺得乾脆把這生意交給沈老三算了,自己這大老爺們兒成天圍著轉悠叫什麼事兒啊。